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兩岸潮水平,中秋的月亮在即将來臨的晨光中漸漸式微。

夜已經很深了,船艙的客人們也都消停,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打瞌睡。

顧沅睡不着,此刻她的精神格外好,順利逃脫的喜悅令她無比亢奮。

她沒睡,一側的顧風也沒睡。

見其他人都睡了,顧風低聲道,“姑娘若不困,挪步去船尾?”

顧沅輕輕“嗯”了一聲。

顧風先起身,讓到一旁,将遮風的簾子掀開。

扶着船璧,顧沅彎腰出了艙。

剛走到船尾,河面的冷風吹來,她打了個激靈,腦袋愈發的清醒。

船尾擺着兩三個小馬紮,是供客人在外透氣歇腳的。

顧沅緩緩坐下,顧風拿着一件黑色的披風走了過來,“姑娘不嫌棄的話,披上吧,莫要着涼。”

為了逃跑,都弄成現在這個鬼樣子了,她還有什麽嫌棄不嫌棄的。

伸手接過披風,她輕聲道了句“多謝”。

“坐下說話吧。”顧沅邊系着披風,邊看向茫茫一片的河面,心頭還有些恍惚,仿佛這一切是場夢,那樣的不真實。

顧風順從的坐下,身形筆挺,規規矩矩。

“你說是我哥哥派你來的,那為何我哥哥都沒與我說,而且在這之前,你為何從未露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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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是在懷疑屬下的身份?”

顧沅扭過頭看着身側的男人,想了想,點頭道,“單憑一個令牌,的确無法令我全信。你既有本事弄到戶籍和路引,弄一塊侯府令牌,想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聽到這話,顧風并沒有生氣,反倒露出一抹不易察覺的輕笑。

“姑娘說得對。”

他點頭贊同,又擡起眼,問着,“姑娘當真不記得屬下了麽?”

顧沅怔忪,“你?”

顧風修長的手指,指了指他的右眉骨,“長昭十年的立冬,西城門外,兩個饅頭……”

他一點點的提醒,顧沅盯着他眉骨上那道淺了不少的疤痕,腦海裏塵封已久的記憶也被喚醒。

“啊,是你,小啞巴!”

顧沅脫口而出,說完後,又捂着嘴,一臉歉疚道,“抱歉,不該這樣稱呼你。”

顧風半點不介意,甚至因為她還能記得他,眉眼中迸出幾分真摯的笑意,“當年若不是姑娘您出手相救,屬下早就被人打死,姑娘叫屬下小啞巴,屬下高興。”

認出舊人來,顧沅很是欣喜,上上下下打量了顧風一遍。

“若不是你眉骨上這道疤,我真認不出你,你變化太大了。”

顧沅是又驚訝又感慨,實在很難将眼前這個高大壯碩的男人,與當年那個瘦骨嶙峋,宛若豆芽菜的小啞巴聯系在一起。

顧風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道,“姑娘沒變。”

還是那樣好看。

就像長昭十年的那個冬天,像仙子下凡般,出現在他眼前。

那是個災年,各地鬧饑荒,百姓到處逃災。

那年他八歲,随着爹娘往長安逃,冰天雪地,大雪紛飛,又沒食物裹腹,很多人就活活凍死在路上。

爹在路上病死了,娘為了給他一口吃的,把她自己賣了,換了些幹糧,讓他堅持到長安,投靠親戚。

後來他總算到了長安,官兵卻不讓難民進城,他只能與其他難民一起徘徊在長安城外。

那段日子,他目睹了太多人性的陰暗與殘忍,心裏既絕望又害怕。

就在他餓了三天三夜,縮在牆根裏覺得自己快要死了的時候,有人喊道,“永平侯府放粥了!”

永平侯府是第一戶放糧設粥棚的高門世家,不但有粥,還有糙米饅頭。

他幾乎是爬着去領,好不容易排到他,一碗粥,兩個饅頭。

他喝了粥,舍不得吃饅頭,藏在懷裏,打算慢慢吃。

不曾想才離了隊伍,就有人來搶他的饅頭。

那個時候,為争一口吃的,命都能豁出去。

他紅着眼去跟人拼命,細胳膊細腿,又發着高燒,哪裏是旁人的對手,饅頭被搶了不說,還被人打趴在地上,像條狼狽的狗。

血從頭上流下來,溫熱的紅色蒙在他的眼前,他想,這回真要死了吧。

這時,兩個饅頭送到他面前。

模模糊糊的血色裏,他看到馬車上那半掀開的簾子後,坐着個錦衣華服的六歲小姑娘。

她有張粉雕玉琢的漂亮臉蛋,眼睛圓而明亮,憐憫又擔憂的看着他,脆生生朝他道,“你不要怕,我還有很多饅頭,我讓人給你治傷,再給你饅頭吃。”

在顧風眼中,她就是神仙,是菩薩。

貴人輕飄飄的一句話,他的小命就保住了。

他被帶入永平侯府,高燒三天,再醒來,患了失語症,說不出話。

姑娘來探望他,不知道他的名字,就随着別人叫他小啞巴。

她看到他眉骨上的疤,還安慰他,大丈夫有道疤算不得什麽,讓他振作起來。

“我記得我最後一次見你,好像是在年前,等過完年我就随我母親去外祖父家了。”

顧沅眼眸亮晶晶的,溫聲問道,“後來我回來,也問過父親你去哪了,父親說給你在外頭找了個差事,我就沒再問了……話說回來,這些年你去哪兒了?”

顧風道,“屬下病好後,侯爺賜屬下顧姓,又取名風,将屬下送去暗衛統領手下學武……年前,侯爺将我們這支暗衛傳給了小侯爺,我便一直侍奉着小侯爺。”

“這樣……”顧沅颔首,家裏養了暗衛她一直知道的,只是從沒去了解過,沒想到顧風竟然是其中一員。

緩了緩,她又問顧風,“我此行随着東宮隊伍,一路有精兵護送,且到了地方,也有地方官兵保護。哥哥為何還派你跟着我?”

顧風眼瞳漆黑,認真道,“小侯爺牽挂姑娘安危,覺得東宮護衛不牢靠,派屬下來護着姑娘,他才放心。”

顧沅一怔,“哈?東宮護衛不牢靠?”

顧風鄭重點頭。

他依舊清楚的記得,小侯爺派他出任務的嚴肅神情。

“現如今的朝堂上,幾個皇子之間明争暗鬥,勢同水火。江南巡鹽這麽個重要的差事,能順利辦好固然是大功一件,但這一路上的風險也不小,從前多少皇子這般不明不白的死在外頭……他們皇家那些勾心鬥角的污糟事我管不着,我只想保證我妹妹的安全。”

——這是顧渠的原話。

當時,顧風也如同顧沅的反應一般,問道,不是有太子親衛随行麽。

然後顧渠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凝肅答道,“太子親衛靠不住,真要出了什麽事,場面一亂起來,那些親衛和精兵定然首先保護太子,其次才是我妹妹。我妹妹的命還得排在太子後頭?那怎麽能行!靠人不如靠己,所以我才将你派去!你記住了,一旦我妹妹的安危受到了威脅,你首先确保我妹妹沒事。若有餘力,再去幫旁人……”

顧風将這段話複述了一遍,再擡眼看向顧沅時,只見她面色動容,眸中噙着淚。

“姑娘,您……”

“我沒事。”顧沅擡手擦下眼睛,擠出一抹淺笑。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出嫁時,哥哥都說過,娘家是她永遠的依靠。

從前她還不覺得什麽,如今再想起,只覺得鼻酸得厲害。也不知道上輩子她去世後,父母兄嫂他們怎麽樣了?應當會很難過吧。

擡起頭,顧沅盯着遠方那輪溶溶月光看了好一會兒,輕聲呢喃,“今天是中秋呢。”

好想回家,與家人一起團聚。

顧風看着她的側顏,眉心微動,想要安慰,又嘴笨不知怎麽說,最後只幹巴巴的說道,“姑娘莫要傷心。”

顧沅眼睫微顫,深吸了一口氣,語氣輕松道,“我不傷心,今天是個好日子,該高興才對。”

說到這裏,顧風忍不住問道,“恕屬下多嘴,姑娘您……為何要逃?”

顧沅直直的看向他,“你說你一直暗中保護着我,那我這段時間的籌謀,還有我放火鑽狗洞離開,你都看見了?”

顧風誠實的點頭,“是。”

一開始他覺得奇怪,姑娘并不是那等喜歡閑逛之人,怎的一到揚州城,幾乎日日都往外跑,又是跑碼頭,又是買宅子的。

直到他在樹上打盹,看到後院起了火,又看到一道嬌小鬼祟的身影從狗洞鑽出,他才明白過來——姑娘這是要逃。

“若是與殿下起了争執,姑娘還是心平氣和的将話說開,這般籌謀逃出來,實在是不妥。”

“你在勸我回去?”

顧風垂眸,默認了。

顧沅面色淡然,“既勸我回去,那方才你何必出面幫我解圍,讓那官兵将我抓回去不就得了。”

“姑娘身份貴重,怎可去牢獄那等腌臜地方。”顧風道。

顧沅不語,只幽幽的盯着河面。

顧風道,“姑娘,到了下個碼頭,我們再乘船折返揚州,您回去與殿下好好解釋一番,相信殿下會原諒您的。”

聞言,顧沅笑出聲來,“他原諒我?”

那上揚的尾音,讓顧風怔住。

“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胡鬧,覺得我一時沖動,玩離家出走的把戲?”

顧風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人。

她的神情不再溫柔平和,而是帶着決然的冷靜,目光明亮仿佛發着光,“我要離開他,再不要當什麽太子妃。”

顧風想問為什麽,長安城裏人人都知曉太子多麽寵愛太子妃,将她如珠似寶的愛護着,這般了,她還有何不滿?

顧沅扯了扯嘴角,眉眼間是與年齡不符的疲累,靜了許久,才道,“你不會懂的。”

随後,兩人陷入沉默,只聽得夜風呼嘯,河水翻湧。

也不知過了多久,顧沅道,“顧風,我很感激你的出手相助,到了下個碼頭,你回長安去吧。”

頓了頓,她補充道,“你可以告訴我兄長我還活着,但別讓他來找,若時機合适,也許三年,也許五年,我會回去的。”

顧風擰眉,眉骨上那道疤痕也随之皺起,“姑娘,您要去哪?”

“你別問,知道太多,對你、對侯府都不好。”

“屬下鬥膽,您覺得您能逃掉麽?您以為放了一把火,太子就會認為你死了麽?”

“我知道他不會信的。像他那樣的瘋子,只有親眼看到我的屍體,探到我沒了呼吸,看到我下了葬入了土,他才會信我死了。呵,他那種人,就算我跌入懸崖被野獸分食,他也會将野獸找到,剖開肚子掏出殘骸……”

顧沅緊緊捏着手指,咬着牙,聲音都發顫,“我知道他在火場裏尋不到屍骨,就會立刻猜到我的籌謀。可我有什麽辦法,我的手段比不過他,權勢比不過他。我想弄詐死的把戲,可真正做起來,太難了……我去哪裏尋一具合适的女屍?現殺一個麽?我下不了手。在外面搞一具女死囚的屍首?我找誰替我運呢?我身旁除了谷雨可以信賴,其他都是他的耳目。”

說到這,她揚起一抹自嘲的笑,“哥哥懂我,他知道我有多麽勢單力薄。”

顧風語塞。

顧沅垂下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湧的情緒,繼續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我能做成什麽事呢?是,我的謀劃漏洞百出,禁不起推敲,我所能依仗的,也不過騙取他的信任,讓他放下警惕……放那一把火,一來是想拖延時間,二來,也存着個僥幸,萬一他大發慈悲願意放過我了,便對外說太子妃燒死在那一場大火中,也好記在史冊裏。”

當然,按照她對裴元徹的了解,他放過她的可能性基本為無。

所以她必須得逃,逃得遠遠的。

聽完她的話,顧風雖還是不理解為何姑娘對太子那般厭惡排斥,但見她态度明确,也就不再勸了。

又是一陣沉默,就在顧沅準備回艙內,顧風倏然起身。

他單膝跪在顧沅身前,沉聲道,“姑娘,讓屬下跟着你吧。”

顧沅愕然,須臾,她道,“你不勸我回去了?”

“是。”

顧風道,“從姑娘救下屬下起,屬下這條命就是姑娘的。姑娘要去哪,屬下便跟到哪。小侯爺若知道,也定然會允屬下跟着姑娘。屬下雖沒什麽大本事,但只要屬下一息尚存,絕不讓任何人欺負姑娘半分。”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他雖跪着,背脊卻筆直,如石縫間生長的一株寒竹。

此去蜀地,一個弱女子在外的确多有不便,思忖半晌,顧沅終是點頭,答應了下來。

彼時,一縷曙光破開遠方厚重昏暗的雲層,沖淡倦倦夜色,輝映着朝霞,五彩紛披,燦若錦繡。

顧沅仰起頭看去,那光灑在眼皮上,她清澈的眸中也流光溢彩,“天亮了。”

她的新人生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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