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薛連朔縮在被窩裏昏沉了好幾天,什麽人也不見,電話也不接,全然變成了一個避世的活死人。幸而還有陳霄來逼着他吃喝,間或還要逼問他到底出了什麽事,薛連朔只淡淡地告訴她:“我和陸培英分手了。”
陳霄張大了嘴,熒光紫色的口紅使得她這個表情更為誇張,“我操,不是吧,好好的怎麽就分了?誰甩的誰?”
薛連朔把腦袋塞回被窩裏,“性格不合就分了,誰甩的誰有差別嗎?”
陳霄顯然不信他的話,“一百對情侶分手,九十九對的理由是性格不合,你小子休想拿這個破說辭來糊弄你陳姐姐。”
男孩兒的聲音悶悶的,“你別再問了,反正……無可挽回。”
他覺得自己是百分百的心意已決,與陸培英認識到現在,從來沒有一刻如當下這般心若磐石。他花了這幾天時間,迷迷糊糊地回想以前的那些事,包括最初的那個在器材室的強吻;陸培英對着他挑高了眉毛說不如我們玩一玩吧,反正沒什麽損失;陸培英說我喜歡你,就像男孩兒喜歡女孩兒那樣,我知道這不對。
這些事在他腦子裏滾了幾遍,那些暧昧的帶着閃電般觸感的光暈在漸漸散逝,就像逐漸被水滌蕩幹淨的石子,愈加冰冷堅硬。沒什麽好的滋味在裏頭了,他想,如果沒有宋明濤跟他說的那些話,也許這回憶被反刍的時候還能泛出些甜蜜滋味,但現在他只感到一陣陣的寒冷與惡心,他知道陸培英最初是個直的,他也知道陸培英只是想跟他玩玩,但被同學唆使,并且還要打一些無聊的賭約,看他被迷得團團轉然後身陷囹圄,最後他們以此為樂,拍手稱贊——這一點讓薛連朔很難受,簡直比被強奸還要難受。
他也不知道現在陸培英對他到底存着什麽樣的感情,從前,他對這一點很執着,很有探究一番的心思,但現在居然也不想了。想也無用,結局不會有什麽變更的。無論陸培英愛不愛他,愛得有多深,終究他都得面對那個女孩兒——無辜的女孩兒——身懷其種的問題,薛連朔覺得這事實猶如一座高聳的峭壁,橫在他和陸培英之間,他從前沒能跨過去,将來也不可能。他爬得滿手是血,氣喘籲籲,也沒能前進半寸。薛連朔是在這時才發現自己手上的傷口,以及自己前行的那可笑的可以忽略不計的距離,坦白說,做一只撲火的飛蛾一點也不爽,他是血肉之軀,被灼得過于深入了,就會疼。不想退縮只不過是因為還不夠疼。去他媽的。
薛連朔不知道陸培英有沒有去找宋明濤算賬,也許吧,但他想宋明濤應該會用錄像來嘲諷并且威脅他,這殺傷力堪比一顆地雷。他突然想象自己被綁起來供男人奸淫的情景被傳得到處都是,就像那些網上經常可見的校園暴力視頻、性愛偷拍視頻一般,一方面被人唾棄抨擊,一方面又讓人的某些心理得到隐晦的滿足。到時全部人都會知道他經歷了什麽樣的事,每一個看過的人都知道他裸體的樣子,聽過他掙紮抽泣的聲音,于是與他接觸的時候,很難再以平常心來看他身上所穿之衣,來聽他口中所言之語。
他想到這裏,是真的感到了一陣恐慌。思及他的母親,若有朝一日看到那種視頻,顏面該往哪裏放。身為人子,不好好地當個異性戀,偏要去跟男人糾纏不清,本來就教他媽夠傷心的了,何況是現在這樣……他現在已經沒有什麽心思以一個受害者的身份去回味當時所受的傷害與欺辱,只是作為一個尋常的社會人,他應該感到害怕的也非常多。
薛連朔就這麽在思維的泥濘中滾了幾日,終于覺得自己是要付諸一些行動了。他重新回到學校上課,被輔導員捉去談話,說是缺課太多,可能會影響到畢業,最好是注意一下。薛連朔低着頭聽她訓話,捏緊了褲兜的縫邊,一句沒吭聲兒。
他在恍惚間突然覺得以前尋常的大學生活離他很遠了。班裏人的面目變得陌生,課本和考試更加令人厭惡,他的重心在跟随着陸培英不停往外遷移,以至于讓他忘了他還是一個需要畢業證作為保障的普普通通的大學生。老實說,他對自我厭惡的情緒又加深了。
上完上午第三節課的時候,有人跑來他這最後一排與他同坐,他懶懶地擡頭一看,是梁穩。不知為何,他面對梁穩的心情沒有以前那麽地糾結與沉重了。他的面上漫開一個不經心的笑容:“找我有事?”
梁穩沒看他,只是把包裏的書本掏出來端正地放在桌上,“沒,就是想過來和你坐,有意見?”
薛連朔重新趴在桌面上,拿半張臉朝着對方,“不敢不敢,您且安心坐着吧。”
“你最近好久沒來上課,出什麽事了嗎?”梁穩還是沒看他,筆在本子上刷拉拉地寫着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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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連朔被他這麽問,腦子就像燒開了水的壺,每一個冒起的氣泡就是一個不想回憶的過去。他咬了咬下嘴唇,“沒什麽,就是懶得來上課……怎麽,你想我啊?”此言一出,他就想毆打自己——聽起來太像調情了,他不該這樣與梁穩說話。
梁穩停下手中的筆,轉頭朝他看,薛連朔發現他近來變得黑了一些,也憔悴了一些,興許是過多地熬夜了吧,總有些泛青的鐵色在他面上浮着,讓他看起來有點像個鐵皮人兒。他沖薛連朔安靜地笑笑,“是有點想你。”
薛連朔哦了一聲,裝作百無聊賴地去翻桌上的教科書,兩人半晌不語。快上課的時候,梁穩突然對他說了一句:“嗯,不止有點,應該是很多點。”
薛連朔聽到這句話,覺得很是耳熟,登時就有些發愣。他的指尖捏着那白色的紙頁,搓撚起來,一種神經質的舉措,來路不明的情緒堵得心口發慌。他知道梁穩對他說的很多事情都是真的,包括剛才的那一句。有一瞬間,他甚至想拉着梁穩跑出門去,然後把很多事情都告訴他。但只能是想一想,實際上他根本不會鬧這種笑話。
梁穩沒得到他的回應,眼神就再也沒望向他。但薛連朔過了一陣子就收到了一張他遞過來的紙條,上面寫着:“剛才那可是你先挑逗我的,我可沒有存了心給你添堵。”
薛連朔低低一笑,然後抓起筆寫字:“你什麽時候行事如此謹慎了?我又不是什麽小心眼的家夥。”
梁穩把紙條夾進課本裏,拿手在他腦袋上拍了拍。
薛連朔在放學後,在路口徘徊了許久,終于決定還是往體院的方向去了。他腦子裏鬧哄哄的,想着待會兒要是見到了宋明濤,他該怎麽辦?第一反應當然是搶手機,但宋明濤比他高,又是個練體育的,勢必争奪不過反吃虧,說不定要被毆打一番。跟宋明濤和談?那就更別想了,薛連朔知道這種人腦子裏沒什麽腦花,晃一晃都能聽見大海的呼喚——進水過多——根本不可能好好地溝通。而事實上他也不怎麽想和宋明濤溝通,他最想的是把宋明濤按在地上狂揍一頓,揍得他骨骼開裂鮮血噴湧,此為最佳。
他還沒能想出個一二三四的方案來,就已經到了體院的側門口。他突然想起,他并不知道宋明濤的手機,不知道他的班級,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專業,在這兒幹等簡直是一樁蠢事。他想了想,決定還是往裏走。體院說是體院,其實就一大型體育館,他在裏邊繞着圈兒,有些暈頭轉向,于是就在一體操訓練室的外邊長椅上坐下了。許多的人從他身邊經過,偶爾要看他兩眼。他把手機拿在手裏摩挲着,屏幕被他手上的汗水弄得髒兮兮的。他看着那個熟悉的電話號碼,思索了半天,終于還是把它拉進了黑名單。
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他把手機收進口袋裏,想着還是回去算了,不打無準備的仗,到底還是他太過魯莽。薛連朔站了起來,拍拍屁股要走人,這時卻從體操訓練室裏走出來三五個女孩兒,與他擦肩而過。他跟在女孩兒們的後邊,出了側門,這時一個女孩兒回過頭來,薛連朔用餘光發現她回頭盯着自己看了好久,他也就迎上那目光,然後他身體不禁僵直了起來——流年不利,那人不是蔣蘋萱卻還是誰?
蔣蘋萱的目光既冷且硬,好似一股無形的推力,使他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一步。她跟旁邊的兩個女孩兒說了兩句,然後就轉身朝薛連朔這邊走來。
“有空嗎?我有事想和你聊聊。”她的手指撫過耳側,把鬓發都撩到耳後去,薛連朔注意到她的指甲是深藍色的,上邊還嵌了一些水鑽。
薛連朔故作輕松地笑了笑,“嗯,學姐想聊什麽?在這兒不能說嗎?”
蔣蘋萱沖他扯了扯嘴角,然後指了指旁邊的籃球場,“那兒有得坐,我們在那兒說吧。”
一群男生在籃球場上馳騁,鞋底摩擦在膠面地板上,發出刺耳的吱吱聲。薛連朔下意識地在裏邊找人,他有點怕看到陸培英,身邊的蔣蘋萱像看穿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別找了,他不在,都好幾天沒來訓練了。”
“啊?為什麽?”
“我不知道,可能是為了躲我吧,哈哈,看來我真的快把他逼瘋了。”
“……我和他沒什麽可能了。”
蔣蘋萱扭頭看他,“你說什麽?”
薛連朔提高了一點音量,“我說,我和他沒什麽可能了,不會再有以後。”
“是嗎?哈哈,”蔣蘋萱的笑聲擁有一種獨特的尖利,“可是光你說有什麽用呢?他的态度比你的更重要吧,再說了,我又不是要你負責……有沒有你其實都一個樣。”她的語氣輕緩下來,“真的,有沒有你其實都一個樣,他都不會愛上我的。小薛,他這種人,最愛的永遠是他自己,你懂嗎,誰對他動情誰就倒黴。”
“我呢,本來真的想和宋明濤好好地過下去的,但是為什麽他要突然回來找我呢?明明知道我根本沒有辦法拒絕他,還是要來引誘我,好了,到最後我什麽都沒了。可能這就是天定的劫數吧。”
薛連朔默默地聽着她說,看着她那薄薄的發絲被汗水粘在面頰上。她轉頭看了看薛連朔,“你沒什麽想說的嗎?”
薛連朔頓了一下,他想,蔣蘋萱大概什麽也不知道,連宋明濤做了什麽事都不知道,她也不過是個無辜的擋箭牌,癡情的殉道者而已。在這一點上他竟和她達成了一些心靈上的共情。他嘆了口氣,“沒什麽好說的,你的話都是對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嗯,”她微微笑起來,“沒辦法,誰讓我愛他呢,而他根本不會愛什麽人,一想到這,突然有點寬心,你知道吧,女人都這樣,自己得不到的男人最好別人也甭想染指。”
薛連朔僵硬地笑笑,“其實男女都差不多這樣。”
蔣蘋萱哼了一聲,“所以,你今天來這兒幹嘛?不要告訴我你是來找我的哦?”
薛連朔頓時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坦白交代自己是來找宋明濤的吧,“呃,沒什麽,我就是習慣性地散步到這邊來,畢竟以前也老往這邊走,對吧。我還真沒指望見到陸培英。”
“你以為我會信你的胡說八道嗎?真是的,”她笑起來,露出一排小白牙,“小薛,有的時候我真羨慕你是個男孩子,在某些方面受的傷可能沒有那麽大……唉,算了,我估計你也在羨慕我是個女孩子,人類就是這麽有趣,你說是吧?”
薛連朔有點吃驚于她洞察他人心事的能力,還沒來得及反應,蔣蘋萱便站了起來,“随便你怎麽欺騙自我吧,我還有事,先走了。”
薛連朔看着她消失在道路的盡頭,那個背影使他晃神許久,以至于被籃球砸到了頭才反應過來。有男生跑到他的身邊大聲道歉,“不好意思啊,同學你沒事吧?”薛連朔擡頭沖那人笑笑,“沒事。”那人得到了回應,很快地又回到熱戰中的隊伍裏去了。薛連朔把手插進褲兜裏,默默地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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