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心跳

“三位客官,可還需要別的姑娘？”她揚起嗓子問。

洛今宵連忙擺手。

老鸨目送她們走上樓，一邊将銀子揣進懷裏，一邊搖頭嘟囔,如今的年輕人越來越不像話。

洛今宵一路跟着曲微吟上樓，二樓都是雅間,如今時辰還早,大多數都房門敞開着，唯有幾扇門緊緊閉合，裏面隐約似有人影晃動。

窮奇挨個兒門嗅着，直到最後一扇門才停下腳步,眼神突變，回頭去咬洛今宵的衣袖。

洛今宵知道裏面找到了非同尋常之物,她同曲微吟對視一眼，見曲微吟點頭同意，這才伸出手,叩響了房門。

過了好一陣,才有人将門開了一條縫，只露出一只眼睛,那眼睛看上去十分詭異陰森,在火光下看,竟是淡淡的灰色。

“何人。”那人開口,聲音低沉中又帶着一絲媚氣,雌雄莫辨。

洛今宵剛想說話,曲微吟就突然伸出手來，抓住打開的木門，那人用力想關，門卻仿佛釘死了一樣,無法撼動分毫。

那人擡眼，死死瞪着曲微吟，似乎要将她腕骨吃肉，但是下一瞬，眼神就變了。

曲微吟毫不懼怕，手也不抖，輕輕松松将門推開，擡腿便進，那人完全沒法抵擋，被頂着踉跄了好幾步。

電光火石間，一道銀光閃過，洛今宵瞳孔一縮，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出聲，曲微吟就極快地反應過來，用肉眼看不清的速度将偷襲的人按在了牆上。

她修長的五指卡着那人脖子，面上仿佛平常一般風輕雲淡，但只有被掐着的人才知道，她的力氣猶如泰山壓頂，只要輕輕一捏，就足以斃命。

“洛今宵，關門。”曲微吟鳳眸慵懶擡起，看着手中正在掙紮的人的臉。

洛今宵聽了，小心将門栓上。

那人還在奮力掙紮，不過也只是徒勞，此時，空靈且雌雄莫辨的聲音從一旁響起，是方才那灰色眼眸的人，他偏頭看着曲微吟，輕聲細語：“姑娘無故闖入我等房中，是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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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今宵這時才仔細打量他，那人不僅眼眸是灰色，就連頭發都是淡淡的灰，皮膚又白得出奇，簡直可以說是病态，血管根根分明，精致得如同冰天雪地中的瓷娃娃，妖冶又脆弱。

而且即便将全身打量一個遍，都看不清男女。

曲微吟面露不耐，她轉過身，忽然就不動了，目光緊緊鎖定在那雌雄不辨之人的身上，一時間，眼底各種情緒翻湧。

那人卻是一片平靜，甚至低頭，用骨節分明的手捂着薄唇，劇烈咳嗽起來。

“于歸。”曲微吟突然道。

“姑娘怎知我明姓，這可是最親密之人，才知曉的名字。”那人淺淺笑了，身上妖孽之氣更甚，卻讓人不忍怪罪。

“幺幺，下來。”于歸伸手去拉被曲微吟掐着的那少年，他一步沒走穩，身子便磕磕絆絆倒向一邊，出乎洛今宵意料的是，曲微吟竟松開手，将他扶住。

那少年得了條命，忙害怕地跑回于歸身後，恐懼地看着曲微吟。

最親密的人？洛今宵一陣心亂，她怎麽不知道，曲微吟還有什麽親近之人。

而且此人，她前世都從未聽說過。

曲微吟扶住他後，垂眸藏下眼中情感，淡漠道：“你是魔。”

“算是。”于歸溫溫柔柔笑了，他一雙眼中似乎總含着淚，看着曲微吟時，總有種柔情似水之感。

洛今宵暗中捏緊了拳頭，身上起了一身嫌惡的雞皮疙瘩。

她忍不住上前，一把将那似男似女的人拉到一邊，擋在曲微吟身前，正顏厲色道：“無悔門的人失蹤和受傷，是不是和你們有關？”

于歸蒲扇般的睫毛顫動了一番，平視着洛今宵，輕輕搖頭：“不。”

若不是，窮奇為何會追着失蹤弟子的痕跡的來這裏？洛今宵并不信他，仍立在原地，橫眉冷對。

“姑娘是覺得，我是魔，就一定會同你們為敵了？”于歸說話之時，神情頗為柔弱，蒼白的臉似乎脆弱到透明。

洛今宵下意識看了一眼曲微吟，心頭怒火湧起，此人看樣子是在說話，可處處都有暗意。

是無心之失，還是故意為之？

好在曲微吟已經收了所有異樣，看不出她此時的情緒。

“幺幺是一只小兔妖，修為極低，根本打不過你們的人，我就更不必說，這幅殘軀，活着都是困難，虧得飄香院掌櫃好意收留，讓我們住在此處養傷幾日，若是你們要除妖，便來吧。”于歸自嘲般搖頭輕笑，閉上眼睛。

他這麽一示弱，洛今宵反而不知如何下手，她皺着眉頭，轉身拉過曲微吟，小聲道：“小師叔，我還是覺得此人不對勁，窮奇應當不會出錯的。”

曲微吟并未回話，洛今宵偏頭看她，發現她正盯着于歸出神。

“小師叔！”她又湊近說，這才将曲微吟從思緒中拽出，曲微吟嗯了一聲，移開目光。

“你為何會淪落此處。”曲微吟問。

于歸蹒跚着走到桌椅前，伸出手，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修長的指間滑過發絲，在發尾輕輕繞了個小卷。

看到這個動作，曲微吟眼神微變。

“此事便說來話長。我原本不過是個散修的修仙人，從未拜入任何師門，結果修煉時無人引導，走火入魔，如今就成了半魔半人的怪物。我的家人見我成了這般，自然要将我趕出家門，并且警告我，永世不得歸門。”

“世人見了魔，都害怕不已，無論哪個修仙者見了我，都揚言要趕盡殺絕。喏，前些日子有人廢了我這條腿。”于歸将袍角撩開，露出一片焦黑的小腿。

他說這話時，一臉的雲淡風輕，眼角卻滲出淚滴。

他慢慢看向曲微吟，輕輕昂起頭，露出線條完美的下颚，閉眼道：“姑娘既然找到了此處，要殺便殺吧。”

曲微吟聽着聽着，指尖微微顫抖。

洛今宵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忙伸手去攥她指尖，溫暖的觸感将手包裹，曲微吟這才平靜了些許，将手抽離。

“無事。”她道。

“修仙之人就是如此的，自诩為正道，卻永遠行着趕盡殺絕的荒唐事，只要你是魔，無論是好人壞人，都是殺無赦。”

“不僅如此，他們還要毀了你最後的家園，侮辱殺害你的親人，将你逼得忍無可忍，只要你以牙還牙，他們便會說，你是魔，喪心病狂的，嗜血的魔。”

于歸慢慢站起身，走近曲微吟。

“姑娘自然是明白的吧？姑娘如今，是堂堂正正，嫉惡如仇的正道嗎？”

“替那些道貌岸然之人做事，将這世界一分為二，一份好，一份壞，一份高貴，一份低賤？”

于歸的話語仿佛有魔力，曲微吟突然緊閉雙眼，低聲道：“于歸！”

她不可以入魔，她只需同一人報仇就可以，她并不需要入魔。

“待他們知道你是異類後，就會害怕你，恐懼會轉變為恨，你明明什麽都沒做，卻是這四海八荒最惡的惡人。”

洛今宵心道一聲糟糕，看向于歸的眼神也多了一絲戾氣，她二話不說，神劍突然出現在手中，銀光橫劈而去，于歸痛哼一聲，身子向後倒下，如同被風吹倒的草葉，殘敗地落地。

她還想上前，卻被曲微吟突然喝止。

“洛今宵！”她指尖輕輕按着太陽穴，厲聲道，“住手。”

洛今宵猛然停住，她回頭看向曲微吟，心中疑惑，今日的曲微吟太反常了，還有此人說的話，聽起來正常，實際卻在句句戳心。

“小甜甜！”洛今宵張口去喚窮奇，卻見進門前還一臉嚴肅的窮奇，此時正呆呆站在一邊，像是丢了魂兒。

今日大夥兒都是怎麽了？洛今宵百思不得其解。

“回來。你回來。”曲微吟再次開口，她并沒有入往常一樣強硬，反而多了些祈求的語氣。

洛今宵自然不能再違抗她，狠狠收了劍，走回曲微吟面前，低頭問她：“小師叔，這到底怎麽回事？”

“你們二人認識？”她小心猜測道。

曲微吟搖搖頭，又點點頭，她緊緊咬住下唇，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與你無關，莫要多問。”

“姑娘……”于歸再次開口，他語氣似乎帶着蠱惑的魔力，每每同曲微吟說話，曲微吟的身子就飄搖一分。

“姑娘，我不會害你，永遠不會。”最後，他莫名其妙道。

曲微吟身子像是僵住了，她終于忍不住驚詫之意，向前走了一步，洛今宵下意識抓住她衣袂。

她一時想不通到底發生了何事，但卻總覺得曲微吟可能會離開。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法讓她頓覺心被人攥得死緊，一時氣血上湧。

“小師叔……”她小聲道。

曲微吟停住了，她拳頭越攥越緊，眉頭緊緊皺着，似乎擰在了一起，看樣子并不好受。

“他們殺了你爹，殺了你娘，鏟平了你所有在意的一切，将你逼到絕境，還燒了你的家……”于歸緊緊盯着曲微吟，眼波顫動。

“你閉嘴！”洛今宵怒氣上湧，揚手射出一枚冰錐，狠辣的氣流将于歸撞飛出去，在地上翻滾了幾圈。

她很少有如此大的怒火，幾乎吞噬了心肺。

她緊緊拉住曲微吟的手腕，将她扯着後退幾步，擋在了她面前，不讓她再看旁人。

“小師叔，你別聽他的，沒有人會傷害你，沒人可以傷害你。”洛今宵咬牙說，她緊緊盯着曲微吟的雙眼，用手去抓她手指。

曲微吟下意識躲開，洛今宵卻沒停手，直到将她雙手都攥住了，清透冰涼的靈力從二人雙手交接處傳遞，曲微吟方才險些亂了的仙脈，再次逐漸平和。

那壓抑的絲絲魔氣，也逐漸被冰凍。

少女眉頭緊鎖，目光中滿是擔憂，稚氣又清秀的面龐，沁出點點滴滴的汗水。

“小師叔，別信他的，我會保護你。”洛今宵小聲說，柔和堅定。

曲微吟突然覺得，另一種壓迫感不知從何而來，讓她心跳得無比劇烈，方才的悲傷也好，痛苦也罷，這一刻似乎全部轉化進了心髒的跳動中，因為洛今宵。

靈力慢慢減淡，洛今宵繃緊的心也慢慢放下，她松開手，指尖卻還攥着曲微吟的衣袖，不肯松開。

“小師叔，別走。”她耷拉着腦袋說。

曲微吟突然覺得眼一熱，垂眸待眼中熱氣散去，才點點頭，道了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