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第73章

顧珩北從一室潮濕黏膩中猝然驚醒。

窗簾只拉了一半,深濃的夜色漲潮般從另半邊窗子裏漫溢進來,寂靜的房間裏回旋着急促壓抑的喘息。

片刻後,燈光亮起,顧珩北坐起身,看到窗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倒影,玻璃窗外蒙着細細的霜,他深邃的面部輪廓模糊在鏡面裏看不真切,唯有一雙點漆般的眼睛灼亮得有些不正常。

顧珩北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突如其來的夢境令人疲憊而厭倦,他擡手松開睡衣的兩顆扣子,直到感覺到體內那股濁熱徹底消弭下去,才掀被下床。

灰白的煙霧自薄薄的唇縫呼出,顧珩北站在卧室外的陽臺上,冬夜的空氣寒涼而清新,纏繞着煙霧一起充溢進肺腑裏,火辣和冰冷混合交織,在舌尖上延綿出怪異的苦澀。

他很久沒有做過這樣的夢了。

顧珩北這些年在別人眼中像是修煉得絕情棄欲,雖然有那麽點不情不願,但他還是得承認,紀寒川拔高了他擇偶的标準,也提高了他情慾阈值的下限,那個下限甚至無限接近于上限,足以讓不明所以的人以為他患了ED。

剛回國的時候顧珩北也想過找別人。

年少時期熱衷的那些游戲,結識陌生的人,追逐鮮活的面容和有趣的靈魂,搭讪與被搭讪,調|情和被調|情,願者上鈎或欲擒故縱,那些層出不窮你來我往的套路和挑逗馴服機鋒百變的花招因為多年無處施展早已荒廢殆盡。

他在那七年裏唯一擅長的技巧是掏心挖肺和全心全意,早已被淘汰出風|月江湖。

絢爛霓虹在頭頂瘋狂旋轉,顧珩北茫然地看着別人醉生夢死的迷離神态,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出現在這裏。

即便他看上去已經如此格格不入,他依然吸引了全場最多的矚目,在這個游戲世界裏,他像是剛剛注冊而來就已一身紅裝的頂級玩家。

有漂亮的男孩纏上他的身體,在他的耳畔吐着熱息,誘惑他會給他一個瘋狂到尖叫的夜晚。

顧珩北幾乎落荒而逃。

他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用一個不恰當的形容,常年注射海洛因的人再吸食大麻,是不可能再有快感的。

顧珩北習慣了情與欲并蒂而開,心動不了,那兒也動不了。

多麽好笑,別人是被失敗的愛情糟蹋得自甘堕落,他卻被失敗的愛情淬煉得玉潔冰清。

他真正恨紀寒川,其實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他的愛情不是失敗了,是死掉了。

……

很多事情的發生,都像寂靜深海下的巨大暗流湧動,表面上不動聲色悄然無息,直到海浪傾覆再也無可回圜,當事人猛然回首,才驚覺原來一切早有端倪。

顧珩北和紀寒川之間的改變是從他第二次去CSHL後回來開始的。

那一次顧珩北足足離開了半年,與整個外界隔絕,不能和任何人見面,也不能打電話,彼時他跟紀寒川已經走到了第七個年頭。

顧珩北在忙裏閑暇之餘還故作憂愁地想,都說七年之癢,他又這麽久沒回家,紀寒川會不會給自己鬧兵變啊,想着想着他還能樂了起來。

哪怕世界末日降臨,男人只能靠出軌才能活下去,紀寒川都會守身如玉!顧珩北就是這麽有信心。

項目終于完成之後顧珩北歸心似箭,他一拿到手機就迫不及待地給紀寒川打電話,他們約好在機場見。

但是那天紀寒川沒能去接他,顧珩北獨自推着行李箱經過機場大廳最中央的那個位置時驀然捂住胸口,像是有什麽東西瞬間擊中了心髒,疼得那麽深刻而鮮明。

顧珩北暗罵自己越活越小性,紀寒川不能來肯定有情非得已的理由,他不該這麽矯情。

後來他才知道,那叫預感。

當你覺得一個男人沒那麽重視你了,他就的确沒那麽重視你了。

顧珩北是在打車的路上看手機新聞才知道NorMou這半年來又經歷了許多風波,最嚴重的時候紀寒川本人甚至被CIA帶走,所幸幾番調查之後A國國會只對NorMou進行警告和罰款。

關于NorMou和紀寒川的小道新聞鋪天蓋地,顧珩北看到一種最滑稽的說法是NorMou之所以被國會放過是因為紀寒川已經和A國的投資之神保羅·威爾遜的女兒伊萬卡戀愛,兩個人很快會結婚,到時候紀寒川就會轉國籍。

放他媽的狗屁。

顧珩北心說我這兩年真是脾氣越來越好了,要是擱以前老子非扇腫這幫終日造謠的自媒體的臉。

比自媒體更讓顧珩北煩的是紀寧生。

緬北那件事之後紀寧生和顧珩北幾乎是撕破了臉,後來他來A國投奔紀寒川,紀寒川在另外的地方給他找了房子,除了重要節日大家意思意思坐一塊吃個飯,顧珩北和紀寧生幾乎不碰面。

紀寧生得知伊萬卡對紀寒川有好感,便一直致力于撮合那兩人,他還動不動就給顧珩北發信息,信息上的照片大多都是紀寒川和伊萬卡出席在同一場合,有時是商業酒宴,有時是辦公室裏,有時是記者招待會。

顧珩北理都懶得理,後來幹脆把紀寧生拉黑。

顧珩北厭惡紀寧生到極點,但他從沒有讓紀寒川放棄紀寧生,哪怕紀寧生其實身家千萬根本不需要紀寒川的照拂。

十多年養育深恩如山,顧珩北不會讓自己變成紀寧生那般狹隘,他從不逼迫紀寒川做二挑一的選擇。

其實他很不懂紀寧生的腦回路,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把自己逼得痛苦不堪神憎鬼厭。

熟悉顧珩北的人都知道他這個人表面散漫,其實特別軸,只要是他認定的事,哪怕全世界的人來反對都沒有用。

京都這頭所有人都反對顧珩北和紀寒川在一起,顧珩北一意孤行。

A國那邊紀寧生伊萬卡甚至偶爾還有別的貓貓狗狗來放話,顧珩北也都當放屁。

他一個人單挑全世界,還覺得自己特牛逼。

在顧珩北這裏沒有三人成虎,也不存在衆口铄金,他只相信自己的感覺和判斷。

然而他的感覺和判斷終于讓他疑惑了起來。

顧珩北和紀寒川分手的直接原因是老爺子病重,紀寒川沒能陪他一起回去,但其實在那之前,顧珩北就察覺到紀寒川的魂不守舍和欲語還休。

紀寒川總是帶着一身疲倦回家,眼神怔忡,長久地看着顧珩北發呆,顧珩北問他話他也不正面回答,要麽用工作搪塞,要麽用微笑敷衍。

這種狀态在他們之間從未有過,顧珩北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處理。

不論他有多麽信任紀寒川的感情和人品,現實一次又一次逼他生出警惕。

“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顧珩北直截了當地問過。

“沒有,只是公司最近發行新産品,你不是知道麽,忙了點。”

紀寒川溫和地安撫他。

“咱們在一塊七年了,你說是不是到七年之癢了,我總覺得你最近跟我說話都少了,悶葫蘆似的,瞅我膩啦?”顧珩北用玩笑的方式提醒。

“沒有,你不要亂想。”紀寒川無奈地安撫他。

“紀寒川,你最近很他媽的不對勁!你每天三更半夜才回來是去哪裏鬼混了?”顧珩北連撒潑的勁都使出來了。

“對不起,我今天會早點回來。”紀寒川歉疚地安撫他。

紀寒川就像個棉花做的人,随便顧珩北針紮也好水潑也好,他統統軟綿綿地受着,然後歪歪扭扭着故态複萌。

顧珩北是個多麽敏銳的人,紀寒川的點滴變化他都了然于心。

以前顧珩北只要有一點生氣,紀寒川就像是天要塌下來一樣,他會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圍着顧珩北轉,如果顧珩北不理他,他就死皮賴臉地抱着顧珩北,用小指頭一遍遍撓顧珩北的手背,撓到顧珩北消氣為止。

但是他現在只會一遍遍地說“對不起”“你不要亂想”“我只是有點累”。

就像那個大廳的機場中央在兩年後沒有了紀寒川等候的身影,顧珩北生活裏關于紀寒川的烙印都在一點點發生轉移。

有一天顧珩北忽然想起紀寒川的微博小號。

雖然知道這樣做不對,顧珩北還是想進紀寒川的小號看看他是不是有什麽秘密。

但是紀寒川的小號密碼換掉了。

顧珩北那年面臨着事業的分水嶺,他是不能在A國考執照的,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繼續留在A國跟着導師進CSHL做博士後,二是遵照公派協議回國,不論選哪一個,他都得和紀寒川分居兩地。

唯一解決的辦法是紀寒川和他一起回國。

顧珩北一直在等紀寒川自己提出來,他理所當然得以為當年紀寒川為了陪他來A國,現在當然也會為他回京都。

何況當時國際局勢複雜,NorMou的海外環境并不算好,收縮回國內本就是順應形勢。

顧珩北在正式做決定之前有近兩個月的假期,他沒等到紀寒川主動開口,先等來了爺爺病重的噩耗。

那天和爺爺中斷通話後顧珩北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只知道他給紀寒川打電話的時候他的嗓子已經發不出聲音了。

紀寒川慌慌張張地趕回來。

“我要回去……”顧珩北攥着紀寒川胸前的襯衫,眼淚模糊滿臉,眼前所有的場景都在不停倒轉,他看不清紀寒川的表情,只是一遍遍地問,“你跟不跟我回去?”

“我們回去!”紀寒川抱緊他,不停地親着他的眼睛和臉頰,像是要把他揉進自己的骨血裏,“顧珩北,我們回去!”

“我以為你不會跟我回去了。”顧珩北長到那麽大,第一次那麽脆弱,他都不知道自己原來會那麽脆弱。

“顧珩北,你要相信,”紀寒川紅着眼睛哽咽,“這世上沒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對我更重要。”

但最終顧珩北一個人回了京都。

在機場的那天紀寒川接了通電話,顧珩北眼睜睜看着他臉色唰然如白紙,所有的血色都在一瞬間褪去。

“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顧珩北問。

紀寒川的嘴唇被他咬得青白一片,他過了好久才艱難地跟顧珩北說,他要回公司一趟,他會趕最快的時間回京都去。

顧珩北死死盯着他:“公司發生了什麽事?爆炸了嗎?死人了嗎?今天就要破産了嗎?破産了那就他媽的破産去!老子稀罕那點錢嗎?!”

紀寒川上下牙關打着顫,卻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你怎麽變成這樣了,”顧珩北難以置信,“我只是走了半年,是什麽讓你變成這樣了。”

機場廣播開始播報顧珩北飛機的班次即将檢票。

顧珩北過了檢票口後轉身,和一線之隔外的紀寒川兩兩相望,他只留了一句話:“紀寒川,你記住你今天選了什麽。”

送走爺爺之後,顧珩北知道自己再也沒法自欺欺人了。

回到A國的當天顧珩北直奔NorMou。

紀寒川不在公司。

顧珩北逮的就是他不在公司。

紀寒川的手機裏植有公司安保部門的定位芯片,這個部門是由李楚管理,全公司除了紀寒川本人,也只有李楚有權限查看他的行程軌跡。

顧珩北在辦公室裏堵住李楚,他笑着說李楚,三年前春節你沒回去過年,我和紀寒川大年三十去你家給你媽送東西,你媽動脈瘤破裂,從急救到送醫院,最後手術康複,全都是我一手操辦,那會你說你欠我一條命,這話是作數不作數?

李楚被他這麽一說膝蓋都軟了:“學長,你想要我做什麽?”

“把紀寒川這一個月的行程軌跡,全部調出來給我。”

李楚是個技術死宅,他直到那時候都不知道顧珩北和紀寒川之間出了天大的問題,還以為顧珩北只是單純要查勤。

顧珩北在NorMou裏還順便得知伊萬卡出了車禍也一個月沒來公司了,出事日期就是顧珩北回京都的那天。

紀寒川那一個月都待在同一個地方。

那是一家規格相當高檔的私人療養院,顧珩北往這個地方來的時候李楚提前通知了紀寒川,紀寒川在門口攔住他。

相濡以沫了七年的情侶一個月後再相見,徹底物是人非。

顧珩北拿到的地址精确到房間號,他一路沖到那間房門前:“我倒要看看這裏面究竟是誰,讓你在這裏整整守了一個月!”

紀寒川臉色蒼白若死,他跟了顧珩北一路,竟是腳步虛浮氣喘籲籲,他好幾次拉着顧珩北,手上卻好似半分力氣沒有,都被顧珩北輕易揮開:“顧珩北,你先別鬧,這件事情等到以後……”

顧珩北要麽不做一件事,要麽就一定會做絕。

他的底線曾為紀寒川一退再退,如今已是退不可退。

“對,我今天鬧了,”顧珩北手指指着着紀寒川,特別平靜地說,“紀寒川,你夜夜晚歸神龍見首不見尾,我沒鬧;各大媒體上新聞緋聞鋪天蓋地,我沒鬧;我爺爺走了,你沒跟我一塊回京都,我沒鬧……我今天既然鬧了,就要鬧個名堂出來,我一定要知道這裏面是誰,你是自己開門,還是我來開?”

“你別這樣……”四個字,紀寒川吐得是支離破碎。

“我就這樣,”顧珩北語氣一直很平穩,“你能怎麽樣。”

“紀寒川,這麽多年我把你慣到我頭上,你是不是真覺得你就是個東西了?”

顧珩北心狠的時候那是真的狠,即使面前的人是紀寒川,他也能刀刀見骨,剔得他血肉淋漓。

米白色的房門橫亘在他們面前,顧珩北用力推門,紀寒川死攥住門把。

從前他們的手緊握在一起,都是往同一個方向使力。

如今卻在這道門上,逆向而行。

門縫一點點撕裂,顧珩北在滿目雪白中看到一抹鋪滿黑色長發的背影,那無疑是一個女人。

紀寒川的眼睛裏布滿鮮烈的血絲,像是有刀光在瞳孔裏片片切割,他微閉了下眼,再睜開時滿目灼灼,盡是絕望。

紀寒川青到發紫的嘴唇不住顫抖,沙啞的嗓音裏沁着血,每一個字都是從喉嚨最深處裏摳出來的:

“顧珩北,你還不明白嗎?從那一次我哥出事,你一味幫顧進南開脫,我就覺得,我們不是一類人了……”

……

————

燃燒到盡頭的煙蒂猝然燒到指尖,中斷了所有的回憶。

顧珩北被燙得指頭一縮,他把煙蒂摁進陽臺上的煙灰缸裏,目光無意識掃到自己手背上還紅腫着的傷口。

顧珩北回家後沖了個戰鬥澡倒頭就睡,也沒再給手背消毒,浸了水的傷口有發炎的跡象。

他的目光微微一頓,不期然地想到紀寒川看到他的手背就掉下眼淚的場景。

顧珩北忽然大踏步走向門口拉開房門。

外面燈火通明,顧聿澤和紀寒川這倆憨娃去睡覺也不知道把燈關掉,客廳的茶幾上還放着紀寒川的病歷袋,顧珩北把所有的X光片、CT、MRI等片子全部倒出來,在燈光下一張張審視着。

半個多小時後顧珩北撥出一個國際長途:

“你好,是HHW療養院嗎?我是你們療養院以前的一個病人的家屬。”

“我家人四年前入住你們療養院,當時他住在A區009號病房……不不不,我不是事隔幾年來找麻煩,而是我家人最近很想念以前照顧他的一位護工,所以我想找到那位護工……”

“我家人的名字叫紀寒川(Heason·J)……沒有這個人?”

“抱歉我說錯了,他的正确名字是,韓雪落(Snow·Ha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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