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業障池小官

【第一章】業障池小官

人間應該是春四月了吧，千裏草，何青青。可我的眼睛裏，卻只灌滿了來自地獄的，黑色的風。我本是烨京城內一戶大官家的小姐，也曾看過随風飛舞的花，最愛臨水照出的影，傾羨着心中的佩玉世子，白衣勝雪，才冠三梁。卻因為家族的罪孽，受了牽連，落入這十一層地獄。但這亦步亦趨的人生，總是有因必有果，由于在人間做了些不大不小的善事，所以我在地藏王菩薩的保舉下才得以進了這虛無一層，做了個看守業障池的小官。

地獄本有十層，每一層都有副手閻王經營看管，我們尤其對第九層地獄熟悉，也就是人間說的‘十八層地獄’。地獄十八層，驚煞未亡人。地獄裏的判官，也是極兇煞的。

我第一次見到這裏的總判官，是在我剛入地獄接受審判時。他站在正閻王身後，身姿挺拔。但我看到他時的感覺卻比我死時都難受。這大千萬物，芸芸衆生間，竟然真的有如他一般長相兇狠的男子，能讓人感覺到一瞬間的窒息。難怪會被派來總管這地獄十層。我本可以不看他的，但由于地藏王菩薩在那裏，我需要叩拜謝恩。

我就這樣知道了這位判官的名字：修劫。長明燈一盞，引君渡彼岸。黃土白骨，十年蹤跡十年心。修劫渡緣，蘭因早日悟。他是重刑犯，卻入地獄後，願意收餘恨，改性情，且自新。在受盡天地折磨後，靠着知錯而改，苦海回身的信仰活了下來，才做了這鬼界第一判官。

除了這個總判官外，在地獄，不得不提的人便是‘雙王’，正閻王和副閻王。他們主管着地獄之門，是兩兄妹，兄管男，妹管女，各有分工，互不耽擱。

所以，理所當然的，我便看到了女王，是個叫做“梵音”的女子。水木清華婉約城，佛前梵音語輕輕。原以為也是兇神惡煞般的人物，結果卻讓我失了心，作為女子也為她傾倒了那麽一瞬間。

也是啊，若不是傾國傾城的人兒，又怎會有這般詩意的名號。不過，我說的失心，是真的失了心，她将我的心要走了，說是所謂父債子還，我父親的罪過也應由我這做女兒的分擔些。還說我的心太善，不适合做鬼官，現将我的心收走，等我贖完罪再還給我。其實我心裏清楚，這些也只不過是她拿走我的心所需要的堂而皇之的借口而已。

她是這地獄的王，高高在上，能讓所有官員為她抵禦寒冬，用所有敬畏為她加冕，她要我的心，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随便一個理由，便可以讓我不再情根深種，失了情愁慧根。只是，我不明白，她為何要拿我的心。

後來我在管理業障池的日子裏，再也沒見過她。當然，她是高高在上的王，手一揮，膝一跪，便能拿玉杯賜這天下無罪。我只是一個小鬼官，連地獄都進不了，只能守着這混沌的業障池，等着那些放不開心境的鬼魂在池中被泡的開始釋懷，看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看三生石上的舊精魂，守候千年。再将他們領到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忘了前世的憂傷。橋這邊寂寂無聲，因為心死，失了往生的記憶；橋那邊哀哀嗆天，因為心動，忘不掉今生的癡癡纏纏。這裏陰郁而寒冷，到處都是親愛的親愛的永遠，永遠都有相伴終生的旦旦誓言。歲歲平安的囑托，生生世世的承諾。

十一層地獄裏只有業障池一處能住鬼的地方，其他地區都是無像的，是殺人、殺鬼、殺仙之地，不想死的最好別過去，當然也要知道怎麽過去。業障池離酆都很近，那裏是進入‘極樂世界’的入口，也是有業障的鬼魂被送往這裏的必經之路。

我曾經跟着修劫去那裏采辦物品，買些判筆、判紙等雜物，這些東西他習慣自己挑，哪裏好，哪裏劃算，他都了解，跟着他，我一路不敢大喘氣，就見集市吆喝，鬼哭狼嚎，果然是逛鬼市，一點都不開心，反而心情低落，無比難受。若是跟老板商量的價錢太低，他還會在我們走後大哭一頓，當然修劫不會理睬，反而越壓價錢給的越低，我很佩服他。

和修劫相處的時日久了，也就沒覺得他沒那麽可怕了。我暗自想，可能是他以前為了贖罪、悔過，歷經的劫難太多，太可怕了，才讓他的臉有些扭曲，成為了這樣一副吓人的嘴臉。其實他心地不壞，是個正直的判官。

我偷偷問過他，為什麽下地獄，犯了什麽事，他只是輕描淡寫的說自己滅了一個家族。我‘哦’了一聲，沒敢繼續問下去，屠人滿門都可以，那殺我一個豈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我做鬼還是很小心的，雖然死了一次，誰能保證不會再死第二次？而這次死的話搞不好就魂飛魄散了。

但是我也常常忍不住去想，究竟是怎樣的深仇大恨，才會給那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呢？可我從來沒有問過修劫，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死角，別人走不進去，自己也走不出來，最深沉的秘密都被藏在那裏。所以，我們不懂，也不會被責怪。也許有一天，我在修劫的生命裏足夠重要了，他，會告訴我。那時候若我再不懂他，他就會痛了吧。

業障池是個閑差，這裏的魂魄都不是十惡不赦之人，反而是心中有悔、有罪、有孽的人，一直不能釋懷才被送到這裏，就像佛語說的：“一個人悟道有三個境界，看破、放下、自在。”只有放下，才能得到自在。而這些人，偏偏都放不下。放不下的愛變成了恨，放不下的恨變成了傷，放不下的傷，才是亡靈不舍晝夜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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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不用經受鞭打火烤等酷刑，是因為他們還不是那種迷惑不信受，破法堕惡道之徒。我剛下地獄，經過宣判，也是被送入了這裏，原因是覺得被火不明不白的燒死，挺冤枉的，才會結了心結，不肯釋懷。後來看了那麽多躺在池中呻吟的魂魄，反而覺得死了比活着明白，就開始接受死亡，剛被放入了業障池，就冒出頭來，想明白了。

地藏王菩薩聽說了我的事情，将我叫到了面前，問我：“為何突然釋懷？”

我很誠實地說：“以清淨心，種種因緣。既然死了，就沒有什麽事情好糾結了，等着轉世投胎，下一次的生命旅程。”

他又問：“倘若燒死你的火是有人故意放的，你不恨那個人嗎？不想知道是誰做的，為什麽做嗎？”

“不恨，也不想知道。”我回答，“是人懷惡心，常念世俗事，對于這種人之常情，我不能過于執着的。”

他淡淡地點點頭，我卻等不及問了出來：“您是誰啊？”

他說：“我是地藏王菩薩。”

我很是興奮，自己是信佛的，這個胸懷天下的菩薩還是了解些的，就脫口而出，“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那一位？”

他笑看了一眼身邊跟着的小判官後，點點頭。

我更加開心起來，然後是阿谀奉承的一句：“我很崇拜您。見到您很高興。”

旁邊一板一眼的小判官沒忍住，噴笑了出來，後來覺得不合适，就捂着嘴，不敢再放肆。我的溜須拍馬在菩薩面前當然不管用，不過效果不錯，他還是笑了。

後來就被帶到了業障池，說是地藏王菩薩在閻羅女王梵音面前幫我說了些好話，讓我成了這個一入地獄就做官的第一人，好像幫我的那句話是：“所謂種種因緣，以無量喻，照明佛法，方可開悟衆生的。”大致是說‘我落入地獄總有些因緣際會，是緣分使然。紅塵十丈卻困衆生芸芸，人心雖小，也容我佛慈悲。一切都是命運，一切都是緣分。佛渡有緣人。’

覺得好笑，菩薩幫人也竟說下官腔，就不再糾結，而是做好分內之事。

地獄很是苦悶，慶幸自己是在地獄之外，雖然緊挨着，但不至于被熏染的太多，某些心思還是慶幸它存留了下來。後來一度因為沒有了心，覺得不自在，又看看自己能吃能喝能睡，沒什麽改變，反而開始接受這個新的身體，畢竟少了個器官，我總要難過一段時間，體現出我是懷舊的人，不是鬼。

修劫很忙，閻羅王交代的事情要馬上去辦，還有一些分內的事情需要時時處理，幾乎停不下來休息，有時候很想提醒他，其實他的罪孽還沒有還完，當一個判官看似是解脫了，其實依然是在還賬，若是真的還完了，就該放他重生的。這個傻孩子，自己一直都沒想明白過。我竟然開始有一絲心疼他，即使，我已經沒有了心。後來我想，所謂觸動，便是就算沒有了心還是會無端的牽動某個弦吧。那麽修劫，他，觸動了我。

但我和修劫不同，他傻到讓我心疼，我不至于‘當局者迷’。看見了修劫就看見了自己，我也是在繼續還賬的，只是和那些受苦的人方式不同而已，不然幹嘛不放了我，讓我輪回轉世呢？

業障池內有一具女屍，整日泡在裏面，是一個女鬼帶來的，說是求了家人将她火化了，然後灰飛煙滅時，意念太強，身體竟然在轉入輪回時跟了過來，現在身體跟着她來到了業障池，已經泡了好久，只是那股意念支撐着她沒有腐壞，而如昔日般婀娜美好。

她的魂魄就藏在漂着的屍體下面，知道她一直不能釋懷，所以魂魄浮不上來，屍體就那樣披頭散發的也太不雅觀，畢竟是我掌管的地方，衛生條件看起來也是要過關的，于是每日幫她将身體翻過來，擦一擦，最後再盤盤頭發一類的，讓她看起來盡量整潔美觀。“不知道，若你還在世，長發及腰時，誰為你披上血色紅妝呢？”我常打趣般的問她。

這種帶着屍體下地獄的場面不多見，所以也吸引了一些好奇的小鬼官前來瞻仰，于是這裏也迎來了難得的熱鬧，剛開始我還覺得歡樂有趣，日子久了，就不自在起來。覺得畢竟是死者休養生息的地方，不至于讓我給辦成了展覽館，即使人家死了，也要尊重人權的嘛。于是，從那天起，再也不放鬼進來，除了修劫外，一律将鬼擋在門外，若不是因為自己也是鬼，是準備請了符咒貼在院門外驅鬼的。

照顧那個女子的屍體時日多了，就拿她當了朋友，告訴了她我的名字。當然有了心事也是講給她聽，知道她出不來，就很是放心。然後是講講聽說的，和看到的稀奇古怪的鬼故事，想吓她，覺得不妥，對鬼講鬼故事，太過愚蠢，就講一些人的事，吓吓她。當然，她不理睬，依然躲在水下，浮不上來。

有時真的替這些鬼不值，覺得既然都死了，幹嘛還不能放開，早些放開，早些解脫，早些輪回啊。但是沒有鬼聽我的，依然躲在死氣沉沉的池子裏面，備受意念的折磨。

後來也就稍稍能理解些他們，畢竟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離別，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都是人之常情，心結所生。

一日，語重心長的教育過他們後，見沒有反應，覺得無趣，就開始自娛自樂。穿過長長的業障池，走到了種彼岸花的後院，這裏的花朵長得最旺盛，剛好是開花時節，被警告過不可摘取，只可遠觀，說是鬼界最毒之花，又稱曼珠沙華。記得《法華經》上指出：雨曼陀羅、曼珠沙華，栴檀香風，悅可衆心的。怎麽會是毒花？我很是好奇。

而且我從小就怕別人說不要幹嘛，于是總忍不住要去觸碰，以前忍了幾次，正要伸手去摘，被修劫阻止責罵了幾句，就拉回了業障池。這次看看四周，又望望身後，沒有修劫的影子，于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摘了一朵放在了胸口，內心很是滿足。

怕中毒，就去洗了手。發現身體沒什麽變化，就放心的回業障池去了，準備找個陰暗點的地方細細瞻仰，這花兒的豔紅色最是吸引我。

席地而坐，準備從胸口掏出它來，發現只是扯出了一絲花瓣，以為自己弄壞了，就解開衣襟看去，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那花朵朝着我空蕩的心髒處鑽着，馬上要整個進入時，我忙伸手去拔它，只是為時已晚，它已經整個的消失在眼前，徹底的進入了我的體內。

我兀地站起，一只手扶着心髒，覺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死了，它是有毒的。可是究竟是怎麽死，還沒有想好，自己是鬼，然後該怎麽死呢？繼而是靜靜地等待。最後發覺什麽都沒有發生，只是那樣傻站着，就放心的呼出一口氣，腦子也清醒起來，知道可能被騙了，那朵花只是好看，什麽作用也沒。

作者有話要說：

終于又見面了，希望大家喜歡我的新作《曲離歌之肆傷》，小主乾長平會帶着愛之心幫助一切未了結心願的癡男怨女們，也請大家支持小主！ 特此鳴謝：蘇璃諾-琪 對本小說的支持和修改！ 願你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