27

端午節一過,顧沅的婚期也就近了。

因着即将來臨的喜事,永平侯府上下又是清掃布置府邸,又是收拾箱籠嫁妝,忙忙碌碌中又透着洋洋喜氣。

轉眼到了五月底,天氣熱了起來,蟬蟲趴在樹枝上從早叫到晚,宣告着夏日的來臨。

這一日,顧沅與宮裏派來的教導嬷嬷學完禮儀後,回來就累趴在美人榻上,雙眼放空。

谷雨見自家姑娘累成這樣,也是心疼不已,一邊替她捶背,一邊安慰道,“姑娘再堅持堅持,反正還有五日,您便要出閣了。”

顧沅掰着手指算了算,眉心微動,輕輕呢喃道,“日子過得真快啊。”

谷雨動作娴熟的揉着肩膀,笑吟吟道,“是啊,人一忙起來,時間就咻咻竄過去了。姑娘您這些日子從早到晚都跟蘭嬷嬷她們學習禮儀,半點空閑功夫都沒有,自然覺得日子過得快。”

說起這事,顧沅垂下眼,若有所思。

不知為何,第一次見到宮裏派來的教習蘭嬷嬷時,她就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學習那些繁冗的禮儀時,她也得心應手,很快學會,就像曾經做過千萬遍似的。

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她很是疑惑,可想也想不出個因為所以然來,最後她也索性不去想。

谷雨按摩了一番後,顧沅覺着渾身松泛不少,翻了個身,随手拿起一本書看了起來。

谷雨見姑娘這邊不需要服侍了,便繼續去收拾箱籠。

可沒過一會兒,她又折返回來,走到榻邊站定,低低喚了聲“姑娘”。

“怎麽了?”顧沅翻着書,沒擡頭。

谷雨遲疑片刻,鼓足勇氣般,小心翼翼問道,“姑娘,這個,您打算怎麽處置?”

顧沅從書卷裏緩緩擡起眼,視線落在谷雨手中拿着的物件時,微微一頓。

那是條繡了一半的帕子,鴛鴦戲水圖案。

雌鴛鴦繡得差不多,雄鴛鴦才剛剛勾了個大致樣子。

這條帕子,還是她與文明晏相看時繡的。

那個時候,她還想着,等到過了定,就将這條帕子送給他。

可現在,他遠在七百裏之外的秦州任職,而她即将嫁入東宮為妃。

還真是恍如隔世一般啊。

纖長的羽睫輕顫了顫,顧沅将視線從那方帕子挪開,淡淡道,“拿剪子絞了吧。”

谷雨愣了愣,私心覺得這樣絞了有些可惜,但看自家姑娘神色堅定,也不好再說什麽,忙拿着帕子下去了。

顧沅漫不經心看着透過窗戶投在地上的點點光斑,心想,現在婚事已定,她與文明晏過去的牽絆都該斷得幹幹淨淨才是。

畢竟她現在還琢磨不透太子那人的性格,萬事須得謹慎為上。

轉眼到了大婚的前日。

趙氏和白氏在溪蘭院陪顧沅說了近一日的話,口若懸河的,仿佛要将此生的叮囑都說盡一般。

說來說去,歸根結底都是“恭順賢德”那一套。

顧沅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但念及母親與嫂子都是一片關心,也只能強壓着打瞌睡的念頭,努力聽着。

這般聊到傍晚時分,一家子齊聚在飯廳,吃了出嫁前最後一頓團圓飯。

黃花梨木的大圓桌上,擺着各色珍馐美味,色香味俱全。飯桌上的氣氛很溫馨,可溫馨中又帶着一陣淡淡的傷感。

永平候和顧渠都喝了酒,有些上頭,絮絮叨叨的朝顧沅說醉話。

“為父還記得你剛出生的時候,小貓兒似的,腦袋還沒我拳頭大。我去看你,你也剛好睜開眼睛,眼珠子圓圓的像葡萄似的,直溜溜的看着我。哎喲,真是可愛極了。接生婆都說,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姑娘呢。我當時就想着,我一定要當個好父親,好好将你養大,不讓你受半分委屈……沒想到一眨眼,你就成了大姑娘,要嫁人了。”

說到這裏,永平候有些哽噎,眼眶泛紅的扭過頭。

見父親不說了,顧渠接着說,“沅沅,你要記着,無論你嫁給誰,嫁去哪兒,娘家的門永遠為你敞開。你若是過得不高興了,或是受委屈了,你就跟哥哥講,哥哥替你讨回公道。咱們顧家的女兒不要忍心吞聲,更不能委屈自己……”

說着說着,他也不知道腦補了些什麽,一臉難受,連着痛飲了三杯。

趙氏和白氏的眼眶也都泛着晶瑩的淚花兒,殷切的叮囑着。

顧沅心頭也是萬般惆悵與不舍,可她強忍着沒哭,使勁掐了掐手心

她知道自己若是掉眼淚了,這場面估計就收不住了。

“父親,母親,哥哥,嫂嫂,你們也別傷懷了,嫁過去又不是見不着了,你們若是想見我了,便遞牌子來東宮,一樣能見的。”顧沅嬌美的臉龐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聲線卻是有點幹澀的。

一直守在顧沅身後的蘭嬷嬷也嚴肅的提醒道,“侯爺,侯夫人,明日是顧姑娘大喜的日子,你們這般哭,不合規矩。”

蘭嬷嬷是宮裏派來的人,代表着宮裏的眼睛。

她這樣說了,永平侯他們也收斂了一些情緒。

待用罷晚飯,蘭嬷嬷溫聲提醒着顧沅道,“顧姑娘,明日您還得早起梳妝,得早些回去歇着了。”

顧沅看了眼桌邊的親人們,她還想跟他們再多說說話,不想這麽早回去。

蘭嬷嬷看出她的心思,面無表情的将剛才那話又複述了一遍,臨了,朝趙氏那邊斜了一眼。

趙氏一怔,旋即似是明白了什麽,肅了面容,擡手拍了拍顧沅的手背,“沅沅,你先回去歇息吧,明早母親去陪你梳妝。”

“……好吧。”顧沅點點頭。

簡單告別一番,她便與蘭嬷嬷回了溪蘭院。

蘭嬷嬷見她有些悶悶不樂,恭恭敬敬的彎了個腰道,“姑娘莫怪老奴唠叨,實在是今夜還得與你講授一些大婚的事。”

顧沅施施然在榻邊坐下,疑惑道,“嬷嬷不是已經将大婚的流程和禮數講過一遍了麽?還有什麽事要交代?”

蘭嬷嬷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一抹隐秘的神色來。

她走到顧沅跟前,壓低了聲音道,“是夫妻床帷間的那些事。”

顧沅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其中意思,雙頰一陣發熱。

蘭嬷嬷瞥了眼屋內守着的兩個丫鬟,問着顧沅,“姑娘是要老奴現在與您講授此事,還是……先将丫鬟們屏退?”

這事本就令人羞澀,要是還這麽多人在身旁,豈不是更尴尬。

顧沅垂下眼,纖長的鴉睫覆蓋住眼眸,聲音細若蚊蠅,“谷雨,白露,你們先退下吧。”

倆丫鬟對視一眼,忙乖乖地退下了,還順帶将門也給帶上。

燈燭靜靜燃燒,暖黃色的光傾灑,幾聲清脆蟲鳴從窗外傳來,顯得屋內愈發靜谧。

蘭嬷嬷從寬大的袍袖中拿出一本小冊子來,雙手呈給顧沅,“姑娘先看看這避火圖,大致了解後,老奴再與你講解這夫妻敦倫之事。”

顧沅躊躇片刻,還是伸過白嫩的小手,接過那本軟皮冊子。

只略略翻開第一頁,一團緋紅立刻從她雪白的臉頰彌漫到耳朵尖。

她眸光顫動,扭過臉道,“這、這些,怎麽學呀……”

蘭嬷嬷笑道,“老奴知道您對此事感到羞澀,但您還是多了解一些,這樣明日夜裏的洞房花燭,您與太子殿下床笫之間也能更歡愉。”

她不提太子殿下還好,一提到太子,顧沅腦中迅速閃現許多旖旎纏綿的畫面來。

夢中的動作,似與這避火圖上的第一頁是一樣的。

可問題是,她之前從來沒有看過這些東西,為何腦子裏面會夢到呢?

而且春。夢的對象,還是太子……

一想到太子在夢中比平常還要孟浪千百倍的樣子,她心如擂鼓,咚咚咚的猛敲着耳膜,一張白皙嬌嫩的小臉更是紅的能滴出血似的。

蘭嬷嬷只當她閨閣女兒臉皮薄,耐着性子勸導她一番,又說了這事的種種妙處。

若換做其他人,蘭嬷嬷可沒有這麽好的耐心。但與顧沅相處的半個月下來,她漸漸發現這位侯府姑娘,不僅美若天仙,聰慧過人,還待人溫和寬厚,是位極好的姑娘。

是以蘭嬷嬷也真心實意想多教教她,希望她嫁入東宮後,能盡快适應。

顧沅也明白夫妻間是要行周公之禮的,糾結一番,還是重新拾起那本小冊子,眯起眼睛快速翻了一遍。

蘭嬷嬷也不勉強,自顧自的講解起來。

……

當天夜裏,顧沅又做了一晚上亂七八糟的夢。

夢裏,仿佛也是在新婚之夜。

她一襲紅裙的坐在床上,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緩步朝她走了過來。

他張開雙臂,伸手去抱她,她像是個木頭人似的,由着他抱。

再然後,他想親她,她卻眉頭一皺,吐了。

霎時,男人的臉色變得鐵青。

顧沅在夢裏也覺得奇怪,她吐了?為何會吐?

醒來之後,她還忍不住在心裏嘟囔,這個夢真是太奇怪了。

不過也沒等她細想,她就被叫起來洗漱。

這會兒時辰尚早,天邊泛着淡淡的蟹殼青色。

等用過早飯,張韞素和盧嬌月穿着簇新的衣裙來了溪蘭院。

屋內有一堆內廷女官守着,她們不免有些拘謹,一人搬了張月牙凳,老老實實的坐在顧沅身邊陪着。

喜娘拿着五彩紗線替顧沅開面,她都沒有喊疼,倒是張韞素哎喲一聲捂住了臉,目露害怕道,“新娘子出嫁一定要有這麽一遭麽,我可不想開面,看起來怪疼的。”

盧嬌月笑道,“你看着沅沅出嫁,也想嫁了?”

張韞素攤開手,“我可不想這麽嫁,只是我家那位伯夫人巴不得我盡快嫁了。”

聽到這話,盧嬌月和顧沅臉上的笑容也都斂了。

張韞素口中的伯夫人是她的後娘小扈氏,張韞素的生母大扈氏的親表妹。

大扈氏體弱多病,生下張韞素沒幾年就撒手人寰。第二年,她父親便娶了小扈氏當繼室,原本是指望小扈氏看在表姐妹的情分上,能對張韞素慈愛一些。小扈氏剛嫁進來的前兩年倒還好,等她先後生下一子一女後,張韞素就成了個多餘的累贅。

雖說雲忠伯挺寵愛張韞素這個女兒的,但後宅還是女人做主,小扈氏早就想将張韞素嫁出去,這兩年一直在給物色人選。

幸虧張韞素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軟柿子,扈氏若敢逼她,她也敢跑到外面哭訴繼母惡毒,大不了兩敗俱傷,誰也別想讨到好。

其實張韞素自己也清楚,她再怎麽拖,也就這麽兩三年了。等年紀大了,也就拖不下去了。

見屋內一下子安靜下來,張韞素忙打哈哈道,“沅沅,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咱不說這些不開心的。反正你現在是太子妃了,要是我那後娘讓我受委屈了,我就跑去東宮讓你給我做主。”

顧沅一聽,彎起眼眸,颔首道,“好,我給你撐腰。”

盧嬌月笑道,“還有我!沅沅,你也要護着我。”

顧沅一一應了,屋內氣氛又活躍起來。

新娘子這邊忙着梳妝,新郎官那邊也沒閑着。

辰初時分,身着紅色蟒袍補服的裴元徹便随着禮官去祭廟,待祭拜完,還得去順濟帝和崔皇後面前行三跪九叩之禮,走完這一遍流程,已經是午後。

銮儀衛已經在宮外清理親迎的道路,從東宮至永平侯府,一路護軍圍守,朱雀大街的主道上空空蕩蕩,兩側卻是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人頭攢動,摩肩接踵,生怕搶不到一個好位置。

待到黃昏時分,裴元徹帶着迎親的鹵簿鼓吹,自皇宮出,前往永平侯府親迎。

緋紅色的晚霞鋪滿了整個天空,像熾熱的火焰,又像是朵朵盛開的花,透着一抹胭脂的薄媚。

沒多久,一道又一道難掩興奮的通禀聲傳遍了永平侯府。

“太子殿下來親迎了!

像是一塊石頭砸進了水中,溪蘭院等待的衆人立刻精神起來。

盧嬌月和張韞素滿臉是笑,朝着顧沅眨眼睛,道,“可算是來了!”

顧沅畫着精致妝面的小臉擠出一抹苦笑,“是啊,再不來,我的脖子都快要撐不住了。”

她頭上這頂太子妃鳳冠做工精致,璀璨華麗,重約五斤,半天戴下來,她只覺得脖子又僵又沉,腦袋都發暈。

鳳冠沉重,她身上的褕翟婚服也是華美又繁複,裏着一層素紗襌衣,外着青色為底,飾以九行青底五彩搖翟紋的長袍,腰系鑲嵌着珍珠玉石的腰帶,戴着整套青色玉佩,每走一步,環佩叮當,頭上的花釵也輕輕晃動,真是光彩照人,美若神仙妃子。

喜娘知曉她站起來艱難,立刻上前攙扶着,“姑娘慢些。”

在衆人的簇擁中,顧沅緩緩地走出溪蘭院。

在這之前,她并沒有多麽傷心不舍,可跨出院子門檻的那一刻,一種強烈的傷感湧入心頭。

顧沅轉過頭,看着這個住了十六年的院子,烏黑的眸中不禁泛起一層水光。

張韞素和盧嬌月倆人也有些失落,強忍着眼淚走到顧沅面前,一人拉着她一只手,哽噎道,“沅沅,你嫁到東宮,一定要好好的。”

顧沅淚光盈盈,努力的露出個笑容,“你們倆別招我哭了,臉上的妝可畫了許久呢。”

小姐妹三人又說了會兒話,喜娘便催道,“姑娘該去正廳拜別侯爺與侯夫人了,可別誤了吉時。”

“我知道了。”顧沅低低應了聲,暫且與張韞素她們分開。

待顧沅到達正廳時,永平候和趙氏坐在堂前,顧渠和白氏坐在一側,四人皆是一副悲喜交加的表情。

按照規矩,出嫁女拜別家中長輩,長輩給出嫁女一番告誡勉勵。

在禮官的指引下,一切有條不紊的進行着。

不多時,門外響起宮人的通報聲,“太子殿下執雁來了。”

一屋子人站起身來,顧沅緩緩地退到一旁,卻忍不住擡眼往外看去。

只見昏黃餘晖下,裴元徹提着兩只精神奕奕的大雁闊步走來。

他一襲大紅禮服,腰系鑲白玉腰帶,頭戴冠冕,劍眉星目,鼻梁高挺,薄唇微微揚起,噙着一抹春風得意的淺笑。

這般裝束,真是龍章鳳姿,絕世無雙。

顧沅眸光閃了閃,心道,單看外表的話,他還是很不錯的。只是不知道會不會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這邊廂,裴元徹一走進正廳,就想往顧沅那邊看。可這會兒周圍有許多雙眼睛瞧着,他也只能克制住。

規規矩矩的與永平候夫婦見禮,又将象征忠貞的大雁交給主婚人後,他才側過頭,一雙狹長的鳳眸直直的朝着顧沅看去,眼底迸出一抹驚豔。

盛服濃妝,雲髻峨峨。

他的太子妃靜靜的站在對面,宛若一輪明月,皎皎清柔,撩人心懷。

裴元徹從未覺着這般緊張過,胸腔中的心髒瘋狂跳着,興奮,激動,有一種美夢成真的眩暈感。

他的沅沅,要嫁給她了。

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平靜且溫柔。

良久,他穩了穩心緒,不動聲色捏緊垂下的手,款步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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