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問路(新)

————————————酒醉請再來斟滿,今夜不醉不歸還——————————————

隔着紗簾,一個小宮女對初初道,“我就喜歡看許美人,模樣兒、性情、與人說話,都那麽讓人舒服,令人敬服,比宋良媛她們強多了。都說她像貴妃娘娘,但我覺得貴妃娘娘也沒她那麽可親。”

初初低聲道,“輕些。”貴妃,哪裏是那麽好議論的。

許美人并沒有陪皇帝下棋下許久,因為不多時天星館的連闳大夫前來求見。

“連大夫有什麽事嗎?”皇帝問,對這位仙人一樣遠離朝堂、只執心于天象研究的年輕大夫,燕赜歷來給予尊重。

“皇上,”連闳略一施禮,用他清越的聲音道,“臣觀天象,西南的天狼并沒有完全沉寂。”

“哦?”上一回連闳來說天狼在西南方向異動,後來發生了大理國使團行刺案件,算是應驗上了。皇帝思量一時,點頭道,“朕知道了。”

“臣會繼續觀察。”連闳說罷告退。

連闳出來的時候看見站在紗簾處的初初,她正擡頭用一雙眼睛看着自己,水光中隐隐像注入了火苗。

有簾子的響動聲,初初很快垂下眼,再擡起來時,對方蓮青色的衣袂已消失不見。

“連大夫,連大夫!”

走進一處夾道,快到長慶殿宮牆側門,連闳聽見後面女子的呼喊聲,轉過身,初初氣喘籲籲地小跑着追上來,揚起一手,那是他方才遺落在外室的褡裢袋。

“連大夫,您的袋子。”将袋子交給連闳,初初抿抿嘴唇。那雙眼睛像方才一樣,像注入了火苗。

“盛宮人,有什麽話要和連某說嗎?”揚起一抹輕笑,連闳和氣地問道。

初初驀然間下了決心,定定地看着他,“連大夫,您是神仙嗎?”

連闳笑了,他頗有仙音仙貌,但這笑卻是人間的,如同長者對着晚輩,耐心地問,“盛宮人,你想問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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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初看着他,“我想問我的命。”

枭鷹每天晚上都要有進大量肉食,初初照例來到寝殿偏殿。

将肉切成小片,用竹簽插着遞給它,枭鷹一口一口吃着,時不時扇扇翅膀,很滿足。

“盛宮人,”

和梨子進來。

初初放下竹簽,起身,“小和公公。”

和梨子對別人比較和善,獨獨對初初時最是正經嚴肅,“皇上明日去巡獵,要帶着這只枭。卯時二刻出發。”

“可是它的爪子還沒有好。”

“上午沈骥沈大人看過,它的爪子沒有受傷。”和梨子說完這句話就走了。初初愣了愣,轉過身去看枭鷹,那賊鳥蹲在它平日裏最是不屑的鹦鹉架上,淡金色的眼睛半閉,竟是在裝睡。

“小枭!”初初好氣又好笑,拿起盤子裏還沒切的大半塊肉向着它擲過去,枭鷹先是聞聲騰空,在肉塊即要着地之時又俯沖着伸爪抓住,飛回到初初身旁。

初初只以為皇帝出獵要帶着枭鷹,沒想到把她也捎帶上。皇帝他們是騎馬,初初和和梨子等人乘車,這次出來是輕車簡行,宮人只帶了他們兩人。

劉貴人去看方貴妃,“盛才人這下怕是要複寵了,鷹奴——那只鳥說也奇怪,就只認她——怎麽就讓她又撈着這樣的機會。”

“呵,”方貴妃撣了撣袖子,“機會,那也是皇上給的。”

兩個人不再說話。

長安城西向八十裏的華陽山,圍了泰半做皇家獵場,連着還有一處小行宮,皇帝今年沒有去九陽避暑,最近諸事皆畢,難得清閑,便率親信、侍衛來華陽山巡獵。

說是輕車簡從,也有四五十人,皆是錦衣快馬,早早地就繞過長安城,踏入華陽山。

初初和和梨子坐的是馬車,速度沒那麽快,下午才到華陽山。一路上兩個人默默對坐着,初初是眼觀鼻鼻觀心,和梨子是眼觀車,再觀車。

怎麽會有這麽悶的人?他看着對面從一上車就保持着默默靜坐姿勢的女子想,沒錯,都說是秀色可餐,這美人确實生就一副怎麽看都經看、怎麽看都看不夠的好相貌,但若是跟個尼姑一樣的,也很無趣吧!

初初仿佛覺到對方在看她,擡頭看了他一眼,和梨子擠出一絲笑,“盛宮人,其實……”

嗯?那雙眼睛水水的,但真涼,顯然是不打算溝通,和梨子不再說話。

馬車進入華陽山,有侍衛在山底等候,上面都是山路,馬車不能再行,侍衛們将他們帶到一處營地,“皇上說,先不去行宮,今晚上露營。”向二人解釋道。

幾個侍衛正在搭帳篷,他們雖都是皇宮裏的侍衛,也難得近距離接觸和梨子、初初這樣的皇帝近身的宮人,特別是初初,仿佛冰雪堆出來的人兒,又那樣安靜嬌弱,侍衛們自然生出一股年輕男性對美女的天然的呵護和好感。

搭好了帳篷,又幫着進去收拾,初初反而不用做什麽,站在旁邊說話指揮就行了。

黃昏時,外面傳來陣陣馬蹄聲和狗叫,緊接着是男子們渾厚而歡快的笑聲,和梨子走進營帳,“皇上回來了,快出來吧。”

初初跟着他走出營帳,皇帝的馬在最前面,黑色的寶駒有一人高,燕赜高坐其上,居高臨下的這麽看過來,又尊貴、又冷淡。倒是他旁邊的一個青年男子看見了初初,笑道,“皇上三弟,這個小宮女好美貌。”這是太宗的二子,太宗一共四子,除了燕赜,只餘下第二子被封做趙王,自幼愛樂成癡,不問世事。

“唔,”燕赜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幾只獵鷹從林子裏飛出來,最前面的正是枭鷹,一看見初初,發出歡快的利叫,俯身向着她飛來,趙王吓了一跳,“哦喲,了不得!“卻見那枭停到了她的肩上,竟是認主的表現。

“哦喲,“趙王奇異,不覺深看初初一眼。

初初轉頭看小枭,這野東西的嘴巴和爪子上有血跡,淡金色的眼睛專注閃亮,顯然對這廣闊的山林滿意極了。

皇帝翻身下馬,侍衛們也紛紛跳下來,他們行獵一天,收獲頗豐,大的如梅花鹿、麂子、狐貍,小的像松鼠、野兔、野雞,攤開鋪了一地,男人的汗味加上濃重的血腥味,初初不禁微微蹙眉。

皇帝走進營帳,和梨子示意初初趕緊跟上,初初深吸一口氣。進去時,皇帝已自行解開領巾,她走上前,協助他解開護甲的結繩,燕赜便不動。她的手指很靈活,半彎着腰,以這樣的視線,只看見她青黑的發髻和圓圓的可愛的耳蝸。燕赜剛從激烈興奮的獵殺中歸來,聞到這樣清新恬淡的香氣,忍不住捏住她的下巴擡起。

美人兒帶着警惕的圓睜着大眼,燕赜眼裏漾過一絲笑意,那一處的疼痛便也足可以忍耐。

護甲正好全解開了,細白的纖纖玉指緊緊摳住邊緣,好像那倒是她的,能防護什麽似的。護甲松開,她能看見皇帝裏面的衣衫也松開,露出一點汗濕的胸膛,被護甲圍攏住的熱氣此刻在二人間揮發蒸騰,帶着濃郁的男性麝香的味道,這味道初初并不陌生,以往多少個夏日的午後夜晚,她就是被壓制在這樣的臂彎和氣息裏,他的汗水在她身上墜落蜿蜒。

有如沖天的大火,有如漫天的大雨,自己就像一只逃出升天的孱弱的蝶,翅膀不知是被燒焦還是打濕。

嬌美的小宮女很快從營帳裏出來,不過臉有點蒼白,怎麽還有些發顫的樣子。

侍衛們分工明确,有的執行護衛,有的巡邏,有的則正在收撿地上的獵物。

初初走過去,幫助撿拾獵物。

“嗳,”兩個侍衛對視一眼,同時道,“這是粗活,你幹不來。”

“我可以的。”初初指着野雞、野兔,“我可以幫着收拾這些。”

這小宮女肯定是方才沒伺候好皇帝被訓斥了,侍衛們邊想邊搖頭,皇上就是皇上,美人太多,不懂得憐香惜玉。

沒關系,他們卻都是惜花之人。來到小溪旁,一人架好鍋子,煮上水,對初初道,“盛宮人,你就幫着擇擇雞毛吧,其他的我們來弄。”

初初搖搖頭,撿起一只野兔和刀。

“哎,你不成,”拗不過她,侍衛只得教導,“喏,這樣,從頭頂上割開一條縫,然後這樣,一直劃到後面,注意要穩,不能抖,否則就取不到整皮子了。我說你不行吧——額,咦?”

不怪他驚異,只見那孱弱的美人方才還一幅嬌顫顫的樣子,這時候拿着刀,割開野兔的皮肉,動作倒穩的狠,只是力道還不夠勻,但這也足以讓侍衛們稱奇。

“你的手很穩,很适合用刀。”一個聲音道。

初初擡頭,兩個侍衛見統領來了,忙讓開。

“去忙你們的吧,”沈骥對他們道,兩個人連忙一躬,自去收拾獵物。

初初一頓,手中的刀繼續向下,一直劃開到野兔的尾部。

“也可以用箭,”沈骥贊賞得看着,沒想到她白白淨淨的一個美人,竟然可以把刀拿的這麽穩,全沒有一般女子見到血肉驚慌失措的樣子。

“沒有人教我。”初初放下刀,問他,“然後該怎麽樣呢,将軍?”

她的那聲“将軍”總是喚的嬌嬌細細的,饒是沈骥沉心如水,也不禁一酥,哪裏頭癢癢的卻撓不到的感覺。

他蹲下來幫她翻開野兔的外皮,粉紅色肉露出來,還帶着溫溫的熱氣。“皇上的箭射的很好,你如果想學,他一定很高興。”

初初不做聲,一會兒擡起頭,“您的傷好了嗎?小枭啄了好幾下——說起來,将軍救了我兩次,我好像都還沒有說過謝謝。”

她的眼睛是那樣澄淨,這時候正是夕照時刻,雲霞漫天,餘晖在她長長的睫毛和臉頰上灑下點點金粉,整個人恍若一個仙子。沈骥将一整張兔子皮剝下,用刀劃開野兔腹部,肚腸流了出來,他對着她笑道,“這都是我該做的。”

篝火将營地染成紅色,白天打獵虜獲的獵物現在被串起架在火上炙烤,紅色的火苗歡騰,不多時營地上空就彌漫着陣陣烤肉的香氣。

初初也得到一份烤兔腿,“這是你的勞動成果,”皇帝将兔腿帶到營帳裏給她,他下午未曾更衣,還穿着行獵時的獵裝,“阿骥說你的手很穩,想學箭麽——朕可以教你。”

初初不說話,皇帝不以為忤,只囑咐她肉要趁熱吃,自己離開營帳。

初初有些好奇,和梨子告訴她,“他們要角鬥,你別出去。”

她便撩開營帳的一絲縫隙往外面瞧,這一下不禁微紅了臉。只見火光下男人們皆是打着赤膊,外衣除下,只穿着長褲,他們在篝火中大聲笑着,皇帝出去也除去了外衣,同侍衛們一般的裝束,他說了些什麽,大家很快鼓噪起來,兩個大漢扭纏到一起,角鬥開始。

初初轉過身,臉兒微紅,和梨子在一旁側目,你也會臉紅!

外面的氣氛愈發熱烈,幾個回合下來,一個最健壯結實的大漢獲得勝利。燕赜方才亦和侍衛們一道比賽摔打,這時候大家都歪七扭八地癱在地上,各個一身的泥土,胸膛上熱汗直流,站都站不起來。

沈骥巡營歸來,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燕赜向沈骥伸出手,“阿骥。”

沈骥上前将皇帝拉起。燕赜站起身,一拳砸到沈骥肩上,“下次咱們倆比過!”

沈骥忍俊不禁,“臣遵旨——我難道怕你?”燕赜大笑。

“葛六,你要什麽賞賜?”看向獲勝的大漢,此刻也搖搖欲墜得勉強站着,燕赜笑罵,“你小子喝了多少酒?你他媽打的是醉拳嗎?”

葛六嘿嘿憨笑,“說吧,你要什麽?”皇帝又問。

葛六憋了憋,甕聲甕氣得大聲道,“皇上,俺什麽都不要,您就讓那美貌的小宮女出來,倒一碗酒給俺就好啦!”

衆人一靜,緊接着歡騰鼓噪起來。“哦哦,”他們喊,他們年輕,他們喝了酒,他們剛進行熱烈而激動的運動,這時候正是熱情而亢奮的時候。“葛六,你真他娘的夠膽!”一人大聲叫道,男人們齊聲哈哈大笑。

然後,衆人的眼睛齊齊看向皇帝。

燕赜笑,拿手指了指葛六,“葛六,你确實夠膽。”葛六撓撓頭,大家漸漸安靜下來。

“初初!”他突然大聲喚,這一個名字叫出來,竟這樣響亮。

沈骥沒有想到他竟然真的要喚她出來,看着他的眼光略帶思量。

營帳那裏撥開一絲縫,緊接着,一個嬌美的身影勾勒在燈光裏。

美人兒款款地一步一步走過來,熾烈濃厚的陽剛氣氛對上這一點點女子的靜美,衆人不禁屏住呼吸。

燕赜從心中升起一種得意,不是緣自身為一個掌控天下的帝王,而是一種純男性的、或者說是純人性的驕傲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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