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舊夢)

立春之日,召鷺揮退左右,獨自一人走進王宮深處。

冰雪未化,吞噬了一切生命的氣息,萬籁俱寂。

底下的大臣,他國的貴族,這幾年一直源源不斷地呈上各種美人,卻沒有一個能留得住。行刺案之前,那些美人,好歹能在召鷺身邊待一段時日,行刺案之後,一個美人也送不進宮了。如今刺客走了,欲以美色來巴結大王的各色人等,又開始蠢蠢欲動。沒想到,這個民間傳言荒淫無度的大王,國事之外,便只是攜同單絲不線的松桓君,騎馬練劍。

夜深人靜之時,值守的寺人,會聽到王上寝宮內的輾轉反側之聲。

召鷺從未覺得如此孤獨。

他自幼就無人疼愛,少年時代所遇到的風花雪月,以枕邊人的背叛作為終結。混雜在國家博弈裏的感情,被複雜的利益糾葛淡化了內心的敏感與柔軟。然後,一個賤民身份的刺客,帶來了剝離了殺意的陪伴,一句“放我走吧”,讓召鷺清醒地意識到,他自始至終,都是偶影獨游。

沒人教過他愛,他也分不清什麽是喜歡,什麽是留戀。他更不知道自己為何,踏入了從未來過的這個小院子。

雪白與枯萎,便是入眼的全部。

從院門到堂屋的路有掃出來,屋門半掩,屋內亮着燈。

召鷺站在院門口,猶豫了。身為一國之王,他卻不知該如何推開那扇門。

一陣風幫了他,吹開了一半遮擋。他立刻退到院外,藏住了自己的身形。

等了片刻,院內也沒有動靜。

召鷺覺得自己可笑,他是王啊,這是他的王宮,他為何要躲。

``

對着堂屋大門的,是一個被遮了一半的瘦弱背影。

召鷺發現,屋內的人,根本沒有起來關門的意思。那人就遲鈍又安靜地坐着,似乎屬于這冷漠的不眠風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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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奇怪的擺設,哪有這麽擺桌案的?

召鷺再次跨進院子,緩步過去,輕聲跨入了屋內。

屋內的人沒有轉身,似乎沒有聽到,一直專心地玩着一塊木頭。

召鷺這才想起,寺子桑的聽覺不行了。

寺子桑握着一把刻刀,正小心翼翼地往木頭上戳。刀柄是市期特意加粗過的,因為他握不穩太精巧的物件兒。

召鷺站了一會兒,沒看出來他要雕個什麽,身子往前探了探,一片陰影蓋到了木頭上。

寺子桑終于知道有人進來了。他以為是市期,并未回頭,說:“這麽快就回來了,有讨到嗎?”

身後并未回話。

寺子桑不急,但也發現不對勁兒,市期不可能不回他話。他終于把手裏的東西放下,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看,他就被吓到了,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身跪下,俯首道:“外臣……外臣拜見王上!”

他那哪裏是跪,完全是一頭往地上栽。動靜太大,随意挑着頭發的簪子松脫出來,霜白的發絲散開,像從手心裏潑灑開的細雪。

挑着的時候還不覺得,這一散開了,召鷺才發現寺子桑的頭發異常的短,頓時詫異得有些懷疑:“你頭發……怎麽回事兒?”

寺子桑沒有擡頭:“此前不小心……碰倒了油燈,燒着了頭發,就剪掉了……”

召鷺是不信的,但信不信,似乎都與他無關,于是不再說頭發的事,彎腰拿起那塊木頭,問:“你在刻什麽?”

“沒……沒什麽……”刻的什麽不重要,技藝拙劣,反正也看不出來,寺子桑緊張的,是召鷺為何會到這兒來。他猜不透,心想自己規規矩矩地沒出去犯事啊,胡亂道,“外臣……外臣哪兒也沒去……”

“……你以為,寡人是來問罪的?”

不是嗎?不然還能如何?寺子桑額頭貼着地,沒說話。

“伺候你的寺人呢?”召鷺環視一圈,屋子雖小,但因為陳設太少,顯得挺空曠。

“回王上……外臣、外臣差他去讨點兒漆料……”寺子桑刻了物件兒想上漆,于是叫市期去問問宮內采辦,有沒有多餘的漆料可以勻一些出來。

他在害怕。召鷺發現了。

一開始,召鷺是以為寺子桑身子不好,所以一直在發抖。說了兩句話,他發現不是。

“你怕寡人。”召鷺跪坐下去,“擡起頭來。”

寺子桑緩緩擡起頭,視線一直垂着看地面。

蒼白得,就不似個活人。

離最近一次看到這張臉,已經一年了。若不是寺子桑來找南麋的茬,那就該五年未見了。

召鷺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這張臉,然後轉頭看了看開着的半扇門,說:“你這麽冷,為何不關門?”說着準備起身去關。

“外臣不冷。”

召鷺的動作停下了。

寺子桑說:“王上大抵是忘了……外臣不怕冷。”

召鷺愣了,想了半晌才想起來怎麽回事兒。就是他把寺子桑弄成這個模樣的,寺子桑的狀況,他理應是最清楚的。

一時有些尴尬,召鷺沒去關門,也沒有說話。

寺子桑受不了這種沒有頭緒的沉默,他想見召鷺,卻也害怕見到召鷺,對他來說,見到召鷺不是一件好事。召鷺已經不愛他了,他所有單方面的念想,隔遠了,還能夢一場,隔近了,便是摧毀,不是救贖。

“王上,外臣……又有什麽地方做錯了嗎?”寺子桑再次俯首跪拜,仔仔細細地想了想召鷺會發怒的點。

啊,我不是哪兒也沒去,偶爾會出院門摘花的。寺子桑好不容易找到了理由:“王上,外臣以後,絕不會邁出這個院子一步了!”

“……寡人……有這麽可怕嗎?”被寺子桑跪拜,召鷺只覺得更難受,“這麽規矩,真不像你。”

寺子桑就是不守規矩的,從小就是,到了召國也是。召鷺從未要求他态度恭敬,只有放肆笑着的那張臉,才能讓召鷺感受到名為自由的溫暖。

眼前的寺子桑,已經不是曾經的少年了。召鷺一清二楚,卻也不甘心。他幹脆抛棄了自己君王的身份,把寺子桑扶起來,說:“叫我召鷺。”

寺子桑垂順的睫毛往上掃了下,看了眼召鷺,又垂下了。

召鷺還不放棄:“只有你,會這麽叫我了。”

寺子桑終于明白了,召鷺不是來問罪的。他難看地笑了笑:“你一個王,找我這個廢人,有何用?”

召鷺撫摸着寺子桑的臉,說:“南麋的毒,是你解的吧?”

“……”

“長逸沒說實話,但我猜到了。”

“……”

“你不是想殺南麋嗎?為何又要救他?”

寺子桑哪裏是想救南麋。刺客的死活,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但事到如今,他也絕不會承認自己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召鷺。他只是問:“那個刺客……人呢?”

“……他走了。”

“走了?”寺子桑感到詫異。他不知道南麋已經走了,他所知的外頭的事,都來源于市期。只是,關于那個刺客,如果他不主動問,市期是不會主動說的。

“他說他想走,我就放他走了。”召鷺看着寺子桑失去了神采的眼眸。

“所以,你被丢下了?”

“嗯。”

寺子桑是想譏諷召鷺的,既然他沒犯事,逞一下口舌之快也是舒服的,沒想到召鷺幹幹脆脆地應了,他反而再說不出一個字。

然後他就真的說不出一個字了,召鷺的嘴唇壓了上來。

寺子桑根本沒想過召鷺會再抱他。方才的些許碰觸,在他眼裏解釋成了刺客離開後的寂寞。雖然他是個廢人,但終究是相似的,至少曾經如此。

``

究竟是誰像誰,還是召鷺把誰當作了誰,都不重要了。這幾年日夜渴望的懷抱再次包裹了自己,寺子桑卻不覺得開心。他再次感到害怕。

衣裳被解開,他抖得更厲害。抱着他的是召王,他不敢拒絕,也沒有能力去反抗。他甚至覺得這不是真的。埋在心底的思念已然成為了一具枯骨,那活生生的愛撫卻又讓這具枯骨掙紮着破土而出。

召鷺抱得很小心,他看到寺子桑眉頭緊皺,懷疑這把一用力就要破碎的骨頭,是否還能感受到情愛的歡愉。

上次是吃了毒藥,這次呢?我能成為毒藥嗎?召鷺這輩子都沒有如此小心翼翼。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的春日,他的小神仙,信守諾言,真的來找他了。

寺子桑從召鷺的眼神裏讀懂了,高高在上的王啊,只是來找他做一個夢。若說他不想陪着做這個夢,是假的。他忍不住喘息,麻木又混亂的知覺被他拼命喚醒,他甚至讨厭召鷺這麽溫柔地對他。他的眼淚滑下來,手腳并用地試着往後爬,試着忤逆王的意識,以為或許能夠激怒這位大王。召鷺卻耐心地纏着他,把他抵在門後,用自己的身軀搭了一個小房子,房子裏蜷縮着自己需要保護的愛人。

他們是能互相令人安心的存在,如果誰都沒有改變的話。

寺子桑一句話都沒有再說,也沒有再去體會召鷺的心緒。他想啊,要是在七年前,他沒有來到召國,要是在更早的時候,他做出一些反抗,他懂的那麽多,能做到的那麽多,耳聰目明身強力壯,一定有離開岱暄書院的機會,甚至可以豁出去争一争王位。若勝了,是否就能和喜歡的人平起平坐了呢?若敗了,一捧黃沙而已,也不會變成此刻的行屍走肉。

寺子桑想就這麽死去。被進入的時候,他偏過了頭,看到了旁邊半開的門。

終究是一枕黃粱。

難耐的喘息間,他想到了市期。他希望市期不要回來,希望市期能夠聰明一點。

那個小傻瓜,萬一沖動做了傻事,真的會沒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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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個人的身體原因(不是太大的問題),下班之後沒有太多精力來寫文了。這篇文已經更得很慢了,之後只會更慢,但是我會寫完的。坑了就是我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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