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非分之想)
召鷺只做了一次,就放過南麋了。
南麋靠着梁柱喘息,下裳的裙擺垂下來,除了小腹和股間濕糊糊的,并沒有什麽異樣。
“你身子才好,不勉強你。”召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往室內走了幾步,在地圖前駐足,“待暖和一點兒,寡人帶你去看看召國的水渠!從盈渠主道還可以打通淇水,讓水網貫穿全國——”
總是表情冷漠的王,面帶炫耀之色,竟像個單純的小少年。
那從未見過的明亮雙眸,把南麋想要的一線生機徹底掐斷了。
“召王,放我走吧。”南麋平靜地說。
召鷺還沉浸在自己的安排中,聽到南麋的話,愣了神,疑惑道:“你說什麽?”
“放我走吧,不要再騙你自己了。”
召鷺盯了南麋半晌,再次确認:“你說……你想走?”
“是。”南麋毫不猶豫道。
“你想走!”召鷺霎時怒吼,沖回南麋面前,拳頭捶上了梁柱,“你想走!寡人對你不好嗎!你想殺寡人,寡人留你性命,讓你看清天下,你竟然想走!”
明亮的眼神重新添上了暴戾的色彩,南麋寬心了,這才是他所認識的召王。那些溫和與柔情,不是給他的。
南麋也相信,只要他夠聽話,召王真的會遵守諾言,永遠對他好。但他是一個刺客,他不懂政治,不懂軍事,也不懂什麽水利民生,召王想訴說的對象,是寺子桑,召王一心把他往更高的位置托,也是為了讓他成為寺子桑。
“不是你對我不好……”南麋苦笑,“正是因為你對我太好了……”
“不知好歹!”召鷺雙手捏住南麋的脖頸,把他掃到地上,“別以為寡人不會殺你!”
脖子上的勁兒越來越大,南麋張嘴說不出話,認命地盯着召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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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該死了。
殺了我吧,我就不用再恬不知恥地當他人的替身。
殺了我吧,我就能下去向被我害死的友人賠罪。
殺了如此無能的我吧!
南麋的頭腦變沉,視線變黑,意識湮滅前,脖子上的禁锢卻消失了。
他劇烈地咳嗽,咳得胸口發痛,終于能發出沙啞的聲音。
召鷺終究是沒有下手。
“你們都想殺寡人。”召鷺笑了兩聲,笑得凄然,“給寡人一個理由。”
南麋的耳朵裏嗡嗡悶響,又過了好一會兒,視線才重新變得清晰。他慢慢開口,确保自己的意思能夠傳達到:“你眼裏的人不是我……”
召鷺不理解:“不是又如何?寡人給了你足夠的自由,在這裏,你能做到以前從未想過的事!”
“我是南麋!是一個賤民!不是月廬公子!不是你想要的寺子桑!”南麋無法平緩地陳述了,從喉嚨裏擠出撕裂的聲音,“你不要認錯人了!”
召鷺像被什麽東西拍醒了。
他知道南麋不是寺子桑,他沒傻到連人都分不清,但他就是想要。真的寶貝沒了,假的,只要裝聾作啞,也不是不能接受。可是當他習慣了這個贗品,贗品卻向他叫嚣了起來。
而南麋感覺到,召王真的就是塊冰,看起來冰冷攝人,但只要用對了勁兒,一敲就碎。
“我的命在你手裏,你想怎麽做都可以,你也可以用任何手段威脅我,你要繼續騙你自己,我也無可奈何,不過——”南麋的眼淚滑了下來,大約是方才被掐出來的,“——我不想騙我自己了。”
召鷺還是不明白。
南麋擡頭看着召王,覺得自己接下來說的會是這輩子最膽大妄為的話:“我好像……我變得喜歡你了。”他用右手摸摸自己的心口,然後把虛握的拳頭顫抖着傳遞到召王的心口,輕輕碰了碰,“……是這種喜歡。”
召鷺一動不動。
話說開了,南麋放松了,笑道:“召王,你該懂了吧?若是之前,我就這麽待在你身邊,确實不錯。但現在不同了,你對我越好,我就越不想變成‘寺子桑’。”
——我想要你對“我”好啊。
後頭的話,南麋沒說。一個賤民對着國之君王說這種話,真是忤逆犯上寡廉鮮恥。
“……你走吧。”過了良久,召鷺跪了起來,不再壓着南麋。
南麋退到召鷺的陰影之外,手腳發麻,動作慢了些。
“你要走,就快點走,要是寡人反悔了……”召鷺還是嫌南麋動作慢,站起來,拎起南麋的領子,把人往外頭拖,“開門!”
兩扇門立刻向內開了。
召鷺拖着南麋扔出去,壓着嗓子說:“你走吧!就當你從沒來行刺過!”
``
就這麽被召王放過了,南麋像卸下了一身重擔,卻又像掉進了冰窟,凍得麻木又疼痛。
才被操完就被扔出來,怪誰呢?還不是怪他自己,有了非分之想。
他徑直往宮門走,沒有人攔着他。以往都是長逸親自駕車帶他出宮,此次只剩他自己了,他發現,這王宮,遠比他想象的大,路比他想象的更長,他甚至辨不清方向,有的地方繞了好幾圈。
那個寺子桑……病體殘軀地被囚在這牢籠裏,都是如何數着日子過的?除了那一次,南麋沒有再見過他了,召王偶爾會只言片語地提到過去的事,南麋只能聽,不敢問,更多的消息,還是與長逸的交談中獲取的。出征途中,召夏也透露過一些。
想必,一定是個特別厲害、特別完美的人吧,是足以與君王一起睥睨天下的存在。
——我想看看,你哪兒比我好。
寺子桑當時這麽說。
南麋覺得寺子桑錯了。站在寺子桑的位置,會以為是被一個刺客替代了;站在南麋自己的位置,卻永遠也比肩不了那個月廬公子。
一場戲,雙方都敗了。
至于召王呢?也不可能是勝者。說不定,召王才是敗得最慘的那一個。
``
宮門就在眼前,南麋看見了長逸。
他在等我?為何?
長逸率先迎了上來,行了禮,遞上一個包袱。
南麋接了,沉甸甸的:“這是……”
“王上命小人備些錢財,故在此等候。”
他……還給我錢財?我把他激怒了,他還為我考慮到這一步……南麋突然感到愧疚。
“既然要走,就不要再卷入內外争端了,尋個安靜的地兒,一輩子也能衣食無憂。”長逸說。
南麋謝過,走了幾步,又停住:“長逸,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長逸說:“請講。”
“我的傷……不,我的毒,是誰解的?”
長逸面色微變。他對王上的說辭,是找江湖術士尋的法子,甚至連這個江湖術士,他都有安排好,還進宮為南麋的恢複情況進行了後續的跟蹤。此時南麋會這麽問,顯然是不信他的。
事已至此,人都要走了,沒有隐瞞的必要了。長逸說:“是小人去求公子子桑解的。”
果然啊。那個澪雙的毒,絕對不是好解的。
“你為何要去求他?他……公子子桑……為何要救我?”應該巴不得我死了才好吧?南麋想。
“小人以為,他不是要救你……”長逸對天拱手道,“小人只為王上辦事,公子子桑……大抵也是為了王上。”
都是為了召王嗎……
南麋笑了笑,再次向長逸道謝,然後轉身出了宮門。
他是真的自由了。可這種自由,讓他感到無路可走。
我能去哪兒呢?
他回頭望了一眼宮門。
他發現,對于萬人敬仰與懼怕的召國大王,他一次,也沒有主動行過禮。
``
南麋買了一匹馬,跋涉二十多日,出召國入程國,到了寒蟬山。守山的兩個少年雖然蒙着面,但南麋看得出是生面孔,想必是自己走後才放出來的。院裏的人,并不是互相都認識,師父們撿回來的孩童,都封閉在後山,訓練一段時間後才能自主活動。若是年齡相仿的孩子,出于貪玩的天性,相對會比較熟悉。年長一點兒後,為了自身的安全,反而不怎麽暴露于人前了,交談也變得謹慎。易容術高超的,幾乎不再以真面目示人。畢竟都是刺客。
南麋的通行令牌早就沒有了,他正琢磨着怎麽叩開這山門,其中一名守山少年上前,呈上一支竹筒,說:“先生,若有事相托,請置于筒內,待師父答複。”
南麋也幹過守山門的活兒,形形色色的買主把心裏的肮髒想法置于一支竹筒,投入旁邊的水道機關,竹筒會順着水路逆行上山,到達師父手裏。
南麋不是來做買賣的,說:“勞煩小兄弟通報一聲,弟子南麋……前來拜見師父。”
那少年不信:“你是我院弟子,有何憑據?”
“實物憑據,我已丢失。”南麋說,“不過,我能說出只有寒蟬院弟子才能知道的信息。”
“那你說。”
“寒蟬山自下而上,有二十一道機關,外人總傳聞,山內機關密布,稍有不慎,便會粉身碎骨。實際上,若非外敵侵入這種緊急情況,機關并不會全部開啓,常年處于運轉狀态的,只有第一道和最後一道暗號,暗號由師尊親自設置,并不時更換。”
寒蟬山不接外客,多年來,有着不少古怪和誇張的傳聞。
那少年還是心存疑惑:“你說的這些,不足以令我信服。”
南麋說:“那我再說一件事,你可能都不知道。寒蟬院的兵器,淬火之水,與月廬霁山同源。不同之處,便是霁山之水有毒,水流經地下暗河,到達地勢更低的寒蟬山時,毒性已盡失,卻因為不斷沖刷寒蟬山特有的石頭,溶入了另外一種适合鍛造的物質。這也是寒蟬院的兵器天下聞名的原因之一。”
那少年看來是真不知道,面露驚訝之色。
南麋抱拳說:“小兄弟,可以喚信鴿通報了嗎?”
那少年又想了想,然後吹口哨喚來一只鴿子,用筆在一片竹片上寫了什麽,把竹片綁在鴿子腿上,放飛了。
約摸等了半個時辰,鴿子回來了。
那少年看了看回信,抱拳說道:“師兄,方才多有冒犯,請進吧!”
``
南麋爬到山腰廳堂,心中竟是感慨。他離開不過一年多,此間經歷的事,仿佛比他過往的人生還要多。
南宮師父隔簾而坐,正埋首寫着什麽。
南麋拜見了師父,師父并未回話,南麋于是規矩地俯首跪着。一直跪到日落西斜,南宮師父才終于起身,掀簾而出,說:“既走了,何必回來。”
大約是真的養得太舒适了,久未下跪的南麋,膝蓋又疼又麻。
“師父知道……弟子未死。”南麋說。
“召王都因你宰了你的同門,你當然未死。”
“弟子……罪孽深重,願以命償還。”
“活着就活着吧,活着也不易。”生死之事,身為長者的師父,早就看淡了,“你死了,他們也不能複生。說吧,此次回來,所為何事?”
南麋猶豫道:“……弟子想求見師尊。”
南宮師父沒細問,只說:“師尊在山頂的靜室修行,你只能等師尊出關。”
“諾。”
“你既回來,就還是我院弟子。任務失敗了,就得受罰。”
“諾。”
南宮師父往外頭走,南麋忍着疼,趕緊起來跟着。
山腰的另一邊,有一個洞穴,洞口狹窄,裝着一扇青銅門,門的底端留有一個透氣的口子,這就是洞內唯一的光源。
“你就在這兒,好好思過吧。”南宮師父鎖了門,離開了。
師父心軟了。南麋想。
對他來說,這根本算不上懲罰。小時候偷偷下山的懲罰都比這嚴重多了。
他面壁跪下,感受着寂靜的黑暗,終于有時間,來好好地思考。
他請求召王放過他,不是一時熱血上湧,而是在他發覺自己的心意後所累積起來的念頭。二人身份地位懸殊,本不該有過多交集,奈何造化弄人,給了他一張不尋常的面容。召王帶他見到的景色,令他心動,而召王想把他拉扯到的位置,他配不上。
他離開召國,無路可去。他想到了岱暄書院院主所提到的師尊。
他想知道,師尊年輕時,又是抱着怎樣的心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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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