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張家

回到大理市,我們也不敢久留。照獨門獨派的說法,在一個地兒幹了活,為了避免被人發現行蹤,需趕緊輾轉離開此地,阿缺身為一個地道的賊,這一次與獨門獨派達成一致共識。

于是我們只在大理停留了半日,然後坐長途汽車到昆明。

焚香爐沒有跟我們同行,他說要再回苗寨去找花景蘭,我千說萬說勸不住他,只能眼巴巴看着他背着老舊的藍色登山包與我們分道揚镳。

站在三岔路口,我望着他遠去的背影,沈二從背後推推我:“你怎麽不攔他?”

我道:“攔不住啊,剛才你沒看見?我說了一大堆理由,他就回了我一句。”

沈二道:“那你怎麽不跟着他去?”

我心裏隐隐的一揪,頓時覺得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婆婆媽媽了。明明是想跟着去的,卻偏偏開不了口。

終于看不到焚香爐的人影了,我轉過身,嘆了口氣,勾着沈二的脖子道:“到底是萍水相逢的人,香……想來眼睛兄是什麽人我們都不清楚,我幹嘛要跟着他再去面對那些蠻不講理的苗人?又不像我跟你關系這麽鐵,手足情深,到哪兒都哥倆好同聲同氣,對吧?”

沈二瞅着我,滿面愁容搖着頭說:“小王,憑我認識你這麽多年的經驗看,你這是口是心非。”

我攤攤手,算是服了這個二愣子了。

到了昆明,獨門獨派買了幾瓶茅臺酒,然後我們上火車。斬鬼刀過不了安檢,還好我有先見之明,事先找了托運。

這一路沒什麽可說的,拼酒時我喝多了點,卧鋪上躺了一夜,夢裏面全是那一身藏青苗服,長發素顏的人兒,紅燭燃香,清清的一雙眼,卻莫名的幽深。

到了醒來時,沈二竟笑我,說我在發春夢。

由于此前曾牽扯到一樁刑事案,天知道上海境內如今是什麽情況,為了避免旁生枝節,我們不敢進上海,于是當火車在昆山停留時,便跳車潛逃。

後來再合計了一下,阿靈的腳傷有惡化趨勢,土方子缺藥材,沈二背景硬,不怕警察找上門盤問,于是決定由他帶阿靈到上海去大醫院看門診,不然阿靈的腳不好,沈二怕是也寝食難安。

我、獨門獨派和阿缺決定直接去蘇州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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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據說稱得上江南一霸,張老爺子随便動一下手指,便能要南方古董市場翻雲覆雨。

此等高門大戶,百年家宅自不會在小小的蘇州地內,獨門獨派去過幾趟,沈二也随父親拜訪過,憑這兩人的記憶,我們還是繞了許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才找着門第。

白牆紅瓦,從一頭連到另一頭,院子裏面的海棠樹高大挺拔,枝丫翻過了圍牆,繁花似錦,一片紅燦燦的,秋風拂過簌簌而下,門口的地磚上都鋪成了柔軟的花地毯。

我仰頭望着,只覺圍牆裏面似乎飄出陣陣墨香,還有古琴的幽婉之音缭繞于耳際,仿佛到了另一個時空。

穿着長褂的家仆出來迎客,把我們接到廳堂裏一一坐下。端上來的是上好的鐵觀音,茶色碧綠,清香淡雅。我小心翼翼捧着青花瓷杯,心想張家號稱古董世家,府邸之中家具擺設日常用度無一不是有故事的,這茶杯不會也是一件古董吧?

這一想,便忙朝阿缺使眼色,叫他規矩點,別一時貪財把人家裏頭的東西摸出去了,我們是來做客的,可不能變成賊啊!

門外先傳來一陣渾厚酣暢的笑聲,接着進門來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大背頭油光可鑒,五官深刻印堂飽滿,眼睛彎彎的帶着笑意,裏面卻是露骨的狼子野心。

早聽說張老爺子因為身體欠安,早不管事,深居簡出頤養天年了,現在當家的是大少爺張慈。

算起來,我與張慈這也是第三次見面,早已不覺得陌生。他還是一貫笑眯眯的,不露聲色朝我們點一點頭,再向着獨門獨派恭恭敬敬作揖:“獨門獨派大師,許久不見,晚輩有失遠迎請見諒。”

我心說,做作!別過頭去懶得理會。

獨門獨派私下裏朝我擠眉弄眼,意思是他也很受不了大家族這種逢場作戲的戲碼,但是面上還是要裝一裝腔調的。

堂上寒暄的氣氛讓我有點受不了,我冷着臉悶頭喝茶,有些坐不住。張慈好幾次眼睛往我這邊瞟,點頭笑一笑,笑得老子我骨子裏直發冷。

幸好這時候來了個小厮,請示說:“大當家,二爺想請李先生到他書房去聊聊。”

我巴不得趕緊跟小厮走,心說張睿這次可真是雪中送炭,拯救我于水火。

張慈目光移到我身上,眯着眼笑容淺淡:“舍弟似乎一向與李琅玉先生投緣,這幾天還不時惦記你,在我面前已多次提及你的名字。”他端起茶盞抿上一口,再道,“我這個弟弟從小性子冷冰冰的,缺乏感情,少有見到他有什麽喜怒哀樂。對古董也一向沒什麽興趣,上次拍賣會上沒想到他會拍下一只青花瓷瓶,到是難得見到能有一件東西令他如此喜歡。”張慈挑了挑眉,看着我,“呵呵,那只花瓶他收藏在書房裏,可是誰也不準碰的,記得前幾天我好奇拿起來只看了一看,他就跟我鬧了三天冷戰沒說過一句話,唉……”

我不置可否,只好面上尴尬地賠笑。

這事後來小厮領我去書房的途中又說了一遍,張家兩位少爺雖是血脈相融的親兄弟,關系卻形同陌路,張睿很少在家,大多時候都在外面漂泊,兩兄弟在家裏若是碰了面至多三言兩語話不投機,有客來訪,相迎打點的都是張慈,張睿基本足不出戶,從來不見客的。

有時候一張飯桌上只能聽見老夫人對大少爺噓寒問暖,大家對坐在邊上的二少爺如同空氣一樣視而不見。張府的人都習慣了這種畫面,也不會有人覺得奇怪。

兩位少爺的起居生活也完全是隔離開的,一個在東廂,一個在西廂,中間隔了個大花園,兩邊便恍如兩個世界。東廂大少爺這邊門庭若市熙熙攘攘,西廂二少爺那邊卻冷冷清清,粗茶淡飯。府上的家仆都養成了一種觀念,認為西廂那邊夜半鬧鬼,二少爺八字至陰至邪,會招來許多不幹淨的東西,所以大家平常沒事誰也不願到西廂去。

我了解到,張睿即便身為高幹子弟,在家裏一切衣食起居也要靠自己動手。怪不得此前沈二請吃飯時,他能一個人塞下幾大碗米飯,真還不如我這個自由自在,普通人家的獨生子。

于是再說到那天張慈心血來潮,穿過花園到西廂。

張慈平常不會去西廂,老爺子有家訓,大少爺不準踏入西廂半步,當然二少爺也不準踏入東廂半步,所以兄弟倆除了特殊的節日需要在前廳陪父母吃飯,幾乎是碰不到面的。

那天張慈浮生偷得半日閑,因為邀了女友到家裏來吃飯,飯後便與女友逛花園散散步賞賞花,還帶了小厮與另一個家仆跟在後頭,一點也不介意被人看他們打情罵俏。

逛着逛着,石板路的前面出現了一條靜悄悄的游廊,兩邊的植物都顯得蕭瑟萎靡,一看就知道平常沒什麽人經過這裏。

張慈的女友便好奇道:“這邊的房子不住人嗎,看起來好像沒人打理。”

張慈也不知為什麽,淺淺一笑,看着抄手游廊道:“家弟張睿住在這邊,他喜歡清靜。”

張慈的女友第一次聽說張慈還有個弟弟,嚷着非要見一見。兩個家仆以為大少爺會拒絕,沒想到張慈望着冷清的西廂宅淡淡斂住笑容,牽着女友的手便往抄手游廊走去。

兩個家仆都沒來過西廂,無法帶路,張慈也不熟悉這邊的布局,只能在游廊裏瞎摸索,兜兜轉轉找到書房,見裏面桌案上擺齊了文房四寶,鋪着宣紙,毛筆擱在硯臺上還沾了墨,想來這間書房應該是有人在使用的,便跨進門檻到房裏看看。

進去以後,張慈先到了桌案前,将鋪展在桌上的那張宣紙拿起來看,兩個家仆便也跟着看見宣紙上描了一個人像,随意幾筆勾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淡淡的墨描繪出素雅的微笑。

大家都知道張二爺琴棋書畫四絕,圈內有句話說:“南有風流才子張二爺,北有妙手鬼才姜四爺。”那畫上雖只有寥寥數筆,卻惟妙惟肖,神韻生動,仿佛有一股濃郁的感情滲透在畫裏頭,隐匿在輕描淡寫的筆墨中。

但是張睿一般只畫山水鳥獸,第一次見到他畫人像,張慈臉上露出不加掩飾的驚訝,他的女友将畫紙拿過去端詳,笑道:“要是畫的是個女人,我一定會以為這是你弟弟的心上人。”

張慈淡淡一笑,信步到書架邊,看見擺在架子上的青花瓷瓶,瓶頸上挂着一枚玉佩。

那次拍賣會是張家舉辦的,張慈自然一眼就看出這只花瓶是拍賣會上的拍賣品之一,而挂在花瓶上的玉佩成色碧綠,就連家仆都能看出是塊廉價玉石,又沒有什麽花紋。

張慈皺了皺眉頭,家仆們也看不懂為什麽他盯着玉佩冷冷笑了一笑。

就在他拿起花瓶來看時,張睿便碰巧在這時候走進書房,先是一驚,再黑着臉沖到大哥面前奪過花瓶,冷冷瞪着大哥一言不發。

張慈笑道:“怎麽了,我只是看一看而已,你別一臉好像我糟蹋了你的寶貝似的表情。”

張睿用袖子擦一擦花瓶,小心翼翼放回書架上,還仔細地把玉佩擺正了,接着冷着臉說:“出去。我的東西不喜歡被別人碰,也沒什麽好看的。”

張慈大概是礙于女友在旁邊,家醜不可外揚,他便沒有再和弟弟理論下去,轉身帶着女友走出書房。

到書房門口,他卻忽然停下腳步,說了句耐人尋味的話。

他說:“弟弟,你的心思別人不懂,哥哥懂。”

小厮說到這,忍不住喃喃嘀咕,揣測大當家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我到是不覺得奇怪,張慈看起來就是個眼明心細,極其精明刁鑽的人,有那樣城府的人,像張睿這種不善于掩飾的,肯定一眼就被他看穿了。何況兄弟之間,總存在着心有靈犀的那種默契。

不知不覺間,已到了西廂書房。

小厮先進去通報一聲,我聽見一個年輕而清朗的聲音道:“快讓他進來!”

我清清嗓子,整了整衣服,想讓自己顯得體面一點。不過身上是穿了好幾天的運動衫,褲腳還沾着污跡,要體面也體面不起來。

待我跨進門檻,便看見紅木躺椅上坐着一個俊朗的青年。

他站起來,一席玉色長衫幹淨素雅,手裏拿着一本書,站在古色古香的書架前,溫文爾雅的一個人,眉宇銳氣十足,沖我淡淡地微笑,卻又挑了挑眉說:“瓶子,你看你,怎麽弄成這副德性?”

我不由一窘,咳嗽幾聲,心說我這德性怎麽啦?

張睿對小厮擺手道:“阿淮,先帶李公子去換身幹淨的衣服,準備暖茶和糕點。”

我心裏暗暗靠了一聲,張小瓜同學,你要是對着未來老婆挑剔她的穿衣打扮還說得過去,見個老朋友用得着這麽講究?非得要老子沐浴更衣了才能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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