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尋求

推開門,沒有麻将機和女人聲的房子有那麽一瞬間的陌生,封季萌擡起眼睛,水晶吊燈高懸在半空中,搖搖欲墜,這客廳的層高高得有些過分了。

住家阿姨陳姐很快迎出來,問封季萌晚飯想吃什麽。

“随便吧,都可以。”

“那我炖了羊肉湯,就快好了,一會兒我給你送房裏去?”

封季萌四下看了看:“不用了,吃飯你叫我一聲。”

晚飯是封季萌和陳姐一起吃的。平時何香蘭在家時,他在卧室吃,何香蘭在麻将桌邊和她的牌友吃,陳姐就在廚房随意吃點。封季萌突然叫她在餐桌上吃飯,還有點不習慣。

陳菊四十多歲,才來這家一個多月,她比何香蘭略年長一點,但看起來像是兩個時代的人。

和封季萌兩人幹巴巴吃着飯,她搭話道:“我做的飯你還能吃慣哈?”畢竟之前好吃難吃都是何香蘭說了算。

“嗯。”

見人答應她,陳菊活泛了些。平日裏小心謹慎的,對着個半大孩子她放松了點:“那你還不挑食,我那個兒,和你一般大,挑嘴挑得唷。他們不說的,沒得皇帝的命,得了皇帝的病……”

說了一通發現封季萌并不怎麽搭理她,自己悻悻閉了嘴。

初來時,她看這孩子不像個好人,一看就是她會阻止自個孩子打交道那類。一個多月過去,發現他至少還挺好伺候,難伺候的是他那個游手好閑就知道打牌的媽。

她最難忍的是何香蘭給她倒苦水,闊太太講起她的從前從農村剛去城裏的苦累,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仿佛跟她一個做保姆的婦女同命相連了似的,還親熱地喊她姐姐,陳菊簡直都要膩歪死她了。

但每次倒完苦水,何香蘭就會送東西給她,皮包、衣服、鞋子,不一而足,還都是沒破沒爛嶄新的,雖然送東西那樣子高高在上恨不得拿下巴出氣一樣,陳菊不要還不行。陳菊穿不出去,但她侄女告訴她這些都是牌子貨,就幫她放到網上賣,還賣了些錢。

第二天早上,陳菊一如既往把早飯給封季萌送到門口。

他吃完下樓,司機已經在外面等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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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昨天晚上稍微熟悉了那麽一點,陳菊又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今天降溫了,外面在吹風,穿個T恤怕是會着涼,你多穿件衣服。”

封季萌在門口換鞋,也不答應她。

陳菊自作主張:“我去給你拿件外套哈?”

“不用,謝謝。”說完封季萌出了門。

陳菊站在原地,無奈地嘆息了一聲,突然想到她自己那個正在念高三的死小子。長得人高馬大的,比她還高出一個頭,念書還成,老師說能上本科兒,弄得一家人又高興又發愁的。大學四年,那不是得四年學費,完了還要買房,娶媳婦,一樁樁一件件都是錢。但是她每個月回家休息兩天,兒子也會湊過來給她捶捶背捏捏肩,說句“媽,你辛苦了,以後會好好孝順你”之類的話。

在這兒一個多月,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這對母子有過這樣的時刻,開始覺得這兒子不像個好人,後來發現這當媽的更不稱職,更奇怪的是,她還沒見到過這家的男人。

--

封季萌坐在車裏,少有地和司機說了話。

“王叔,今天我從後門進,你把我送到學校後門。”

王偉從後視鏡裏看了封季萌一眼,頗有些詫異,平日裏也不出聲,他竟然知道自己姓王,還很有禮貌地喊了聲“叔”。王偉到這家當司機也大半年了,平時主要是接送他媽媽,另外就是上下學接送一下封季萌。

“好勒,沒問題。”

在臨近學校後門時,他按下車窗,側臉看着外面。早晨的涼風把他的額發吹起,衣服吹得貼在胸膛上,顯得整個人更加寒冷單薄了。

“吹着冷不冷?要不要關上窗?”王偉問。

“沒事。”

學校後門這邊是背街,街道窄了不少,橫七豎八地穿插着一些小巷子,兩邊的商店也又小又舊,這跟封季萌回家不順路,他沒怎麽走過這邊。但是“揚帆汽車美容”的招牌夠大,五個小門臉連成一長排,一個門臉做一個洗車房,在一排逼仄的小鋪子中間,顯得十分闊氣,一眼就看到了。

他們的車在這排門店前面一閃而過,除了看到一個穿着制服的員工在收拾東西,連楊繁的影子都沒有。

封季萌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就想去求證随耳聽來的話。楊繁是不是洗車工又怎麽樣呢,他又沒有幻想過他山之魚是個多與衆不同的人。

話是這麽說,到了下午放學,王偉再來接他時。他堅持說車髒了,讓王偉把車開進路邊的洗車店裏洗洗。

這會兒放學的高峰,接孩子的車不少。和早上空洞洞的門臉不同,此時五個位裏都有車,封季萌他們前面還排着兩個。洗車工圍着車麻利擦洗內外,然後抛光打蠟。封季萌在人群裏巡視一圈,也沒看着楊繁。

王偉提議:“這家有點忙啊,要不我們換個地方?”

“等一會兒,沒事。”

好不容易排到了他們,車子入庫後,一個嘴歪眼斜的員工拎着噴頭過來了。

王偉皺了眉頭,這是個傻子吧,怎麽會讓這麽一個人來洗車。眼看那個員工正在開水,王偉上前阻止,并喊起來:“還有人嗎?怎麽弄個這樣的人來洗車?”

那人一副着急,想要說什麽,但越急臉越歪得無法控制表情,啊啊叫着,更說不出話來,攔在王偉面前手舞足蹈,顯得更像個傻子。

“你哪兒來搗亂的,讓開點。”

王偉作勢要伸手推開他,封季萌上去拉了一下,這時隔壁一個穿着同樣工作服的人過來了。

“我是經理,怎麽了?”

王偉指着那人,說話也不客氣起來:“怎麽弄個傻子過來幹活,硬是不怕把人車砸了嗎?”

經理陪着一臉笑:“哥,你誤會了,他不傻,就是表情管理有點問題,其他都不礙事,活幹得可仔細。”

“你給我換一人,換你也行。”這可是東家的車,一百多萬,要是洗出問題了,他可賠不起。

“就是沒其他人了嘛,我也正忙着,隔壁的大哥還等着呢。真的,你放心,我跟你保證。”

王偉想了想,還是不能放心:“算了,我們不洗了……”

封季萌打斷他:“沒事,讓他洗吧。”

王偉還在為難,封季萌又說:“我讓你在這兒洗的,沒問題。”

王偉聽懂了這話的意思,讓開了。經理給他發了根煙,說了些讓他保證滿意的話。又要去給封季萌發煙,封季萌漠然地搖了搖頭。

雖說同意了,王偉還是在一旁小心盯着,倒是真如經理說的,他的步驟都沒問題,洗得也仔細。裏裏外外,連操作臺縫隙裏的灰都擦幹淨才算完事兒。

最後那人嘿嘿笑着,嘴巴誇張地長大,用變了調的聲音說:“洗好了。”

回去的路上王偉還一直在吐槽,怎麽弄這麽一個人來幹活,雖說活幹得還成,也不知道老板咋想的。

第二天下午,封季萌就沒有讓王偉來接他,說他有事會晚點自己打車回家。

放學後,他從學校後門出來,晃晃悠悠走到揚帆汽車美容,在幾家門臉前轉上一圈,過個馬路,轉到對面一家奶茶店裏,點上一杯奶茶也不喝,插上耳機,看着對面的洗車店,就在那裏坐一陣。

天色暗下來,路燈亮起微弱的光,黃昏和黑夜追逐着路人的腳步,匆匆往家裏趕。封季萌家裏何香蘭在時,麻将和人聲交織,永無寧日般喧鬧。然而她一走,屋子又顯得特別空曠冷清,總之怎麽樣封季萌都不是很想回去。

小城的夜晚總是很快冷清下來,路上來往的車輛已經寥寥無幾,奶茶店就要關門,對面的洗車店也已經拉下三個門臉,而他只是漫無目的地尋求着一個毫無意義的答案。

連着兩天封季萌也沒在洗車店看到楊繁,說不定那只是侯文随口說的,并不值得當真。他也無所謂,他有的是時間浪費,或者說,這讓他多了一個打發時間的借口。

果真降溫了,這天從早上開始下雨,到晚上也沒有停,封季萌還是只穿了一件T恤,夜幕降臨後,他感到了一絲涼意。

奶茶店一般八點半關門,今天下雨,人更少了一些,門也關的早了一點。

封季萌從奶茶店出來,迎頭冰冷的雨絲和夾着水汽的冷風,他打了個寒顫。下雨天不好打車,他在店門口等了一會兒,一輛空出租都沒有。他只好現下了個打車軟件,正埋頭注冊軟件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不友善的聲音。

“喲,封季萌,還真是冤家路窄啊。”

張騰收起雨傘,拿傘尖捅了捅封季萌的肚子:“我說什麽來着,你在洪中的時間還長,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總有一天你得讓我碰上,沒想到這天這麽快就來了。”

封季萌擡起頭,張騰站在路燈下,嚣張地看着他。路燈的陰影中,還有兩個人,一個是他們班上一直跟張騰在一起的羅傑超,還有一個封季萌不認識,像是高三的。

“怎麽樣,今天得跟我走了吧。”

張騰話一落音,羅傑超和另一個一邊架着他一條胳膊,把他往旁邊的巷子裏拖。封季萌掙了兩下,後腦勺就挨了狠狠一巴掌,挨得他腦漿都震了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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