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風向遠夏裏

雙眸在暖黃色的光線下被睫毛的陰影覆蓋着，像一面長滿水草的清潭，湧動着深情誘人的氣息，鑲嵌進如畫般的眼眶。

童言夏确實看他看出神，完全沒有注意他所說的什麽節奏、什麽關鍵點。

他沒有歐洲人深邃的輪廓，标準東方人的側臉卻獨顯他的莊貴之氣。五官端正，面龐雖柔和，眼神卻流露出清冷疏離，給他整個人增添了“不好接近”的氣場。

聽到男生的話，童言夏臉一紅，雙手搭在大腿上交纏在一起，結結巴巴問：“試……試……試什麽？”

紀弈“噗嗤”一聲捂嘴笑出來。

男生垂眼看着她的手，不可遏制地笑起來：“試試讀新聞稿啊。”

童言夏錯愕地擡起頭。

簡開陽欺身到她眼前，在能看清她臉部皮膚紋理的地方停住：“你想試什麽？”

紀弈大笑出聲：“你就欺負人家小孩兒。”

童言夏惱羞成怒，一巴掌拍在簡開陽的胸口，發出骨頭相撞的悶聲：“試你大爺！”

男生吃痛地捂住胸口，咳了幾聲，看着女生假裝專注新聞稿的樣子笑不停。

廣播室的大門被打開，走進來一位秀氣的女教師。她看到簡開陽一愣，看到童言夏又是一愣。

“老師，”紀弈率先站起來，“這是播音部新來的高一學生，童言夏。童言夏，這是廣播站的負責老師，馬老師。”

童言夏站起來微微鞠躬：“老師好。”

馬老師是個性格随和的人，上下擺手示意她坐下，轉向簡開陽：“我這聽着廣播的聲音這麽耳熟，原來您老大駕光臨了。”

“馬老師客氣了。”簡開陽站起來把椅子轉給女老師。馬老師推回去，“我就來看看。你給我好好帶新生，別帶人家去幹別的。”

幹別的？

童言夏轉頭疑惑地看向簡開陽。

男生撇撇嘴，不用他帶，她自己都已經去過網吧了。但嘴上還是要謹聽教誨：“馬老師說的是。祖國未來的花朵，我一定好好灌溉。”

馬老師滿意地點點頭，環視一圈廣播室內部，在簡開陽播報下一條新聞快訊時，走出了廣播室。

“別看馬老師怼他，開陽真的是我們廣播站的親兒子。”紀弈小聲在童言夏耳邊說道，“馬老師和兩界站長都把他當寶貝。”

童言夏看出來了。播音部的部長都對他禮讓三分。

“所以從我們高一的時候廣播站就流傳出一個口號，叫‘得簡開陽者得天下’。”紀弈神采飛揚。童言夏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在簡開陽念完第二稿後，童言夏問他：“你和葉子新關系很好啊？”

“嗯。”男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他有女朋友嗎？”童言夏繼續問。

男生擡頭看她：“有喜歡的人。”

童言夏震驚地看着他：“誰啊？”

簡開陽皺了皺眉，警惕地問：“你要幹嘛？”女生着急地搖了搖他的胳膊，“你快說，是你們年級的嗎，還是高三的，還是校外的？”

“你喜歡他？”

童言夏沒有正面回答：“你快告訴我嘛。”

“……”簡開陽将不滿表露得淋漓盡致，“不認識，咱們學校的。”

童言夏暗自憋住一口氣。得趕快告訴裴宣才行。

廣播裏正播放着最後一首歌。

葉子新中午起床後沒看到簡開陽，暈暈乎乎地踩着預備鈴走進教室，趴在桌子上想要睡回籠覺。

突然，冰涼的烤漆鐵皮課桌被人狠狠踹了一腳，摩擦力極大的桌面搓着他的臉、帶着他的頭往外力方向移動三厘米。

葉子新暴躁地起身，看到簡開陽淡漠的神情：“你去哪兒了啊？”

火氣一下被壓在心底。

“廣播站。”

“我去，大哥，你真的官複原職了啊？”

“本來他們也沒同意我退出。”

“難怪今天一進教學樓就聽到有人在吶喊‘殺人廣播來了’。原來今天是你在廣播啊。”葉子新并不關心這類細節。

“你什麽時候談戀愛？”

葉子新被問呆了，羞澀地拍了拍他：“哎喲。裴宣還沒跟我表白呢。”

“你就不能先表白？”

“你怎麽比我還急？”葉子新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完全不能理解好兄弟的反常。簡開陽什麽都沒說，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他郁悶了一整節課，思考了一整節課。

自己哪比不上葉子新？是不是女孩子都喜歡葉子新那樣又高、棱角又分明的男生？但是他179cm的身高也不算矮吧？是童言夏自己長得太高了。

還是女孩子都喜歡仰視男生？他以後需不需要站在凳子上說話……

沉浸在自我否定的鹽湯裏，男生把頭埋進臂彎。

桌椅撞擊聲音震耳，大敞而開的後窗刮進一陣冷風，吹動書頁嘩啦作響。

“幫忙去英語辦公室把作業抱回來吧，我們這邊小組讨論走不開啊。”英語課代表攔住去飲水機前接水的童言夏，真誠地乞求她，“知道你最好啦，幫幫忙吧。那可是咱們班的作業啊。”

雖然我是英語課代表，但是讓你去拿的是全班同學的作業。你不去，就是你沒有集體榮譽感，你是個不懂互幫互助的黑心人。

人一旦被心理暗示吞噬，通常會做出違背自己願意的事情。

明明沒有走不開，明明探讨沒有那麽重要，明明就是不想拿重達30斤的書本，明明就是怕沒能在晚自習鈴響前回到教室而被記名。

你為什麽不自己去？

我也很忙。

話到嘴邊都成了：“好啊。”

離上課只剩四分鐘，辦公樓卻與高一教學樓隔了整整一棟高二教學樓。

她到達辦公室的時候，感覺喉嚨在灼燒，幹澀發癢。

英語辦公室只有一位值班老師在低頭備課。童言夏敲了敲門，走進去抱走他們班的作業本。老師擡頭關心道：“這麽晚才來拿作業啊。快點回去吧，自習別遲到了。”

晚自習遲到不但會被記名，還會被扣分，于第二日在電子屏上滾動播出公示批評。

光是想想，她頭都大了。

剩三分鐘，除非她會飛。怎麽可能來得及。

更糟糕的是，剛從五樓下到三樓，因為被懷中厚厚的作業本擋住視線，不小心絆了一跤。再回過神來時，懷中已空無一物。

看着散落在地上雜亂無章疊在一起的書本，女生覺得眼暈。

就像湖水表面的浮萍一樣令人窒息。

有一本勾不住同伴，叽裏咕嚕從樓梯上滑下去。

女生蹲下來一本一本撿起摞好，短發遮擋在臉前，看不清表情。感應燈無聲熄滅，空蕩的教學裏只能聽到驟風在不滿地敲擊玻璃。

好煩。

不想回去了。

“這麽多書，就你一個人搬？”隔着十三層階梯下，男生彎腰撿起一本跨上一個臺階。像被牽引繩拉動着朝她走來。

“對啊。”其實想哭，但是得忍住。

沒人會同情，甚至會認為屁大點事都要哭的人太矯情。

“你是英語課代表？怎麽這個點兒還來拿作業？”男生一步邁過三個臺階，在她面前站定，又抱走三分之二她懷裏已經擺放整齊的書本。

童言夏看着他擡起腿用膝蓋頂了頂懷裏的課本，沒有接話。

男生見她情緒不對，微微屈膝仰頭查看她的表情：“怎麽了？”

不是我想來的。

要被記名了，要丢臉了，好可怕。

“沒事。”童言夏擡起臉笑笑，“給我吧，我自己抱回去。你們高二不怕被記名嗎？”

男生躲開她要拿走書本的手，徑自下樓，笑道：“這種規矩，就能吓唬吓唬你們這群高一的小屁孩兒。”

童言夏站在樓梯上，不動。

她不想回去。

不想回到教室之後接受部分同學的指責：又給咱們班扣分了、能不能注意點兒啊、拿作業為什麽不早點去、真是沒分寸。

總有人喜歡落井下石，以此填補內心的空洞和發洩對現實的不滿。

走下13階臺階後的男生轉頭催促：“走啊。我送你回去。”

女生快跑下樓梯追上他：“這，這不好吧……”

“哪不好？”

哪不好。她也說不上來。

“簡開陽啊。”走出辦公大樓後，女生開口叫道。男生回過頭，戲谑地問，“要等等你嗎？”

晚自習巡視的幹事在高一教學樓外抓遲到的學生。

她想起剛才路過高二教學樓的時候，裏外都空蕩蕩的不見人影。簡開陽眉飛色舞地說：“看吧。高二沒人管這些，大家都有事，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晚自習開始之前按時回到教室。之所以在高一設置這樣一項規定，是為了給新生一個下馬威。其實等到了高一下班學期，這些規矩自然而然就沒有了。要我說啊，就是你們高一的不谙世事，小屁孩兒一個。”

之前簡開陽“要等你嗎”的詢問被童言夏拒絕了。

她走在他身後更安心。她一向偏愛走在人群的最後。

“幾班的，幹什麽去了？”還沒跨上臺階，膀大腰圓的男幹事厲聲問道。簡開陽頂起胸膛，“老師，我們是高二的，來幫辦公室的老師給學弟學妹們送作業。”

幹事彎腰看了看他胸前的校牌，又看向他身後被書本擋住只露出上半臉的女生。女生看起來不太方便露出校牌。

男幹事側身讓他們兩個進去：“送完趕緊出來。讓一個女孩子拿這麽多書，你可真出息！”

童言夏忽然懂了，為什麽在到達高一教學樓之前，簡開陽會把他懷裏的一大半書都放在她這裏。

不僅擋住了臉，還擋住了胸口的校牌。

“您說得對。”簡開陽忽然轉身，抱走她懷裏所有的書。一雙星眸在墨藍色的夜裏熠熠生輝。男生歪頭對女生身後的男幹事說，“謝謝老師。”

走上樓梯看不見幹事的身影後，童言夏豎起大拇指，伸手要接他懷裏的書：“這招真高啊。”

“是不是被我迷暈了？”男生再次躲過她的手，挑眉問道。

“呵呵，”女生幹笑兩聲，“迷之自信。”

拐過二樓的第一間教室就是五班。從後門的玻璃窗上能看到大部分人埋頭在學習中，還有個別調皮搗蛋的在交頭接耳。

“給我吧，我自己抱進去就行了。”童言夏擋在他身前，雙手按在書本底部他的手上。男生駐足盯着她，微微一笑，輕聲說道，“別怕，哥給你撐腰。”

簡開陽幾乎是把書扔在講桌上。

鐵皮震得抖動不停，發出巨大聲響。

童言夏扶在門框上，不安地看着站在講臺上的人。

往常只是神色疏離，如今卻滿面威嚴。

男生冷着臉擡眼問：“你們班英語課代表是誰？”

全班沉寂數秒。

讓童言夏搬書的女生和靠窗一名瘦弱戴眼鏡的男生弱弱地舉起手。

“自己負責的學科，為什麽不自己去辦公室拿作業？”

女生辯解道：“我們臨時有事，才讓同學幫忙去的。這也不行嗎？”

“什麽事需要你們兩個人去做，并且，”簡開陽拍了拍講桌上厚厚的一摞書本，“只讓一個人去般這麽多書？”

女生不滿地嘟囔：“她自己沒找別人。”

“耽誤別人的晚自習時間，自己在教室裏心安理得地做作業，這步棋下得好啊。”簡開陽皮笑肉不笑，“既然本來是你們的工作，別人幫你們的忙，那獎懲是不是都應該歸在你們自己的身上？”

女生瞪着他，撅起嘴。

“晚自習遲到的名字，就記你們兩個的了。”簡開陽最後說道。迫于高二學長身份的壓力，本就老實的五班更沒人敢反駁。

童言夏站在門口遲遲沒有走進去，看到他往外走，她閃到牆邊，讓出空間。

男生經過她身邊，湊近她的耳朵，溫熱的呼吸撫摸在耳郭上，用僅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說道：“哥帥不帥？”

帥你祖宗的大鴨梨。

童言夏偏過頭，與他面對面，假笑一下：“滾。”

“我幫你搬書這麽辛苦，你都不感謝我一下，還讓我滾？！”

“你真是個好人，”童言夏感激地說道，“為了感謝你，我請你吃飯吧。”

她随口說說的。

“好啊。”

他怕她反悔，趕緊應下來。

“……”

“我吃什麽都行，不挑食，”男生拍拍她的肩膀，“擇日不如撞日，就周五晚上吧。吃食堂我也可以。”

“……”

簡開陽得逞地笑了笑，潇灑地消失在走廊樓梯口。

女生回到教室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偷偷摸摸拿出藏在書包裏層的手機。有未讀消息，是裴宣發來的。

——葉子新給我留言了，你快去看！

她順着好友的指示點開。她并不在乎內容，點進葉子新的空間。

他沒有上鎖，所有人可見。

相冊裏存了400多張照片。童言夏把手機貼着十厘米高的課本邊，胳膊肘搭在上面，一張一張滑動屏幕上的照片。

大多都是他們聚餐的照片。

簡開陽的出鏡率還蠻高。

昏黃簡單的包間，彌漫着熱氣騰騰的水汽，鍋裏滾動着紅油，深綠色的啤酒瓶擺滿一張大圓桌。幾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坐成一圈，光着膀子。

在一群麥色糙漢中端正穿着白色短袖衫，皮膚在暖光的照射下透出月光般的色澤。第一張照片裏，手中的筷子伸向油鍋；下一張照片裏，筷子夾起一片煮得泛紫的肉片送到嘴邊；再下一張照片，是白漆宿舍床，幾個男生擠在一起，三三兩兩坐在一張床上，抽煙的抽煙、玩手機的玩手機，有一個人把淺灰色的運動服外套敞開扣子，舉着一個本子，正寫寫畫畫。

就是那天，借給童言夏的那件外套。

簡開陽一直都能從相差無幾的大千世界中脫穎而出，赫然闖進她的視野。一如第一次在網吧電腦屏幕縫隙中男生超出凡塵的冷峻，又如廣播室裏專心致志播報時的漠然，以及在黑夜裏三步兩回頭看她還在不在的體貼。

看不到旁人的歡樂，瞧不見遮住大半個鏡頭的酒瓶綠，唯獨能注意到照片右下角露出的一顆小腦袋，安靜的仿佛局外人。

出淤泥而不染本人。

第一節晚自習的下課鈴聲響起，童言夏依舊沉浸在葉子新空間的照片裏。

身後的同學突然拍她，女生第一反應是遮住手機，慢吞吞轉頭。

“那個是不是高二的簡開陽？”

“你認識？”童言夏問道。

“誰不認識他啊！”坐在別的座位的女生也湊過來，“一監臺柱子，聲控男神。據說他上高一的時候，在南校區特別出名，每次跑完操都被一大群女生圍着送水、送吃的。不過他好像都沒收，人挺高冷的。”

“他的人生追求可能不是找女朋友，而是修道成仙。”

“剛剛一聽他聲音我就聽出來了。上次廣播真的太好聽了吧，沒想到真人長得也好帥。”

一連串的彩虹屁。

童言夏忽然想起上次問他要了聯系方式，還沒有加上。于是她在搜索中輸入9位數字，得到的卻是“Name”的資料。

女生反應過來，原來那天在網吧，和她說話的人就坐在自己的斜對面。

簡開陽這個狗，知道有她好友還讓她加。

正在座位上排線的男生口袋裏的手機震得他大腿發麻。

——別人送吃的給你為什麽要拒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