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愛過）

市期右手提着一個裝着朱漆的小銅壺，左手往胸口捂了捂。上衣的內袋裏藏着一盒抹面的胭脂，他先前托采買的寺人訂購的，據說是城內最受歡迎的脂粉店所售賣的商品，不事先訂購的話，根本買不着，價格也不菲，今日恰好送進了宮。雖然用的其實是公子的錢，但他覺得這種漂亮的東西肯定很适合公子，他只是幫公子買了而已。

用了這個，公子的氣色，一定會變得好看些。

市期想象着公子抹上胭脂的模樣，期待變成了竊喜，不由得加快腳步，想趕快回去。

必經之路上，候着兩個寺人。市期認得，王上身邊當差的。

既然他們在這兒，難道王上也在？

市期路過他們的時候，互相微微行了禮，沒說話。只是相識，又不熟，不能随便打探王上的行蹤。

繼續往裏走，市期發現了不同尋常的腳印。

這是條死路，只會通向公子的小院子，除了他自己的腳印，這個時間，不應該出現陌生的印子。

真的是王上？王上來做什麽？從那頭候着的寺人和眼前的一串腳印來看，王上是一個人來的？

市期越發忐忑，公子這一年都安安靜靜的，沒去招惹王上啊！

他走得更快，擔心公子的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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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院門的時候，市期停下了。

從裏面傳出來的聲音告訴他，這不是他該繼續踏入的地方。可是他不願意相信，猛眨了幾下眼睛，跨進去。

是他熟悉的公子的沙啞哭息，還有另一個男人的喘息，伴随着令人浮想聯翩的響聲。

屋門開了半扇，露出來一個衣角。那玄黑紋樣，除了王上，沒有別人了。關着的半扇門，也在不停地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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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期的拳頭捏緊了，盯着眼前的門，站着聽了半晌，幾乎要把手心戳出血來。

他咬緊牙，終究什麽也沒爆發出來，沉默地退出了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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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期轉到側邊的牆根，一下子滑坐到了地上，全身變得癱軟無力。

手裏的銅壺被弄倒了，朱漆淌在了厚雪裏，像被捅爛的傷口。

市期擡起手臂，看着自己同樣沾滿朱漆的手掌，是刺眼的血。

他終于忍不住掉眼淚。

公子總是告誡他，遇事要多思考，把各種結果都推演出來，再決定如何做。

被荊條打了那麽多次，他好不容易能答上公子出的難題了，卻沒想到，他的冷靜，必須用在這種時候。

那可是王啊！若他意氣用事，他得死，更重要的是，公子也別想好過。就算公子僥幸被放過，又會變成孤獨一人。

他一開始就知道，公子是王上的人，這宮裏的一切，這召國的一切，都是屬于王上的。他一個奴隸，什麽都做不了。

他被公子寵得太久了。

他在公子面前，可以忽視自己的身份，但在其他人面前，他不得不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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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躲到腳步聲從院子裏出來，市期才探出頭看了看。

待到王上的背影消失在視線裏，市期站起身，擦了擦臉。

手上的朱漆都幹了，應該沒蹭到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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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期回到院子裏，看着那半開的門，突然變得特別平靜。

他輕輕跨進屋，往斜下方偏過頭，門後面，是卧着發愣的寺子桑。

寺子桑衣裳淩亂，擡頭看了眼進門的人，又移開目光。

市期沒說話，跪下去，幫寺子桑整理衣裳。

寺子桑的肌膚上留下了一些暧昧的痕跡，市期不小心碰到了，心情複雜，卻還是沒說話。

這是寺子桑感到萬幸之處。他從不允許市期在他身上留下痕跡，這種奇怪的固執，竟然能在今日保全二人的性命。

“你……何時回來的？”寺子桑主動開口。

“……剛才。”

太明顯的謊話了。寺子桑想表揚市期做得好，卻也自知不是說這種話的時候。

“漆料……有讨到嗎？”他看到了市期手上沾染的朱漆，想盡量表現得自然一點。

“……不小心弄灑了。”市期把寺子桑的腰帶系好，垂着頭說，“市期再去讨一壺。”

寺子桑看了看桌案，那塊木頭已經被召鷺帶走了，漆料也沒用了。

“罷了。”這小家夥，眼睛哭成什麽樣子了，還是別見人了。寺子桑擡手碰了碰市期眼角，突然想到自己的眼睛肯定也差不多。

兩雙紅眼睛一對視，再怎麽表現自然，也改變不了事實。

寺子桑深吸了一口氣，說：“你沒有想問的嗎？”

市期又低下頭，跪着退後一步，心裏頭翻江倒海，思緒卻異常清晰：“市期……只有一個問題。”

寺子桑看着他。

“公子，還愛王上嗎？”他語氣平靜，也擡頭看着寺子桑。

那眼神認真又無辜，寺子桑接受不住，躲開了，看向自己的腳尖，斟酌着動了動嘴唇：“愛……過吧。”

這就足夠了。

不知道市期是否對這個答案滿意。

市期只是安靜地看着，也沒再說什麽，然後向寺子桑行了個跪拜禮，又過來扶人。

寺子桑腰腿都疼，挂在市期身上，說：“抱我回房。”

他想沐浴的，但他此刻不想再面對市期了。好在召鷺已經給他仔細擦拭過了，沒有什麽難堪的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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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期把寺子桑抱到寝屋的床上，寺子桑說：“你出去吧。”

市期有些遲疑。

寺子桑再次趕人：“今夜你回屋吧，我想自己睡。”他已經好久沒有一個人入睡了。

“公子，這是命令嗎？”市期不想走。

“不是。”寺子桑溫和地笑了一下，“算我求你了。”

他笑得太努力，也太辛苦，市期壓抑住自己想攬他入懷的沖動，答了“諾”。

是我沒用啊，我保護不了公子，竟還想恬不知恥地留下。要如何做，才能逃離這無可奈何的人生？

市期想到了公子，曾經不止一次地提到想送他出宮。

對啊，出宮，帶公子出宮。

他終于明白了公子平日的良苦用心。

公子要求他讀書，督促他練武，他以前竟然還天真地以為沒有必要。

他決心加倍勤奮，再也不偷懶了。他必須強大起來。若他自己不強大，連永遠陪伴公子這種單純的願望，都是會輕易破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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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頭的燈火快熄滅了，長逸立刻添了燈油，又挑了挑燈芯。

他用餘光觀察了一下王上，王上取了背後挂着的王劍，正在仔細擦拭。

自從回了寝宮，王上就一直坐在那兒，一言不發地擺弄王劍。

長逸聽下頭的寺人說了，王上去找月廬質子了。其間發生了何事，他不知，他只看到王上帶回來一塊不明所以的木頭，就這麽擱在桌案一角，與一切都格格不入。

又過了很久，久到門外的寺人都換班了，終于聽到王上開口了。

“寡人又把他弄哭了。”

這是在說……月廬公子？

“長逸，他瘦得好厲害。”王上把劍刃收回劍鞘，橫着掂了掂，“劍這麽重，他以前都是如何拿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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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