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抱歉)

市期掃着院子裏的雪,擡手擦了擦額頭的薄汗,發現本來在寝屋睡覺的公子,不知何時出來了,身上只有一層單薄的布料,正倚在門邊看他。

公子身子弱,平日走路的腳步看起來也很沉重,但奇怪的是,總是悄無聲息,再襯上那褪色般的容貌,就像一團握不住的霧。可能神仙就是這樣吧。

市期扔下掃帚,跑進屋內取了件裘皮袍子,給公子披上,說:“公子要記得,起床了要穿厚一點!”

寺子桑木然地等他系帶子,說:“我不冷。”

“不冷也要穿好。”話雖這麽說,市期還從來沒見公子有過風寒的症狀,不如說公子的體溫一直都很低,若不小心碰到了那脂玉皮膚,這大冷天的,涼意能從指尖蹿到心口。估計是本來就生病的關系吧。

“市期,你想出宮嗎?”寺子桑突然問。

“啊……公子?”

“你想一輩子待在這兒嗎?”

市期沒想過這種問題,老實說:“市期在宮外也沒有家人,待在哪兒都一樣……不對,宮裏好,宮裏有吃有穿!”

還有……還有個神仙主人。市期沒敢說。

“你怎麽進宮的?是召國人吧?”寺子桑又問。

“是。”市期點頭,“公子可能不知道,外頭的日子太亂了,市期和父母本來住在東境的村子,父親入了軍,再也沒回來,淇國的兵匪又經常來搶糧食,我們過不下去了,就逃亡到了王都郊外,結果四年前一場瘟疫,母親也走了。市期僥幸活了下來,便去瞞報年齡參軍,可是募兵處一看市期就不合要求……”明明是悲傷的事,他說得卻像不好意思。

寺子桑悄悄動了動僵硬的手指,眼眸看着他,示意他說下去。

市期垂着頭,繼續說:“當時正好遇到了王宮挑宮人,市期就去試了試,被選中了,但并沒待在宮裏,而是去了王陵幹雜活兒。”

“你……去了王陵?”

“嗯,那兒本來說有位先王的重臣來守陵的,市期便是被安排去伺候他的,但自始至終都沒見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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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子桑的嘴角抽動了一下:“那後來呢?”進了王陵,要出來就難了,指不定一輩子都會耗在裏面。

“後來宮裏清點名冊,聽說是丞相清查冗餘人員,守陵的侍衛哥哥可憐市期,于是幫着市期打點了一下執事,就給放出來了。”

他說得很輕松,可過程擺明了不輕松,他是萬千平民的縮影,是所有無奈人生中的一種。

寺子桑想送他出去,覺着他年齡小,以後能有很多活法,沒必要耗死在宮裏。若是個好苗子,能出将入相自然最佳;若不屬于那種位置,便想把所有值錢的物件兒都給他,讓他娶個漂亮的妻,生幾個可愛的兒女,過上平凡又幸福的生活。

然而這些話,寺子桑沒說。

世道太亂,不管在哪兒,都是靠着運氣過活。若無大戰,服兵役也沒什麽,可一旦有了大戰,召國的男丁必定要上戰場,與其提着頭賭一把建功立業,不如就待在宮裏,性命還長些。

性命還長些……寺子桑想到了自己,覺着諷刺。這樣子活着,還不如死了舒坦。他想知道市期的思慮,于是問:“市期,你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市期有點懵,但還是很認真地想了想,說:“公子,市期就想召國好好的,不要再打仗了。”

“如何才能不打仗?”太天真了。

“就……就……”市期說不出來了。

“這天下啊,就是用一部分人的死,來換取另一部分人的活。唯一能改變的,就是讓死的人少一點。”寺子桑靠近了一些,市期被這突然的接近驚得退後了幾步。

“怎麽了,怕我?”寺子桑笑着問。

“不、不是!”

“那過來。”

市期紅着臉,挪過去了,他正準備再大着膽子看看公子的眼睛,眼前卻被公子揚起的衣袖拂黑了,霎時倒在了地上。

寺子桑攏了攏袖子,藏住裏面的迷藥,垂眸看着這個小少年,說:“月廬去魂香,睡一日吧。”

地板肯定很涼,他想把少年搬到軟墊上,然而實在沒力氣,只得把少年原地放着,脫下少年才給他披好的裘皮,搭在少年身上,然後走到燒着的炭火爐旁邊,拿了封火蓋蓋好,還好不是很重。

待火熄了,他阖上門,出去了。

抱歉。

``

南麋要度過清靜的幾日了。

召王天沒亮就出宮了,長逸也跟着伺候去了,雖還是有人盯着他,但只剩了門口的兩個侍衛和兩個供傳喚的內侍。

窗外的雪下得挺大,南麋放下竹簡,在桌案旁轉轉脖子,再次垂頭時瞥到了腰上的那塊玉,召王在煙山給他的,刻着沒見過的鳥兒。他不禁想到了他和召王在那兒的荒唐事,驀然紅了臉。

都怪炭火燒得太熱了。

他起身,想推開門透透氣。他不喜歡使喚內侍,畢竟從來就不是貴族命,頭上還頂着個“弑君”的罪名。

推開門的一剎那,卻發現情形不對了。臺階下站着的侍衛都倒在了地上。

南麋大驚,誰敢在王宮內院出手?

兩個內侍的回應比較快,連忙跑下臺階去看情況,可驟然也倒了。

南麋沒有貿然下去,而是警覺地觀察了一會兒。內侍是直接倒的,沒有中箭,也沒有中暗器的跡象,那最大的可能,便是有毒,而且是能發散氣味的毒。

他又等了一會兒,估摸着再怎麽厲害的毒氣也不會在空曠的室外持續這麽久,于是用袖子遮住口鼻,跑到臺階下面,蹲下去察看倒地的內侍。人沒死,只是軟軟地沒了知覺。再跑到侍衛身邊,探了探脈搏和鼻息,也好好的。

這是召王寝宮內院,平日裏只留幾個人在裏邊兒,裏邊兒的人像這樣倒了,若沒到換班的時候,外邊兒的人根本不會察覺有什麽異樣。

“他們會醒過來的。”

身後倏然飄起一個聲音。

南麋回轉身,見門廊的正下方,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鬼魅般的身形。

視線最先定住的地方,便是那霜白的頭發。那發色,乍一看應該屬于老者,然而這垂手站立的身姿,明顯是個年輕人。

那白衣人只着了一件沒有花紋和點綴的絲袍,霜白的頭發只随意挑了個玉簪,松松垮垮的,兩鬓耷下來的發絲貼着雪白的臉頰,從頭到腳都跟這冬日的白融為一體,一時竟看不分明。

“南麋。”白衣人開口叫了聲,喉嚨裏像含着沙。

南麋猛眨了幾下眼睛,終于分清了炫目的白,看清了白衣人的容貌,驚訝道:“啊,怎麽會……”

白衣人幹咳着笑了聲:“是你像我,還是我像你?”

南麋像看着一面銅鏡,裏面的人,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白衣人沒再說話,真如鬼魅一樣,退後不見了。

門廊下本來就什麽都沒有,被那白衣人填補了下,此刻卻仿佛空了一塊。

見鬼了。

南麋顧不得倒下的人了,趕緊追了進去。

書齋裏沒人,南麋順手取了屏風邊的佩劍,跨進寝屋,白衣人果然在屋裏面。

南麋不知道白衣人什麽來路,也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只見他轉着頭打量,似是對各種擺設物件兒感到好奇。然後南麋發現,這人走路,一點兒聲都沒有。不對,別說聲了,甚至連氣都沒有,怪不得自己毫無察覺。

南麋拔劍,幾步跨過去,搭在白衣人脖子處,謹慎地問:“你是誰?”

他直覺白衣人是個高手,可沒想到劍鋒能這麽簡單就抵着那雪白脖頸,不禁猶豫了。

“就你這樣,還當刺客?”白衣人說,“心軟,不行,要這樣——”

白衣人突然扭頭。他根本就沒有躲避劍鋒,而是直接抹了上去。

咣當。南麋驚得扔下了劍。

“哈哈哈。”白衣人像在逗一個小兒,“寒蟬子怎麽回事兒,竟教了這麽個徒弟。”

殷紅的血珠從劃破的脖頸處湧出,白衣人擡手按了按,笑着看南麋:“只是破了皮。”

手指和絲袍沾了血,竟不覺得可怖,反而多了生氣。南麋盯着那人眉間的朱砂,問:“你是誰?來幹什麽?”

“寺子桑。”白衣人捂着脖子說,“我想着,召鷺不殺我,你殺了我也行。”

召鷺……這人竟然能直呼召王的名,究竟什麽來頭?

“這屋裏,一切都沒變啊。”寺子桑微微嘆了氣,問,“召鷺喜歡你嗎?”

他說這話的時候,明明沒什麽特別的語氣,卻像極了挑釁。

南麋沒回答這種不明所以的問題,而是仔細端詳着白衣人的面容,寺子桑,寺氏……

“你,是月廬人?”

“我是哪裏人不重要。”白衣人抿嘴笑,“反正,我就是個死人。”

他說得沒錯,形如鬼魅,怎麽也不像個活物。

南麋用餘光看了看腳下的劍,卻沒有撿。

“我在花園偷偷觀察過你。”寺子桑也不管那柄劍,緩步走到床邊,坐下,又用衣袖抹了抹脖子,發現血止住了,“召鷺養了個刺客,我不關心,可是,你長這樣兒,我就關心了。”

自己在花園裏居然被人觀察過?而且随随便便就往君王的床上坐,南麋更看不懂這人的來路了。

“冬季太煩了,我累了,歇會兒。”寺子桑喘勻了氣,像是在調笑,“放心,沒流血了,不會弄髒你們的床。”

他這話意有所指,南麋一時不知作何反應。

“每年這個時候,召王都要去王陵祭祀,算上來回,一共五日。他以前帶我去了,竟沒帶你去。”寺子桑自覺勝了一籌,笑容也放肆了些,眼神在南麋身上掃,突然一頓,偏了下頭,“咦,你過來。”

白衣人的言行并不友善,但看起來真的太弱了,南麋也不怕他,于是靠過去。

“這東西……”寺子桑的目光鎖在南麋的腰間。

召王給的玉。

“你認識這圖案?”南麋問。

寺子桑又盯着看了會兒,點頭,南麋還想發問,看到白衣人忽地揚起衣袖,口鼻間一陣香,腿就軟了。

寺子桑再伸手拉了一把,南麋便順勢軟倒在了床上。

頭暈,身子軟,南麋動不了,聽到頭頂白衣人沙啞的嗓音:“這是沙百靈,大漠的鳥兒,召鷺曾說啊,我的聲音就有這麽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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