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歲月行千寸

缺少枝葉點綴的古老槐樹的影子平靜躺在地上，幹枯的樹杈相互撫摸；放涼了糖水一樣的白光，纏繞純白的牆壁，跌進溫熱的課堂。

語文不是童言夏的強項，也不是她的弱項。答完卷後還留有20分鐘的自由時間。她沒有檢查試卷的習慣，永遠堅信自己的第一次選擇。見離收卷時間還早，女生拿過幹淨的草稿紙，畫了一只豬頭，工整地寫下幾行字。

疊好，下課鈴聲響起後，走到教室後排儲物櫃前，放進去。

每科考試都是如此。

高二和高一的學生考試時間和科目不同，所以當簡開陽晚自習回到自己教室時，只考了兩門科目的他，卻在櫃子裏看到了四張不同形狀的折紙——有小青蛙，有千紙鶴，有寶塔，還有一個不知是剪刀還是鴨嘴。

男生挑挑眉，心中竊喜。

小屁孩兒可真會玩兒。

他拿出四張折紙，夾在數學課本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等巡查的幹事走後，把小青蛙拿在手裏把玩。

透過頭頂白熾燈光，和紙質單薄的草稿紙，男生才發現，小青蛙裏面有黑色的墨跡。

他小心翼翼地沿着折痕拆開。

映入眼簾的是一只畫得歪歪扭扭的簡筆畫豬頭，豬頭呆毛上方寫着秀麗的一行字：豬陽不怕開水燙！

他将整張紙展開。

“有人相愛

有人夜半看海

有人不學習在拆青蛙還不知悔改

提問：霍格沃茨收不收中國學生？”

簡開陽嘴邊笑意漸濃，提筆在下面回複。

以同樣的方法，他依次拆開千紙鶴、寶塔和鴨嘴獸。每張紙裏，童言夏畫了不同的動物頭，畫技雖拙劣，但還算傳神；每只可愛的動物頭下都寫着一小段話。

男生一一看完、一一回複。

所以在第二天考完上午的數學之後，童言夏打開儲物櫃，發現除了寶塔，其他三個折紙都不完整了——青蛙被放棄，疊得四四方方、規規矩矩；千紙鶴脖子歪了，以及被撐起的褲子腿。

她哭笑不得，率先打開小褲子，男生潦草的筆跡寫道：鯨頭鹳應該這麽疊。

神踏馬鯨頭鹳，那是褲子！

她又打開青蛙，打算重新疊，發現簡開陽在她的提問下回複：霍格沃茨不收中國學生，但是蜀山劍派歡迎你的加入。禦劍飛行比騎掃把帥多了。PS.張秋可能是交換生，還有小青蛙太難疊了，我盡力了……

童言夏心情如盛陽般明媚。

前幾日她在和陸生的聊天中聊起霍格沃茨，對方第一句話便是：霍格沃茨是什麽？童言夏雖然耐心解釋了一番，但明顯感覺到她和陸生處在不同的次元，或許只有聊起他感興趣的動漫和游戲，陸生才會高談闊論。

童言夏和別人相處的時候，總是會不自覺去順應對方喜歡的領域，花時間入門了解，以防別人說什麽而她根本沒聽過。但她在簡開陽面前就不需要，她抛出的梗，簡開陽基本上都能穩穩地接住。

這大概就是，契合的靈魂吧。

她多半都是在調侃簡開陽，唯獨寶塔那張紙上，童言夏正經寫了一句話：

——所謂無底深淵，下去，也是前程萬裏。

簡開陽不是什麽文藝人士，此刻卻一筆一劃認真寫着：

“從前的日色變得慢

車，馬，郵件都慢

一生只夠愛一個人

注：書讀的不多，木心先生的作品，只記得這一點，見笑。”

童言夏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眼角含淚。讀的不多，卻還是知道她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是出自木心先生的《素履之往》。

她回道：我這麽矯情你也應，真不愧是我的好狗仔！

這次考試，變成了童言夏和簡開陽之間的書信往來。

高二考兩天就結束了，但是悲催的高一小朋友們還需要再多考一上午，高二不能回到自己的教室，集中在實驗室。去之前，簡開陽特意跑了一趟教室，為的就是看看櫃子裏有沒有新添的折紙。

果然，童言夏閑得又疊了四張，小船、飛機、愛心和小兔子。

最簡單的紙飛機裏寫着大大的牢騷：為什麽物理這麽難！！！！！！！！

簡開陽輕笑出聲。

手套哥從他頭頂上方抽走他手裏的草稿紙，男生收住笑容回頭看。手套哥仔細揣摩一番上面的文字，感到無趣地還給他：“我還以為是情書，沒意思。”

簡開陽沒理他，把紙飛機折好夾在書裏。

小兔子的身體裏灌着空氣，鼓鼓的很可愛，看着特別複雜。男生生怕把紙撕壞，研究了一整晚的晚自習，也不敢下手拆開。

回到家後，他在手機上問童言夏：小兔子裏寫了什麽？我不敢拆，怕弄破了。

——什麽都沒寫，只有我做題的草稿。小兔子很難疊的，我疊了二十分鐘呢！你可千萬別拆壞了。

——已經供起來了，每天上香。

童言夏盯着手機屏幕微笑，心跳如□□射擊時的出彈速度。

她撒了一個小謊。

小兔子裏寫了字。

幸好他沒拆開。

“言夏，你的稿件寫完沒啊？後天就截止了。”程縛行在廣播室的電腦上浏覽廣播站成員發來的稿件，正好趕上童言夏興高采烈地進門，他也毫不客氣地澆她一頭冷水。女生如夢初醒，“我寫完了，忘記拷下來了。等我明天拿過來給你吧。”

“到時候，你把文件複制到這個文件夾。”程縛行在電腦上打開他保存的文件夾，“明天是你和開陽的‘溫馨小寒假’？”

“沒錯，非常溫馨。提前祝大家寒假愉快！”童言夏湊過來，看了看文件夾中文件的名字，“就我沒交了嗎？”

“你、嘉言、開陽、申曉、李彌都沒交。”

“這麽多人沒交你還催我！”

“這不是看見你來了，順便提醒你一句。”程縛行推推眼鏡，走的時候不忘提醒她，“明天別忘了拿！”

“好的，領導！”

第二天童言夏六點半就到達了學校，為了早間廣播做準備。

廣播室裏只有她和簡開陽兩個人。紀弈表示自己不能起早，索性将鑰匙交給簡開陽。女生第一次在早間廣播，有些緊張。

“你緊張什麽，跟中午一樣就行。”

女生打個大大的哈欠，将U盤中的文件導入到廣播室的電腦上。

兩個人毫無感情地朗讀寒假期間注意事項。

踏入校園的學生無一不憤慨“這麽好聽的聲音居然用枯燥的內容折磨學生精神，實在可恥”。

童言夏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哪裏得罪到蘭夢萍。

還是說，她本身就是這樣一個人。

晚上她先吃完飯進到廣播室，看到大家圍成一圈，正在安慰人圈中心低頭抹淚的女生。蘭夢萍哭得梨花帶雨，還不時跺跺小腳。

“怎麽了？”童言夏壯着膽子打破凝重的氛圍。

申曉一臉惋惜地看向她：“蘭夢萍的稿子被删了。”

“啊？什麽時候被删的啊？”

申曉搖搖頭。李彌和盛婧正一個給她遞紙，一個撫摸着她的後背。

童言夏和蘭夢萍交情很淺，再加上經歷過太多次蘭夢萍的翻臉，此刻除了“真慘”，也沒別的感覺。

十分鐘後，這種“真慘”的感覺，就轉移到她自己身上了。

無奈是潮水沖刷過的泥沙，沒有人知道它為什麽要留下。

這種情緒深深嵌在童言夏的心口上，就像濕漉漉的泥沙牢牢吸住腳趾一般，即使掙脫，也會有殘餘附着。

最後一個用電腦複制文件的人，除了她，還能有誰呢。

“可是我為什麽要……”童言夏被蘭夢萍的“猜測”氣笑，一時啞口無言。申曉和裴嘉言是絕對擁護她的，“言夏沒有理由去删你的稿件。”

“如果是她盜用了我的稿件呢？”

童言夏嘆口氣。

她雖然從沒有指望自己能寫出被采用的稿件，但為了不背負抄襲的罪名，她也是絞盡腦汁掉了十幾根頭發生拉硬湊出來的。

怎麽能随随便便說人家偷盜呢，這多傷人心啊！

“擺脫冬天最後一層冰雪的桎梏，春天再次開啓輪回的四季之門。”蘭夢萍脫口而出，“這是我的稿件開頭。你們看看，她的稿件開頭，是不是這個？”

盛婧半信半疑地打開标注童言夏名字的稿件，耳朵聽着蘭夢萍在繼續背誦，眼神裏的驚嘆愈發深刻：“真的，幾乎一模一樣。”

童言夏無語望天。

蘭夢萍真的可以，擺明了要栽贓陷害她，甚至把她的稿子都背下來了。

有一說一，她自己完全不記得自己寫的什麽了。

她寫稿子的時候，一會兒從林清玄的散文上抄抄，一會兒又到汪曾祺那裏借鑒一些，甚至出動中學生優秀作文豐富自己的辭藻。沒想到就這樣“被”雷同了。

“童言夏……”李彌看向她的眼神，多了些輕蔑和嘲笑，“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啊。居然抄襲。”

童言夏雖然面，但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從小到大，她在與人交往相處中，一直是被動隐忍的一方。如此，竟被小人穿了小鞋。

“時間還來得及，要不你重新寫一份吧。”

不得不說，雖然童言夏因為“公主抱事件”對盛婧略有敵意，但她真的是一位知性溫柔的大姐姐。

“你能背下我的稿子，就叫我抄襲？”童言夏冷笑一聲，擡起下巴俯視蘭夢萍，“如果我能背出這裏任何一個人的稿件，是不是代表他們都抄襲了我的？”

“就是啊，你能背下來，不代表是你的！”申曉力挺童言夏。

童言夏此時的表情，竟與簡開陽的黑面如出一轍。蘭夢萍不由自主地一抖，聽到她繼續說：“不得不佩服蘭同學好記性，竟然能将稿件全文背誦下來。”

“我……我昨晚剛看了一遍我的稿件，當然能背下來。童言夏，你別賊喊捉賊！你抄襲是你無恥，你幹什麽把我的稿件換給你自己！”

童言夏不痛不癢地盯着她：“既然你都能背下來，那你哭什麽？你背得滾瓜爛熟的，再寫一份不就好了？”

“我如果再寫一份，你肯定會說是我抄襲你的稿件！你當我是傻的嗎？”蘭夢萍激動地站起來，眼淚幹在眼眶外。

“我看你還真是挺傻的，”簡開陽和紀弈從外面回到廣播室，剛打開門便聽到童言夏咬牙切齒地說，“我沒事兒去看你寫的稿件幹什麽？還有，既然是我最後一個使用的電腦，你又怎麽會知道我寫的什麽內容？上來就說我抄襲你。”

裴嘉言和申曉在一旁附和：“就是，就是！”

“我……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我沒有說你一定是抄襲我，所以我才背出來讓盛婧師姐對比你的稿子！”

“那為什麽不是對比申曉或者裴嘉言的稿件，一定要對比我的？”簡開陽是第一次聽到童言夏如此冰冷的語氣，“蘭夢萍，你到底為什麽看我不順眼？打小報告、在背後罵我、當面一套背後一套。你幹什麽啊？我對你根本造成不了什麽威脅，你怎麽處處針對我？”

簡開陽手臂搭在胸前，手裏拿着一瓶給童言夏買的花生牛奶，靠在房間右側公用的桌子邊上。

“你別血口噴人，是你看我不順眼才對吧！”

“童言夏，你怎麽能這麽說蘭夢萍，大家都是同學。”李彌說道。

童言夏看都沒看她一眼，上下打量着蘭夢萍：“我有什麽看你不順眼的？”

“什麽？”蘭夢萍一愣。

“你說說看，”童言夏一字一句，“你哪點，值得我看不順眼？”

蘭夢萍脖子上的青筋激跳，童言夏掃一眼，繼續說：“早上我和簡開陽一起進的廣播室，一起出的廣播室，中間就沒分開過，從6點40分廣播一直到7點05，我複制粘貼的時候他就在旁邊看着。我哪來的機會去把你的稿子換成我的。再說了，我圖什麽？

“說實話，我語文水平一般、文筆一般，寫作文從來沒有登上範文榜，我根本就沒打算和你們競争，我知道我的一定做不了範本，所以我随便亂寫。你剛剛也背過了，沒發現裏面有很多驢唇不對馬嘴的語言漏洞嗎？就這樣的三流稿件你也要搶的話，我送你好了。你要喜歡，我再多給你寫幾份。

“還是說，你就是單純為了來指責我抄襲？”

紀弈聽完，伏在簡開陽耳邊說：“我覺得，她比你聰明多了。起碼人家一下就看出來對方是不是在跟她玩兒心機。”

“我看不出來？”簡開陽疑惑地看向紀弈。

“你這句話居然還能構成一個問句。”紀弈搖搖頭，繼續看戲。

蘭夢萍瞠目結舌。

“大姐，我被老師冤枉‘作弊抓現行’都能全身而退，你怎麽還不懂呢？”童言夏擡起手臂，慈悲為懷的樣子，“我自帶主角光環的啊。”

簡開陽噗嗤笑出聲。

童言夏這才看到他進來了。

“別雞蛋裏挑骨頭了，”男生邊走邊扭開手中的牛奶瓶蓋遞給童言夏，“你上午課間，不是來過一趟嗎。”

童言夏喝一口：“什麽？你自己删你自己的稿子？我的天啊，你也太狠了吧。蘭夢萍同學，你好可怕呀。”

申曉和裴嘉言看她一副受害者的模樣忍俊不禁。

“我沒有！”蘭夢萍喊道，聲音嘶啞破裂。

“好好好，你說什麽就是什麽吧。”童言夏偏頭看向躲在蘭夢萍身後的李彌，“怎麽樣，你還是相信她說的？”

李彌皺着眉頭看向蘭夢萍，面色沉重地低下頭。

“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一段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禮讓三分；人再犯我，斬草除根’。”童言夏扭緊瓶蓋，把花生奶放在桌子上，“稿子你還要嗎？要就送你了。下次整蠱同學，找準對象吧。”

“上午我和紀弈來交易鑰匙，你說你要打印主持稿，拿出來看看。”簡開陽冷淡地看着她。蘭夢萍大腦一片空白。

是啊，她惹了誰。

她惹了最不該惹的人。

簡開陽的眼神，就像要把她淩遲處死，奄奄一息後扔去喂狼。

她在衆人失望和不信任的目光中，失魂落魄地走出廣播室。

童言夏看着她凄涼的背影，心又軟了。

“真是一場鬧劇。”盛婧嘆口氣，把文件保存好關閉，“言夏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女生笑着搖搖頭：“怼她我心裏還挺痛快的。”

簡開陽側頭看着她，臉上控制不住的笑容。男生用肩膀頂頂童言夏：“別放心上啊。”女生“嘶”一聲，手在腿旁拍他的手。男生順勢握住，藏到背後，身體側傾，與女生靠在一起。

盛婧在對面看得清楚，心裏一陣酸楚，撇開頭到一旁整理桌子。

“沒想到你有綠茶的潛力啊！”申曉和裴嘉言圍上來，戳她的肩膀。裴嘉言也敬佩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小白兔，沒想到是狼外婆！”

“兔子其實是種很兇殘的動物，一旦聞到窩裏有其他的味道母兔就會把幼子咬死，或者産後極度饑渴的情況下，也會咬死自己的孩子。”

申曉和裴嘉言聽得渾身一抖。

簡開陽也是頭一次聽說，在廣播站活動結束後回宿舍的路上輕聲問：“你不會哪天也把我咬死吧？”

女生白他一眼，舒口氣：“你知道嗎，簡開陽。”

板上釘釘的作弊行為、全然不懂套路的偵探游戲、蒼白無力辯詞背後的人證、廣播室新成立的零食櫃、不想一個人廣播的孤獨感、窗角的保護貼、以及最初打游戲時想要換搭檔的焦慮。

“我覺得我的幸運，一直都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