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從月圓到破曉,不過短短一夜,裴元徹枯坐在桌前,宛若熬過漫長的一生。

滿腔的憤怒漸漸平靜下來,他忍不住去想,她到底為何離開他?

是他對她還不夠好?那她可以告訴他,他可以改。

外頭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她一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弱女子,從小嬌養着長大,金尊玉貴,現下孤身一人逃到外頭,萬一遇到麻煩了怎麽辦?

她身上帶了多少銀兩,吃得飽穿得暖麽?

她可有改換頭面,那副容貌實在招人,萬一被歹人惦記上……

越往深處想,他心頭的擔憂越盛,甚至蓋過了最初的憤怒。

李貴端着燕窩粥,戰戰兢兢的走進來,低聲勸道,“殿下,您都熬了一夜了,就用些吧,不然您的身子吃不消。”

裴元徹一把推開,眉眼間滿是燥郁,嗓音沙啞道,“可有線索了?”

李貴垂着頭,不敢說沒有,只惶惶道,“已經通知周邊州府,凡是持有長安戶籍和長安口音的,無論男女老幼,都會仔細盤問,驗明正身。”

“一群酒囊飯袋,天都亮了,一個女人都找不到!”裴元徹周身的氣息瞬間又冷了幾分。

“殿下息怒。”

李貴跪在地上,心裏叫苦不疊,這都叫什麽事啊?一開始聽殿下派人搜尋時,他還以為是太子妃被女刺客給掠走了,殿下才下令搜捕女刺客。哪曾想到竟是那膽大包天的太子妃幹出逃跑這等糊塗事!

他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昨兒個夜裏逛燈會時,太子妃還與太子手拉手,一副情意綿綿的恩愛模樣,怎麽轉身就逃了呢?

裴元徹将李貴趕了出去,在桌前坐了一刻鐘,眸色暗沉的走到窗邊,放了一枚信號彈。

伴随着“咻”的一聲,一陣白煙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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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元徹盯着陽光明媚的天空,濃眉緊擰,這會兒她會在哪?揚州城,還是已經出了城外?

須臾,一道黑影出現在窗前。

來人朝着裴元徹恭敬行禮,裴元徹收回視線,臉上沒多少情緒,淡聲道,“你回長安去,派人盯着永平侯府、雲忠伯府、禦史大夫盧家,有任何可疑的動靜,立即與孤禀報。若有可疑之人,必要時,也可直接抓住,先尋個由頭押入大獄,待孤回長安後再做定奪。”

暗衛拱手,“是。”

稍一停頓,裴元徹忽然想到什麽,壓低了眉眼,冷聲道,“還有太常寺卿文家,也盯着。”

“屬下明白。”

裴元徹擺了下手,“去吧。”

那黑影很快閃過。

裴元徹轉過身,看着屋內的華美裝飾和精巧擺設,再看桌案上顧沅慣常戴的發釵、手镯、耳铛、項鏈,臉色愈發陰沉。

他送給她的東西,她一樣都沒拿走。

她走得幹脆又決絕,甚至連一句訣別的話都沒有。

真是狠心。

可縱然她這般無情,他一阖上眼睛,腦中依舊滿是她的模樣。

她彎着眼眸對他笑,軟聲軟語的說着殿下你真好;她與他十指相扣一起放水燈,一起許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望;還有她拿着布料在他身前比劃,說這料子顏色适合他,回去就給他縫制一條衣袍,那樣他生辰也能穿上新衣裳……是了,她還答應他,生辰會給他煮一碗長壽面。

長壽面。

裴元徹眉頭倏然一擰,再次想起那日提到長壽面的場景。

在她答應之前,她似是沉默了許久,情緒也不大高。

再往前想,似乎從她落水醒來後,她就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有幾回他看着她,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她……

驀得,一個猜想在他心頭出現。

幾乎剎那間,裴元徹的臉色變得凝重,幽深的黑眸也閃動着暗光,骨節分明的手捏緊了椅子扶手,失神跌坐。

船到達滁州已是正午時分,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一下船,顧沅就捂着胸口,彎着腰,嘩啦一聲吐了。

顧風擔憂不已,想替她撫背又不敢逾矩,便托那帶孩子的中年婦人先照看着,自己去弄清水與帕子。

“哎喲大妹子,你這是暈船吶,吐吧吐吧,吐了也舒服些。”中年婦人替她撫背道。

經過一夜,顧沅胃裏也沒多少東西,吐到後來,就是些黃膽水。等胃裏沒那麽難受了,她直起腰。

“姑……娘子,你好些了沒?”顧風問。

顧沅漱了口,擠出一抹虛弱的笑來,“我沒事。”

那中年婦人打量她一番,熱心道,“我瞧你臉色還是有些不好,你回去後可得好好歇一覺。對了,前頭不遠處有家仁心堂,他家有專治水土不服、暈船嘔吐的藥,之前我給我家婆母買過,也不貴,五文錢一副,你若實在難受,就去抓一副藥喝,保管喝了就不這麽難受了。”

顧沅感激道,“多謝大姐,我記着了。”

中年婦人擺擺手,“嗐,客氣啥,能坐一條船也是緣分。”

話音未落,她家孩子就扯着她的衣袖,高興地指着一處喊道,“娘,爹爹在那!”

不遠處一個穿着捕快官服的矮胖男人,朝他們這邊揮手走了過來。

顧沅一看到官服,下意識緊張起來,忙對那中年婦人道,“大姐,那我們就先去前頭買藥了,告辭。”

說着,也顧不上男女大防,扯着顧風的袖子,就拉着他走。

那中年婦人揚聲道,“欸,你們找得到麽,找不到我送你們一程,正好我會路過那條街。”

顧沅哪敢多留,邊扭頭,邊敷衍應道,“找得到的。”

“嗐,這兩口子……”看着快步離開的兩人,中年婦人搖搖頭。

那缁衣捕快走了過來,彎腰抱着自家大胖兒子,順着婦人的目光看去,疑惑問道,“娘子,你看什麽呢?”

中年婦人收回視線,搖頭道,“沒什麽,就一同搭船的一對夫婦要去買藥……”

捕快看了那兩道身影,随口評價道,“那男人身量可真夠結實的,那女人瞧着個子小小的,走路姿勢倒是優雅,縣太爺家的千金走路都沒這麽好看。”

中年婦人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看什麽呢,還不趕緊家去,坐了一夜的船,背都坐僵了。”

仁心堂門口,顧沅沉默一陣兒,轉臉看向顧風,“我覺得沒必要買藥。”

顧風卻固執的重複着,“姑娘身體最重要。”

顧沅,“……”

片刻後,她還是進了醫館。

禀明要買的藥,店裏的學徒立刻去拿。

正要付錢時,一個須發盡白的老大夫跨着個藥箱走了回來,掃了一眼那藥包,又漫不經心掃了顧沅一眼,凝眉道,“這位娘子,你買這藥,是自己用?”

顧沅一怔,點了點頭。

老大夫盯着她看了會兒,上前一步道,“老夫瞧你臉色不大好,若不介意,讓老夫替你把上一脈。”

顧沅呆了一瞬,待反應過來,忙說不用。

還不等老大夫說話,那銀櫃後的學徒插話道,“把脈也不貴,十文錢而已,我師父看脈很準的,他說你臉色不好,定然是瞧出什麽隐疾了。”

一聽這話,顧風毫不猶豫的又從荷包裏排出十枚銅板,“把脈。”

顧沅,“……”

幾雙眼睛同時盯着她,好像她今兒個不把脈,就是對自己的身體極不負責,走出門就會病死一般。

無奈的扯了扯嘴角,顧沅只好坐到一旁,掀開袖子,讓那老大夫把脈。

老大夫看到她那雙保養細嫩的手時,有些詫異,但看這家男人對女人畢恭畢敬、順從體貼的模樣,想來是個疼媳婦,不舍得讓媳婦幹活的,便也沒多問,搭上手腕的脈,便開始診斷起來。

這脈稍稍一搭,他那白眉毛就挑了起來,一副如他所料的自得神情。

顧風在一旁問,“大夫,怎麽樣?”

老大夫放下手,笑吟吟的看向顧風,“老夫向郎君道喜了,你家娘子已有月餘的身孕了。”

顧風的表情僵住。

顧沅手腕一顫,旋即垂下頭,纖長的睫毛遮住她眸中的情緒,她安靜的放下衣袖。

她并不驚訝,甚至心裏還湧起一陣“果然是這樣”的塵埃落地之感。

算算日子,她的癸水晚了快五日。

她早就猜到,只是一直不想去承認。

可現在,她那層自欺欺人的窗戶紙被直白的捅破了,她不得不去面對。

老大夫只當他們是高興傻了,緩緩起身,慢聲解釋道,“老夫剛看娘子的面相,就覺着娘子是有孕之相。你們買的這味暈船止吐藥裏有一味紅花,所以老夫才攔着娘子,要先替你把脈。”

他一邊收着藥箱,一邊對顧風道,“這紅花有活血化瘀,散濕去腫的功效,但孕婦忌用,尤其你家娘子胎像不穩,若是誤服紅花,那就糟了。”

顧風也回過神來,無比鄭重的對大夫作揖,“不知您這兒有什麽安胎的方子麽?”

“自然是有的,你随我來,我給你們配。”老大夫點點頭,又看向顧沅,道,“這位娘子你坐着歇息。福祿,去倒杯熱水給這娘子。”

顧風随着老大夫配藥,顧沅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神情木讷。

她又有孩子了。

已經月餘了,算算時間,應是在順濟帝壽宴之後的那段日子懷上的。

也就是說,她懷着孩子,落了水,傷了頭,又颠簸跋涉了千裏,昨日又是放火又是鑽狗洞的……這般折騰,胎像如何能穩?

垂下眼眸,顧沅的手不自覺撫上平坦的腹部,精致的眉眼間浮現一絲複雜之色。

若老天爺讓她這輩子不孕,她會覺得理所當然,她活該,她不配。

可現在,在這個節骨眼上,老天爺又讓她有了孩子,這是對她的懲罰,還是仁慈?

不多時,顧沅走出醫館,身旁的顧風揣着好幾大包安胎藥。

陽光強烈又明亮,看着熙熙攘攘的大街,顧沅烏黑的眸中有一瞬間的迷茫。

顧風見她站着不動,遲疑片刻,上前道,“姑娘,如今您腹中有了皇嗣,實在不宜奔波。不如,還是回去吧。”

顧沅慢悠悠的轉過頭,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語調平淡道,“你是不是在想,有了孩子,太子就算再生氣,看在皇嗣的面上,也不會過分苛責我。”

顧風神色一滞,“屬下只是擔憂姑娘的身體。”

“我能生下孩子,自然也能養大他。”

顧沅望着純淨陽光下飄飄蕩蕩的浮塵,淡聲道,“這是我的孩子,我會給他全部的愛,好好将他養大。至于太子,他從來不缺女人給他生孩子,他會有別的孩子的……”

這一世,她只想給這孩子全部的母愛,再不讓他受到半點傷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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