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北海淹石堆
南風斷斷續續嚎叫着,冷霧凝成冰屑,像鑽石劃破天幕。瘋狂的寒流凍結了泉水、折斷了樹木、填滿深邃的泥溝,灑進行人的領口。
陸生的話無疑激起童言夏一身的冷汗,在這寒冬天裏,刺得棉衣格外冰涼。
裴宣擡頭看向童言夏:“什麽店?”
女生“呵呵”笑道,心裏一百個埋怨陸生,但仍然沒有勇氣瞪他一眼以表自己心裏的不滿。感受到對面游蕩在空氣熾烈的目光,她又把頭低了低。
陸生看着她,以為她害羞了,撐着下巴笑道:“沒事,秘密。”
秘密你個大頭鬼!
煩死了!
簡開陽雖然沒有聽懂陸生在說什麽,但是童言夏反常的表情告訴他,她和陸生之間不太清白。
男生周圍的氣溫又降了幾度,心中卻像有團火焰在燃燒,噼裏啪啦蹦出火星。
裴宣剛想開口請簡開陽幫忙拿下桌子裏側的餐巾紙,結果被男生陰冷的表情吓到,閉緊嘴巴收回手,無奈用胳膊肘拐葉子新。
正在通過寫作業轉移視線的女生收到一條消息:你跟陸生有事?
童言夏擡頭看向對面低着頭在桌子下玩手機的男生,實誠地回道:他昨天找我出去吃飯,然後……
——然後你就去了?
男生忽然想起昨天她問自己如果有女生找他吃飯、他會不會同意的事情:所以你昨天在知道我的答案之後,還是跟他去吃飯了?
——都是朋友,我也不好拒絕啊……
簡開陽除了用“無語”兩個字,不知道還有什麽詞能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他又發消息問陸生:你昨天和狗夏出去吃飯了?
陸生雖然明目張膽地撩撥童言夏,但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他不會輕易承認自己在追她:是啊,朋友之間吃個飯而已啦。
——哦,我們不是你朋友。
陸生:你那個時候不是在打游戲嘛,葉子新又和他女朋友恩愛,你們也沒時間啊。
問都不想問一句,直接斷定他們兩個沒時間。
而且,昨天和簡開陽打游戲的正是葉子新,他才不是會為了女朋友放棄電競生涯的人。
簡開陽再次感到“無語”,看向陸生的眼神又冷了。
陸生突然渾身酥麻,打了個寒顫。
他暗自苦笑,簡開陽在這方面的氣場,真的是從小到大都沒變過。
童言夏這一整天如坐針氈,渾身都不舒服,只盼望時間快點走或者能有人提出解散各回各家的建議。
分別之際,簡開陽只和童言夏說了再見,其他人一概不理。
葉子新小聲問裴宣:“誰惹到他了?”裴宣搖搖頭,“你都不知道,我怎麽可能知道。”
周末氣溫陡然下降,周一便下起了小雪。雪勢很小,絲毫不影響升旗儀式。
申曉高亢的嗓音從麥克風中傳出。
簡開陽站在自己班隊伍的末尾,被廣播的噪聲震得耳朵痛,手揣在口袋裏,低頭閉着眼睛養精蓄銳。
誰都沒有想到學校的路燈杆會突然倒下。
鐵皮老化,從根部斷裂。
來給站在籃球場最邊上的高二九班簡開陽送稿件的盛婧,點了點簡開陽的後背叫他,男生沒反應,她只好先站在九班隊伍最後面等。
簡開陽是聽到了的,但是他并不想搭理。
“哐當”一聲,“哐當”又一聲。
第一聲是砸到什麽的重錘聲,第二聲是鐵皮燈柱砸到地上的聲音。
人群中發出尖叫,升旗儀式還在繼續,但人心已經全然聚集在事故發生的方向。
簡開陽這才回頭,事不關己地低頭看。
女生的校服褲子被劃破,露出小腿皮膚上猙獰的血口,不斷往外滲着血,流淌在地上。簡開陽一愣,看向滾落在一旁的路燈柱。
“簡開陽,趕緊給同學送醫務室。”班主任大聲喊道。只因為簡開陽離得最近。男生回過神,蹲下猶豫半天輕輕托起她的手臂,“能走嗎?”
盛婧哭笑不得,都這樣了他還想讓自己走呢。
“趕緊抱起來,快點啊!”同班同學催促道。
男生皺皺眉,心一橫,抄起盛婧的腿和後背,抱起她就往醫務室跑。
給簡開陽的稿件,已經被鮮紅色的血液浸透,孤零零躺在青皮籃球場上。
醫務室的老師看到破門而入的同學吓了一跳,連忙指揮男生把傷者放到病床上:“你先別走,在這兒等着。”老師吩咐道,然後去接了一盆涼水,順着女生的傷口清洗,又對簡開陽說道,“把她的褲子撕開。”
“啊?”男生懷疑自己聽錯了。
老師擡頭催道:“快撕啊,愣着幹什麽。”
男生“哦”一聲,扯着盛婧校服褲子破口處使勁向上撕,露出半個大腿。盛婧覺得不對勁,慌忙按住他的手。
男生觸電般迅速收回。
醫務室的老師擡頭看到男生把女生的褲子撕到上面,氣結地拍他的腦袋:“臭小子,起賊心了是不是。讓你撕下邊,你撕上邊幹嘛!”
簡開陽暈暈乎乎地又去撕腿腳沒有完全破碎的地方。
盛婧坐在蒼白的病床上,看着男生的側臉,瞬時臉上慢慢染上一片紅暈。
“給你消毒,會有點疼,”醫務室老師取出兩根面前,沾滿焦色的碘伏,停在女生傷口旁,思來想去說道,“你把手給她抓着。”
男生沒有動,面色不善地看着醫務室老師。
老師咂一下嘴:“害羞什麽,快點兒,她肯定會很疼。”聽到“很疼”兩個字,盛婧差點哭了,祈求般看着簡開陽。
簡開陽不耐煩地深呼吸,擡起手緊緊握成一個拳頭遞到她面前。
擺明了不想讓她握他的手。
盛婧也很識趣,拽着男生的校服袖子。
碘伏和傷口接觸傳來的刺痛及瘙癢感,令女生麻了半個身子,閉緊嘴從喉嚨裏發出聲響,小腿不受控制地往回縮,手也條件反射捏住男生的手腕,把臉埋在他的胳膊上。
老師按住她的腿,又擡手推了簡開陽一把。
男生跌撞一步靠近床上的女生。盛婧這才得以将他整個手臂緊緊抱住。
指甲隔着布料摳得他生疼。
等到醫務室老師給傷口消完毒後,盛婧的眼淚已經将男生墨藍色的校服袖子浸濕了一大塊,額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好了。你們在這兒等一下,我去拿紗布。”老師站起來,将用完的棉簽扔進垃圾桶。簡開陽抽回自己的手,為難地說道,“可是我還要回去上課……”
“你忍心放一個小姑娘在這兒嗎!課重要還是愛情重要,少年,好好考慮。”醫務室老師拍拍他的肩膀,“在這兒等我回來,別出什麽事,你在這看着她的傷口。”
愛情?簡開陽想這位想象力豐富的校醫是不是誤會什麽了。
簡開陽沒多說什麽,走到離床幾米遠的椅子上坐下。
“謝謝你。”盛婧擦幹眼淚,聲音比平時軟了許多,聽起來綿綿的。男生一頓,“沒事兒。本來也是我害你間接受傷。”要不是他的腦子被陸生和童言夏攪得一團糟,他也不會鬧脾氣故意不搭理盛婧。
他心裏有愧。
“這個傷口,不能碰水,在長好之前不要做劇烈運動。”校醫包紮完成後對盛婧囑咐道,“沒什麽大問題,沒感染。你要實在不放心也可以去醫院再看看。這個是雙氧水,抹在傷口上,清洗殘留的細菌。”校醫遞給她一小瓶綠身紅蓋的藥水。
盛婧接過來:“那個,我身上沒拿錢……要不我……”
簡開陽随身帶着幾百的現金,從初中開始已經成了習慣,這時候也毫不吝啬地拿出來,替她付錢。校醫意味深長地借過錢看向病床上的女生。
那眼神分明在說“這小男友不錯,豪氣”。
女生害羞地低下頭。
“行了,背着她回去吧。”校醫“助攻”道。
簡開陽蹙着眉:“腿斷了嗎?不能自己走?”
校醫無語地看着他:“你要注孤生啊!”
“哈啊?”簡開陽完全不能理解校醫的意思,“她自己走回去就行了啊。”
說的理直氣壯。校醫被氣笑,看到盛婧笑着搖頭,一副寬容待他的樣子。校醫又暗自感嘆,多麽好的姑娘,傻小子還不知道珍惜。
簡開陽真的沒有扶她,但默默陪着她放慢腳步。女生翹着腳,扶着牆,一步一步地挪動。她忽然苦笑一聲:“如果受傷的是童言夏,你大概就不會讓她自己這樣走回教室了吧?”
怪只怪她不是那個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女孩子啊。
“不是。”
聽到男生否認,盛婧按捺住複活的小心髒,擡頭驚訝又期待地看着他。
樓外飄起鵝毛大雪,無風,每一片自由而懶散晃悠着落入大地。男生在走廊出口處停下,轉過身,明亮的自然光打在他冷峻的臉上。
寂靜的走廊,空洞的聲音一聲一聲擊打在脆弱的心髒上:“我不會讓她受傷的。”
盛婧行動不便,索性連廣播站也不去了,靜心先把腿傷養好。于是蘭夢萍肩負起盛婧負責的廣播欄目。
盛婧被簡開陽公主抱抱去醫務室的那一天,需要從高一隊伍前經過,至少一半的班級都看到了這一場景,一時竟成了一段人人稱頌的佳話。
童言夏并沒有看到,但是聽多了同學的形容,也能想象出當時是怎樣一副情景。
“師姐身材嬌小,窩在師哥的懷裏。”
“師哥寬闊的肩膀,免費借給師姐依靠。”
“師哥抱起師姐那一幕實在太帥了。”
“還選擇了公主抱,太浪漫了。”
“是啊是啊,其實完全可以用背的吧?這難道就是愛情?”
愛情你們的大頭鬼。
童言夏心裏憋了一口氣,吐也吐不出來,難受得很。而這種時候,不知趣的吃瓜群衆還要來求得她的贊同:“你說對吧,言夏?”
對個奶奶灰煤球!
女生笑着應答:“對啊,太浪漫了。”
這時候,童言夏真想抽自己兩嘴巴。違心,更多的時候,傷害的是自己。
周圍的女生還在叽叽喳喳讨論簡開陽和盛婧的般配程度及恩愛進度。童言夏聽不下去了,拿起稿件起身往廣播室走。
盛婧坐在教室裏,腦海中回想着前幾天在醫務室所在的大樓裏,男生說的話以及當時他認真的表情。
簡開陽一直是個說到做到的人。這一點,她在高一就看出來了。
他很少在開會的時候發言,站長詢問他的意見,他也是無所謂的态度。有一次,他們在廣播室談論起美食,大家都對簡開陽提到的酸湯面感興趣,吵着問他店在哪裏,男生随口說道:“下次我帶給你們吃。”外面的飯很難帶進學校,更何況是十幾盒帶湯的大碗面。但簡開陽就是做到了,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避開保安的耳目,将三大包面帶進了廣播室。
運動會上,班裏找他頂替拉肚子的同學去扔鉛球。他應了,也扔了,還拿到了第三的好名次。
紀弈随口和他打賭,輸了請一個月的飲料。簡開陽就真的請了一個月,一天不落。最後把紀弈喝到看見飲料瓶就想吐。
所以他說,他不會讓童言夏受傷,不是随口說,而是有這個自信。
他會注視着她周身的每一處,他會在她叫他的第一聲就回頭,他會替她擋住倒塌的燈杆。只要他在她身邊,怎麽都做不到視而不見。
女生看着陽光明媚的白晝,有些羨慕地笑了笑。
童言夏到廣播室的時候,廣播室裏只有紀弈、李彌和蘭夢萍。紀弈掌管廣播室的鑰匙,沒什麽事就泡在這裏面,比他在宿舍或者在教室裏都自在許多,想吃就吃,想睡就睡。甚至還在廣播室裏做作業。
“哎呀,”蘭夢萍見她進來了,立刻起身,“聽說盛婧學姐受傷,是簡開陽師哥抱着去醫務室的。校醫還說,盛婧學姐在醫務室抱着師哥哭,最後還是簡開陽師哥給付的錢。你們說,他們兩個是不是在一起了?”
紀弈打心底裏反感女生之間暗自較勁、有話不肯直說的語氣,不爽地掏了掏耳朵。
李彌也附和道:“我覺得他倆挺合适。你們看師姐看師哥的眼神,絕對有故事。”說完,她伸着脖子沖紀弈喊道,“紀弈師哥,你說是不是?”
紀弈裝作沒聽到:“啊?”
“你們高一的時候,就沒感覺出來他們兩個之間有問題嗎?我看開陽師哥也挺喜歡盛婧師姐的,每次盛婧師姐叫他,他就出去,而且啊,他最近念的稿件都是盛婧師姐親自送的。好像前幾天也是為了給開陽師哥送稿件才被燈柱砸到了。”
“開陽師哥最近跑廣播站都沒之前勤快了,還不是因為盛婧師姐不在。”
童言夏陷入沉思。
自從葉子新和裴宣在一起之後,他們一起吃飯的時間越來越少。尤其是經過上個周末的學習事件之後,她和簡開陽心照不宣地沒有再找彼此吃飯。
再加上簡開陽和盛婧當衆“秀”了一場後,童言夏更不想理他,遠遠的在學校遇見也是繞道走。
“聽副站長說,咱們寒假或者暑假會有團建,讓大家先想想有什麽娛樂活動。”蘭夢萍這句說的是實話。單碩這個人,一向注重團結和增進團員們之間的感情,她也打算從自己這屆開始将“廣播站每年團建”作為習俗流傳下去。
“快想些好玩的游戲,咱們撮合撮合盛婧師姐和開陽師哥。”蘭夢萍和李彌顯然将童言夏也算在“助推劑”的隊伍裏。
簡開陽面無表情地推開廣播室大門,和正沖着大門的童言夏四目相對。
男生好幾天沒看到她,內心歡跳,臉色立刻多了生機勃勃的氣色。
他遏制不住嘴角對女生笑起來。
奈何對方冷着臉低下頭不再看他。
簡開陽怔住,自己哪裏惹到她了?
女生正強裝鎮定的和蘭夢萍、李彌在網上搜索娛樂項目。簡開陽走到童言夏旁邊,無辜地看她的眼色。
童言夏始終對他橫眉冷眼。
男生心亂如麻,廣播的時候頻頻轉頭看女生的神色,三番五次走神。插播音樂的空隙,童言夏想跟他說“認真一點”,但是又腦補他抱盛婧的場面,氣不打一處來,憤怒的一句話也不想說,讀起文章來也毫無感情。
簡開陽也不敢随便惹她,一直到晚飯時間在校外和她偶遇。
男生拉過她的手腕,笑着說:“看見哥哥不打招呼?”
女生原本笑着和朋友說話,看到他後拉下臉。她低頭看着拉住她的這只手臂,想起蘭夢萍說盛婧抱着他的胳膊哭。朋友見他們兩個之間的氣氛不對,不約而同地退到攤位前,閉緊嘴背過身等待美食。
童言夏哼一聲,擡頭陰陽怪氣地說道:“哥哥還需要我打招呼嗎,胳膊給姐姐抱不就夠了嗎。”
男生皺皺眉:“你又青春期了?”
女生甩開他,轉身要走:“趕緊去看看姐姐傷好了沒,沒好還得抱去醫務室。”
簡開陽忙拉住她:“當時那個場景,我沒法拒絕,老師同學都在催我,何況她還是因為我——”
“天啊,”童言夏轉過身來,“有生之年還能從簡開陽師哥嘴裏聽到‘無法拒絕’四個字,我真是中了頭彩啊。”
簡開陽也被激怒了,但還是強壓着火氣說道:“你一個從來不會拒絕別人的人,在這裏諷刺我什麽呢?”
童言夏氣結:“我怎麽不會拒絕別人了!”
“陸生請你吃飯,你拒絕了?”
“那是朋友,朋友跟我開口我為什麽要拒絕!”
“你真是搞笑,”男生冷笑一聲,“所以朋友的所有提議你都是不得已接受,是吧?”
“是!”童言夏賭氣地回答,“我為什麽要拒絕!我就不拒絕怎麽了?!”
“暧昧不清遲早會害了你。”簡開陽突然平靜語氣說道。童言夏還在氣頭上,不管不顧地回嘴,“是嗎,那我以後也應該和你保持距離,好好拒絕你每一個請求!我就是樂意和陸生出去吃飯又關你什麽事!”
簡開陽愣住,瞪着她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久到周圍的人影漸漸散去,男生偏開視線,面無表情的從她身邊錯過去。
話脫口而出的那一刻,童言夏就後悔了。她只是想在氣勢上贏得優勢,但她看着沉默無言複雜注視她的男生,她後悔了。
她能對所有人忍讓,卻偏偏他一點點過激的語言,就要全力反擊。
她手指僵硬,想伸手去拉他,卻怎麽也擡不起手。
夜在冷冬裏哭了一場,凝結成純白的花瓣,飄然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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