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暮色沉沉,遠方的天仿佛抹上一層厚重的胭紫色。

裴元徹來到瑤光殿時,顧沅正坐在廊下納涼,海棠花香氣輕拂,她手執一枚織金美人象牙柄宮扇,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扇着。

豐茂的烏發如雲堆在耳畔,天水碧的衣衫襯得她肌膚欺霜賽雪,這從容自若的狀态,宛若一幅靜谧唯美的美人圖。

“殿下回來了。”

她輕柔的喚了一聲,将宮扇放下,從竹椅上起身,緩步迎上前。

裴元徹朝她走去,自然的握住她的手,“這是在等着孤?”

顧沅淺笑,“我估摸着這個時候殿下該回來了……而且這會子庭前也涼快。”

聽到她是等他回來,裴元徹眸光變得柔和,捏着她的手也緊了些。

兩人一道往屋內去,裴元徹牽着顧沅的手徑直往內室走,秋霜谷雨等人都極有眼力見,忙垂下頭,借口傳膳,一一退了下去。

一到內室,沒了外人,裴元徹就開始解衣袍。

他擰眉道,“這天氣真是越發熱了,出門一趟,渾身都汗津津的。”

顧沅見狀,走到南牆的雙開雕花衣櫥旁,取出一件輕薄寬大的竹青色夏袍。

剛一轉過身,就見男人脫得只剩一條亵褲,精壯的腰背上,那只青鳳栩栩如生的展示在眼前。

她臉頰微燙,垂着腦袋走了過去,将手中的袍子遞給他,“殿下。”

裴元徹本打算自己穿的,見她這幅含羞帶怯的模樣,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沒伸手去接,反而語帶笑意道,“沅沅幫孤穿可好?”

顧沅啊了一聲,擡頭見他期待的看着她,纖濃的羽睫顫了顫,還是點了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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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徹見她這般溫順,本就輕快的心情愈發愉悅,張開手臂,配合着她的動作。

顧沅一邊替他穿衣,一邊悶悶的想着,前世這男人雖死纏爛打,厚顏無恥,但行事也沒這般輕佻張揚……

或許這是他不為人知的一面,前世的他一直壓抑着天性?

男人真是太複雜了,搞不懂。

腰帶系好後,顧沅輕聲說了句“好了”,她正準備往後退,身前的男人忽然伸手攬住她的腰。

稍稍一帶,她便撞入他的懷中。

“殿下!”她驚呼着,清澈的黑眸中滿是詫異。

他抱着她,“沅沅真是賢惠體貼。”

顧沅愣怔。

只是幫他穿件衣袍罷了,這就賢惠體貼了?那他對賢惠的标準挺低的。

裴元徹的身形高大,像堵高牆般将她擁得緊緊的,她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與汗味,這些味兒倒還好,就是他的體溫格外熱,這大夏天的抱着她,像是蓋了件棉被。

“殿下,你不熱麽。”顧沅細聲細氣問。

男人醇厚的嗓音在頭頂響起,“不熱。”

她的身子又涼又綿軟,還有清甜的幽香,夏日抱着懷中,格外的舒服。

顧沅忍了一會兒,沒忍住,小聲道,“我有些熱。”

裴元徹垂下眼,見她嬌美的小臉紅撲撲的,也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羞的。

他松開她,輕咳一聲道,“走,去外間坐,孤給你打扇,再讓他們端些冰湃果子吃。”

他牽着顧沅往外間去,顧沅觀察了他一陣,好奇道,“殿下今日心情似乎不錯?”

裴元徹拿起宮扇替她扇着,低低的嗯了一聲。

“是遇到什麽好事了?”顧沅試探地問。

“解決了一個礙事的麻煩。”

裴元徹并不想多提周明缈,敗興。

他凝視着顧沅的臉,心情愉悅的想,沅沅待他這般溫柔體貼,這輩子又沒有那些惱人的阻礙,他相信只要他一心一意的對沅沅好,遲早有一日,她也會愛上他。

如今景陽與謝綸的婚事也訂下了,其他的事只要按照前世的方向走,一切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現在的情況,可謂是很圓滿了。

用過晚膳,裴元徹拉着顧沅去了書房。

暖黃燭光下,她看書,他伏案作畫。

顧沅開始還想看看他畫什麽,裴元徹不讓她看,她也就作罷,繼續看手中的地志游記。

近日她一直在考慮,既然準備逃離他,那她該去哪兒?

還有,她以後該做些什麽?以何謀生?身上該備上多少錢財才合适?

她雖想用詐死的方式離開,但也不能保證天衣無縫,況且裴元徹此人生性多疑,執念又深,若是讓他發現她詐死,怕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她找出來。

長安城是萬萬不能回的。

江南雖然豐饒,但為防止裴元徹找到,還是跑得越遠越好。

她一開始想到北邊的燕州,可那兒太冷了,風又大,且戎狄常出沒,太過危險。

她又想到南邊的嶺南和儋州,那邊太熱,瘴氣重蟲蛇多,聽說還有些蠻夷部落會吃人,想想就怪駭人的。

若往東走,文明晏提到過的青州似乎不錯,但那邊世家大族太多,保不齊會遇到熟人,還是算了。

思來想去,她初步确定兩個路線:

一是往西去沙洲,那是中原與西域的交界處,地處偏遠,但商戶多,人口繁雜,便于安家。

一是入蜀,雖說重巒疊嶂路途險惡,但蜀中乃是膏腴錦繡之地,安定下來日子也能過得不錯。

至于到底往哪條路線……

顧沅盯着書頁上蜀地的描述,兩道好看的黛眉蹙起,陷入沉思。

“看什麽看得這般入迷?”

身側冷不丁冒出個聲音,吓得顧沅小心肝一顫。

仰起頭,就看到裴元徹抱着胳膊,深邃的目光在她的臉上來回巡視着。

顧沅忙将手中游記合上,坐直了身子,讪讪道,“沒什麽,就看些游記,打發時間罷了。”

裴元徹彎下腰,拿過她手中的游記随手翻了翻,沒瞧出什麽稀奇的。

他居高臨下的看向她,溫聲道,“等日後有空,孤帶你出去游山玩水。”

看着他英俊眉眼間的認真,顧沅抿了抿唇,稍定了情緒,嗓音輕軟道,“好啊。”

裴元徹将游記放在一側,一把攬過她的肩膀,鳳眸挑起,饒有興致道,“來看看孤作的畫。”

聞言,顧沅心頭開始斟酌着該如何贊美,可等她走到桌案旁時,那些贊美之詞都噎在喉嚨中。

只見那張黃花梨木的大桌案上,鋪着一張描繪生動的美人圖。

開得爛漫的重重海棠後,一位綠衣美人手執團扇,慵懶斜倚着欄杆。

裴元徹從她身後圈着她,語調懶怠,“怎麽樣?”

“殿下畫的是我?”

“除了你,還會是誰。”

“……”

顧沅默了默,過了一會兒,擠出一抹笑來,“殿下畫技高超,将我畫得很美。”

裴元徹聽着她的回應,想到上輩子她離世後,他每回想念她時,只能看着她的畫像,或是去鳳儀宮,抱着她的牌位說話。

那些日子真是難捱,還是現在好。

他捧住她的臉頰,昏黃的燭光灑在她如玉的肌膚上,顯得愈發瑩白。

端詳片刻,他搖頭道,“畫得再好,也畫不出你一半的美。”

這話說得極膩歪,顧沅身子發麻,又覺得羞赧,忙将臉扭了過去。

她與他做了十年夫妻,前世他只有在床笫之間才會說些纏膩的話,這會子兩人衣冠整齊,他突然來這麽一句,叫人怪不适應的。

将畫作收好,時間也不早了,兩人皆去沐浴。

裴元徹想與顧沅一起沐浴,顧沅哪敢答應,忙裝傻糊弄過去了。

她只祈禱着她頭上的傷口能慢些好,能拖多久算多久,最好在她到達江南逃跑之前,他都別再碰她。

男人沐浴時間短,等顧沅洗漱完畢回到寝殿,裴元徹早已躺在了床上。

她這邊一躺下,他下榻滅了兩盞燈,放下幔帳,就貼了過來。

倒也沒有碰她的意思,只是單純抱着她睡。

顧沅一開始還推說太熱,想要他放開她,各自平躺着好好睡。

哪知道裴元徹輕輕啃了下她的脖頸,說道,“若是覺得熱,不如脫了睡。”

他的語調平靜,顧沅一時分不清他是開玩笑還是認真的,忙縮了縮脖子,悻悻道,“心靜自然涼……睡着了,應該就不那麽熱了……”

身後傳來男人低低的笑,他摟着她的胳膊收緊了些。

顧沅心底無語了一陣。

沒多久,她忽然想起一件事來,見他此刻心情不錯,就翻了個身,小心翼翼問道,“殿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裴元徹垂着頭,鼻腔裏發出一聲慵懶低沉的“嗯”。

“在去江南前,我想回侯府一趟。”

此次一別,再次回到長安,也不知是何年何月。

她想再回家一趟,見見父母兄嫂,若是可以再見見素素和月娘,那她也無憾了。

床帷間一片安靜,只聽得兩人節奏不一的呼吸聲。

顧沅兀自忐忑着,悄悄捏緊手指,小聲道,“我知道這個請求有些麻煩,若是不行,那便罷了。我請母親進宮來,也是一樣的……”

她還沒說完,就聽身旁男人道,“親孤一下,孤就應了你。”

顧沅一呆。

裴元徹松開她,平躺着睡下,昏黃光線裏,他那雙狹長的鳳眸亮得出奇。

見顧沅一動不動,他偏頭看她,“怎麽,你有求于孤,總得給孤一點好處。”

顧沅回過神來,撐起半邊身子,水靈靈的眼眸撲閃撲閃眨了兩下,半信半疑道,“我親你一下,你就答應我麽?”

“不然呢。”

更進一步的要求他倒是想提,可她頭上還有傷,提了也白提。

顧沅心頭踟躇着,要她主動親她,實在違背她心意,可親一下,她就能回去見着家裏人……

權衡一番後,她還是湊了過去。

裴元徹大大方方的平躺着,一副任她采撷的姿态。

顧沅咬了咬唇瓣,深吸一口氣,一點點的低下頭。

男人俊朗的臉在眼前放大,他的鼻梁很高,嘴唇薄薄的,不笑時分外嚴肅,笑起來亦正亦邪。

靠得越近,呼吸越熾熱。

她閉上眼,飛快的啄了一下。

正準備離開時,男人像是早猜到一般,一只手勾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按住她的腦袋,重新按了下去。

顧沅一時支撐不住,整個人就趴在他的身上。

隔着薄薄的衣料,兩人緊貼着。

她的臉瞬間滾燙,好在帳內昏暗,掩住她滿臉的紅。

也不知道親了多久,她都快喘不過氣了,他才松開她,在她耳邊平息半晌,低罵了句什麽似的。

顧沅聽不大清楚,又見他掀開被子坐起身來。

“殿下?”她雙眼迷茫。

“孤應你了。”

裴元徹揉了揉她的發,眸光沉沉,啞聲道,“你先睡吧,孤去下淨房。”

顧沅先是一頓,旋即明白了什麽。

她垂下眸,印證般、悄悄地往他那邊看了一眼。

臉頰霎時更燙了。

她忙扯過薄被遮着臉,支支吾吾道,“多謝殿下……那你……你去吧,我先睡了。”

裴元徹啞然失笑。

這能怪誰?要怪只怪他高估了他的自制力,本想着親一下解解饞,沒想到越解越饞。

半個時辰後,他帶着一身涼氣回來。

看着懷中安靜睡着的小美人,裴元徹低下頭,吻了吻她的眉心。

靜了片刻,他低喃道,“我們何時會有孩子呢。”

他們這輩子的圓滿,就差孩子了。

上輩子他們有兩個孩子,第一個有母愛,卻沒有得到父愛。第二個有父愛,卻沒得到多少母愛。

對那兩個孩子,他們實在虧欠許多。

這輩子若是有了孩子,他定會好好的對待,讓這個孩子在父母的關愛下長大成人。

顧沅本來睡得迷迷糊糊,聽到男人的這句呢喃,登時清醒了過來。

孩子。

她阖着眼睛,像是細細密密的針齊刷刷紮下,一陣痛意占據了她的心。

他們曾經擁有兩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可他是個糟糕的父親,她是個糟糕的母親……

不配,她和裴元徹都不配。

她不想要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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