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舊日同學

桂小太郎堅定地認為得到小夥伴信任的理所當然是自己, 直到對面的高杉晉助神色逐漸變得詭異,然後伸手放到了他的額頭上。

“……”

冷漠地拂開對方的手,桂小太郎憋屈地控訴:“所以我說的話你一個字都不相信是嗎?!”

“也不是, ”高杉撓了撓下巴,委婉地表示, “其實前半部分我還是相信的, 就是他說從小就纏着我那部分。”

……那不就是不信嗎。

逐漸理解了雨宮翠離開之前抛下的那句話的含義,桂小太郎陷入了沉默,一個人蹲到牆角自閉去了。

憑借自己的三言兩語,讓高杉相信自己十年來親眼所見的東西都是僞裝,一直嫌棄的跟屁蟲其實是個能拿小金人的心機碧池——就算雨宮翠親自上門、言辭懇切地承認,也一定會被當做黏人的新套路打出去的吧。

桂小太郎瑟瑟發抖,覺得這大概也算是某種意義上堅不可摧的信任……高杉晉助對于自己的固有印象的信任。

而那個鬼,就躲在其下安然地活着, 不時發出低低的竊笑。

他不禁向茫然無知的高杉晉助投去了同情的眼神,看得後者滿頭問號。

而與此同時, 熟悉的咖啡館裏熟悉的座位上, 雨宮翠正領着腦門當中腫起了高高一個青色鼓包、乍一看好像獨角獸一樣的坂田銀時大吃可麗餅和草莓芭菲,用糖分安撫後者那顆脆弱的受傷的心。

“這是意外,”他把吸管紮進一瓶草莓牛奶裏,同情地從桌面上推過去, “高杉今天火大, 出手太重了。”

後者滿臉悲憤地把甜絲絲的調制乳一口喝光, 空盒子都被吸癟了, 這才恨恨地吐了一口氣。

“二勝二負。”

“什麽?”

“我和那家夥的劍術對決!不能再輸了, 再輸阿銀就沒有排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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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同一條船的份上, 雨宮翠花了心思把坂田銀時好一頓哄, 還勉強答應每天早上提前半個鐘頭起來陪他練劍,才終于讓他把再次輸給高杉晉助這個悲慘的事實抛之腦後,一心一意地向可麗餅發起進攻。

正感慨小孩子的世界真是簡單,對面的天然卷突然擡起頭來看着他,嘴唇邊粘了一圈黏糊糊的果醬和奶油。

“我看見桂找你說話來着,”他嚼着可麗餅,含混不清地問道,“你們說什麽了?”

雨宮翠聳聳肩:“在讨論高杉為什麽煩我。”

“為什麽?你們不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嗎?”

“就是因為這個,強行走得太近反而會讓人不喜歡。” 雨宮翠笑了笑,“你喜歡的人沒有義務一定也要喜歡你,不是嗎?”

坂田銀時頓時展現出了強大的抓重點能力 ,塞滿食物的腮幫子像倉鼠一樣高高鼓起,平時無精打采的死魚眼瞪得溜圓。

“那個高杉?不是吧,你喜歡那個高杉?!不妙啊,阿銀我突然覺得屁股好涼,是時候入手鐵內褲了嗎——”

哭笑不得的雨宮翠咽下一塊可麗餅,剛準備讓他別插科打诨,突然聽見身邊路過的一衆客人裏,有人清晰地“咦”了一聲。

這些身着羽織、梳着月代頭的少年們停下腳步,原本已經走過去的幾人也在夥伴們的呼喚下轉過了身,在看見雨宮翠之後交換着眼神,發出了惡意滿滿的笑聲。

“沒想到能在這裏看見你,真是巧啊。”

其中一個油頭粉面的家夥湊了上來,故作親熱地把手臂搭在他的肩膀上,裝模作樣地環視四周,擺出在找什麽人的樣子。

“怎麽,高杉沒跟你一起嗎,你不是跟在他屁股後面去了那個可疑人物開設的學館嗎?啧啧,看來他把你丢下了,真可憐。”

圍觀的幾人捧場地發出聒噪的笑聲,意識到這些家夥身份的坂田銀時眉頭緊皺,不動聲色地握住了盤子旁尖銳的餐叉。

是講武館的學員。

家中或多或少都有些背景,貿然出手的話,或許會給老師帶來麻煩。

而帶頭的那個對這個陌生小鬼完全持忽視态度,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雨宮翠身上。

剛見面時僞裝的親和已經卸去,他大力地推搡着黑發孩童的肩膀,把人按倒在座椅靠背上,惡狠狠地放着話。

“就知道告狀是不是?!現在家裏已經跟你脫離關系了,高杉那個混蛋也不在,我看你能抱誰的大腿!”

“能跑到這種地方吃飯,看來倒是沒我想的那麽窘迫嘛。來,乖乖把身上的錢交出來,再好好跪下道歉,保證以後再也不來礙我們的眼——”

被威脅的一方始終微微低垂着頭,沒有流露出任何他想象中驚慌失措或痛哭流涕的表情,安靜得像個無法做出反應的玩偶。

感到被忽視的月代頭少年額頭繃起青筋,惱羞成怒地揪着對方胸前的衣服,粗魯地把人拽過來。

“喂,前輩在跟你說話呢,沒教養的家夥!!”

他面色猙獰地高高揮起右拳,坂田銀時面色一凜,握着餐叉拍桌而起。

然而他的英雄救美之舉沒能落到實處,因為一只腳剛剛邁到餐桌上準備撲過去,那個嚣張的家夥突然像被按了定格鍵一樣僵在原地。

手臂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地舉在半空中,方才還兇神惡煞的神情還殘餘在臉上,被頰邊滲出的冷汗襯托得頗為滑稽。

發現不對的坂田銀時堪堪止住前沖的勢頭,默默把腳從桌子上放了下去,假裝自己只是突然想做個拉伸。

不過事實上圍觀群衆都無暇在意他,那些原本嘻嘻哈哈圍觀的少年,全都目瞪口呆地盯着突然僵住的老大——準确地說,是盯着橫在老大脖頸上的銀色餐刀。

握着刀柄的雨宮翠終于擡起了頭,注視着對面一動也不敢動的月代頭少年,沉沉的黑眸裏是再明顯不過的厭倦之色。

或許是感受到了小弟們的目光,這人還不信邪地掙紮兩下,試圖挽尊。

“我、我警告你啊,現在把刀放下來,我可以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

“我不可以。”

手腕微微轉動,鋒利的刃部将柔軟的肌膚壓出明顯的凹陷。少年頓時熄聲,露出了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圍觀的幾個人依舊接受不能,頂着标準的惡人臉試圖沖上來,嘴裏不幹不淨地罵着髒話。

雨宮翠嘆了口氣,餐刀不緊不慢地下壓,慘遭挾持的人質立刻用尖叫雞一般的嗓門喝止了這些人。

“看來你們還沒有認清形勢呢,”他雙眼微彎,展露出一個溫和無害的笑容,“既然高杉不在,我就沒必要陪你們演戲了啊。”

“那個、演戲的意思是……?”

沒有理會臉色蒼白的人質發出的疑問,雨宮翠用食指輕敲餐刀的刀柄,發出一聲清脆的嗡鳴。

“前輩,你知道嗎?我的刀現在放的地方,稍往下一點就會割破頸動脈。血會噴得很高呢,完全止不住,你本人會瞬間失去行動能力,然後,大約四十秒左右,大腦就會因為缺氧而死亡。”

刀刃不緊不慢地移動,滑到了已經布滿冷汗的脖子另一處。

“氣管被割開反而沒有大礙,但是,破損的血管裏流出的血會從氣管湧進肺裏,效果和溺水差不多,很快就能導致窒息。”

“淹死可是很痛苦的死法,過程會持續十分鐘左右,被自己的血溺死是不是也差不多?前輩,你想試試嗎?”

旁聽的小弟們面無人色,已經有人在悄悄地後退。別說他們,曾經在屍堆裏撿食吃的坂田銀時都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巴,感覺自己的三觀有些開裂。

而一開始過來找事的倒黴蛋已經抖如篩糠,若不是刀還架在脖子上,早就開始瘋狂搖頭。

“我錯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再也不來找麻煩了!好歹同學一場,不至于下此毒手,我道歉、道歉還不行嗎?!”

面子什麽的已經被抛到九霄雲外,少年結結巴巴地朗誦了自己當場在腦內揮毫而就的八百字致歉信,保證字字泣血、感人肺腑,随後又用族譜上所有扯得上關系的親戚一通發誓,終于換來了那柄刀依依不舍地從自己脖子上移開。

他噌地一聲跳起來,剛準備奪路而逃、從此再也不跟這個陰晴不定的可怕家夥打照面,就聽見雨宮翠的聲音慢半拍地從身後傳了過來。

“等一下。”

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他像生鏽的機器人一樣慢吞吞轉過去:“……您還有事?”

“是啊,”雨宮翠滿臉誠懇,人畜無害,“前輩們不提我都忘了,我的經濟狀況相當窘迫,畢竟沒有生活來源了嘛。”

“——所以,借點錢花。”

……

坂田銀時來不及目送那些家夥仿佛有怪獸在後面追的逃難背影,流着哈喇子蹲在地上撿鈔票,不時往雨宮翠這邊悄咪咪瞥上一眼。

确認他沒有注意之後,心機地挑出那麽一兩張面額中等的揣進懷裏,渾身上下都寫着滿足。

後者繼續吃着盤子裏的可麗餅,但原本香脆可口的餅皮已經被融化的奶油泡軟,輕易讓人沒了胃口。

雨宮翠挑挑揀揀地吃了兩塊草莓,就放下了叉子,從椅子上跳下來,招呼撿完鈔票的小夥伴:“走吧。”

坂田銀時渾身一抖,滿臉心虛地……把手裏的錢遞過來,眼神反複飄移。

“啊、哦!那什麽,這個給你。”

雨宮翠看了看,從他手裏抽了一半走。

“夠花一段時間了吧。要去買草莓牛奶嗎?”

“喂喂,就這麽分給阿銀一半真的好嗎,畢竟我什麽也沒幹還跟着你蹭吃蹭喝了啊喂!而且其實我也有偷偷藏起幾張,你沒看到而已——”

聲音在短暫停頓之後變小了很多,不過其中的後悔之意相當有限,“糟糕,不小心說出來了……”

結賬出門之後,雨宮翠任由喋喋不休的坂田銀時亦步亦趨跟在身後,終于在商店門口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着他。

“不害怕嗎?”

沒精打采的紅眸斜睨過來,白發的孩子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害怕……害怕什麽?三言兩語就能吓退那些慫包,這不是很好嗎?阿銀又不像他們那麽傻,怎麽可能會被吓到啦。”

“要是當時你沒反應,阿銀就要用叉子捅他們的屁股了哦,到時整個餐廳都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沒準老板從此再也不準我們進門了,這樣才比較可怕好吧!”

雨宮翠低笑着說了聲“是嗎”,沒有再停留,和坂田銀時一同走進了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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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宮翠很确信講武館的舊日同學被自己吓破了膽。

所以第二天,在村塾邊上看見他們把高杉堵進小巷子裏時,他甚至還有點佩服這些人的勇氣。

平心而論,要是他十歲出頭時被個變态拿着刀那麽威脅了,估計也要個把月才能消除心理陰影。

而這些少爺仔居然第二天就又重拾舊業,不遠數裏地從講武館跑過來找高杉的茬,可以說是相當敬業了。

雨宮翠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去,而是扭頭回了村塾,從道場中拿了兩柄木刀出來。

循着足跡走入小巷子當中,稍往裏走,就聽見昨天朗誦八百字小作文的那個聲音正咬牙切齒地發出威脅。

“……我已經把那個浪人的事情告訴父親了,在這種偏僻之地教導鄉民之子,勾結朋黨、自成勢力者亦可罰!父親已經答應我會派人來看看了!”

別說被團團圍住的高杉晉助,就連剛走過來、沒頭沒腦聽見這麽一句的雨宮翠都輕啧一聲,覺得這個熊孩子果然需要深刻的教育。

借着惡政和親人權力的東風挾私報複,只為出一時之氣,絲毫沒有想過村塾中的孩子和吉田松陽會落得何種下場。

不,也許內心之中甚至期盼着無關人等凄涼落幕,好給不對頭的高杉造成打擊吧?

雨宮翠又靠在牆上等了一會兒,發現他們吵歸吵,鬧歸鬧,絲毫沒有趁人多毆打一頓高杉、給他點教訓的想法,不由失望嘆氣,搖搖頭,恨鐵不成鋼地從隐藏的地方走了出去。

“不揍這家夥一頓嗎?”

領頭的少年滿臉意動,但還是擺了擺手:“不了,這邊離村塾太近,被那個誰聽到動靜就不好了——我可不想又被刀架在脖子上!”

然而小弟們并沒有應聲,反而滿臉驚恐地盯着他的身後,不約而同地挪動腳步開始後退……還沒反應過來,木刀已經又落到了脖子上。

倒黴蛋臉色煞白,嗷地一聲拼命向前蹿出,宛如屁股上綁了火箭助推器。

雨宮翠還沒來得及威脅他回去跟老爸說都是誤會、取消巡查,這人已經聲嘶力竭地慘叫着消失在巷尾,別說停下好好商量,甚至連回頭看一眼都不敢。

小弟們也緊随老大的後塵,呼啦啦做鳥獸散,徒留有些愕然的雨宮翠拎着刀站在原地,和滿臉懵逼的高杉晉助面面相觑,吹着巷子裏寂靜的冷風。

……就,看來他這個變态形象,塑造得蠻成功的。

過于成功了。

雨宮翠正略帶蕭瑟地思考下回要不要留點力,別把孩子真吓壞了,一旁的高杉晉助已經回過神來,朝他投來相當複雜的一瞥。

“他們……怎麽那麽怕你?”

“只是壞事被撞破了感到心虛吧。”雨宮翠淡淡回答,臉上沒什麽表情,“如果真的害怕我,過去也不需要麻煩你出手那麽多次了。”

高杉晉助極為勉強地哦了一聲,暫時接受了這個解釋,視線随即落到了他身上的兩把木刀上。

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了一樣,自己被來人搭救這個事實清晰地凸顯在眼前,讓他有些呼吸困難,臉色青青白白,就是說不出那個謝字。

雨宮翠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毫不拖泥帶水地轉身離開。高杉晉助下意識出聲把人叫住,自己和自己面目猙獰地搏鬥良久,才氣喘籲籲地出了聲。

“——下次不要再這麽莽撞了!他們有那麽多人,你跑過來又有什麽用?再遇到這種事別瞎摻和,去叫人就可以了,知道嗎?”

“怎麽做是我自己的事吧。沒事的話,我先走了。”

“……站住!”

“?”

“這次的事,我、我……總之,只要以後別離我太近,我也不會再刻意針對你——只要記住別粘着我!”

徹底沒了和這個絲毫不懂感恩的家夥談話的興致,雨宮翠大步離開,把糾結的高杉抛在身後,徑直回了村塾,找到正在後院給植物澆水的松陽老師,簡單告知了近期可能會來人巡查的事。

而後者看起來毫不在意,淺色的睫毛微微扇動兩下,聲音輕飄又柔和。

“是這樣嗎……我知道了。”

雨宮翠點點頭,剛剛準備告退,就看見這位老師把水壺放在一邊,直起腰來,放下挽起的袖子,專注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似乎發現了比村塾的危機要重要千百倍的要緊事。

“所以,翠的道路,已經決定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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