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張二爺
我再被阿淮領着回到張睿的書房,清清爽爽,總算是“儀容得體”地坐下了。
阿淮說張睿有琴棋書畫四絕,卻漏了說張二公子茶也泡得不錯,清光光的水上浮着幾根肥葉子,透着嫩綠,味道比在前堂裏喝的還要好。
張睿低頭喝了一口茶,我也低頭喝了一口茶。
張睿擡頭沖我一笑,我不知他是什麽意思,只好尴尬地賠笑。
他說:“我正想找你問問,那件東西寄過來我這裏是什麽意思,沒想到你就來登門了。”
我愣了愣,一時沒想起寄了什麽,便糊塗地道:“什麽東西?”
張睿看着我,淡淡的笑了一笑,再低下頭去喝了口茶,說:“該是從哪個鬥裏摸出來的吧?”
我怕了拍腦門,想起來了:“哦!那把白色的刀啊!我一時想不到怎麽處理,就想先給你看看,讓你給我出個主意。”
張睿勾起嘴角,挂着說不清什麽意味的淺笑:“跑哪個鬥裏去了,怎麽沒想到叫我一起?雖然我想,應該是師傅讓你下鬥實踐去的吧?”
“嗯,算是實踐吧。”我裝作老實地點頭。
想在張睿面前瞞天過海不容易,憑我的演技,不到三句話大概底細就被他摸得一清二楚了。此前提到南張二北姜四,其實還有另一句:南北有“二毒”,張二爺眼毒,姜四爺嘴毒。
我怕萬一被張睿發現我有什麽隐瞞之詞,他會胡思亂想一個人不知道偏到哪裏去,于是便将苗寨之行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除去我和焚香爐在山洞裏的那一晚,其它細節都不忘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沒想到我剛說完,張睿便眯着眼打量我:“大霧的前一晚,是不是還發生過什麽事?”
紙包不住火,被他這麽一問,我窘迫地抓抓臉頰:“也沒發生過什麽,就是我們在山洞了過了一夜,香爐他告訴我,他是個蠱師。”
張睿皺了下眉頭,我忙攤手:“我也沒想到他會是個蠱師,不過我想他品性應該不壞。”
張睿有一雙比桃花眼更為細長一些而且像混血兒一樣深陷的雙眼,當他眯着眼的時候,疏朗的長睫在下眼睑掃下淡淡的陰影,裏面隐隐約約漏出幾許冷冷的光,冰冰涼涼且有些妖豔,那真是叫人消受不了的眼神,我被他那麽看着,覺得快窒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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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自己就像被結發妻子發現在外頭風花雪月了,心裏莫名的發虛。
他卻笑了笑,淡淡說:“龍小爺是個神秘的人,你說想找他,我就替你留意了一下,結果發現他這個人根本就是一個謎,圈內幾乎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也沒有人和他深交,也就是說,他一直以來都獨來獨往,沒有固定的合夥人。換言之,也可以說他是故意不讓任何人了解他的底細。”
張睿說話向來喜歡婉轉一些的,我聽出他的話裏有別的意思,便笑笑道:“我明白,你是想提醒我不要太輕信別人,防人之心不可無,尤其香爐底子不幹淨,是吧?”
張睿端起茶,神情被茶杯遮蓋住,只聽他的聲音輕輕說:“我只是不想你被騙,不想你因此受傷。”
直到後來,我再琢磨這兩句話的意思時才恍然大悟,張睿這傻小子一廂情願,我卻一直沒有察覺。而當時,我真沒往那方面去想,以至于以為張睿只是出于好意勸谏而已。
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張睿放下茶盞,道:“你想想,深山野林裏,你和一個不明來歷的人待了一晚上,身上沒有帶任何防身武器,而對方卻是個身手不凡的人,萬一他有心害你,你現在可就變成山洞裏的一具腐屍了。”
張睿以玩笑的口吻說着,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忙搓搓手臂:“我這不是好好的嘛,香爐他不是壞人,我對自己的眼光有信心。”
張睿暗自一笑,點了點頭,便也沒再說什麽。
我想起獨門獨派來拜訪張家的目的,趁着此時書房裏只有我和張睿兩人,我問:“那座墓你也進去過,子母棺你打開看過吧,有沒有帶出來什麽東西?”
張睿呆了半晌,點頭:“既然你來了,我拿給你看看吧。”
整間屋子陳設簡潔,同時也收拾得整齊幹淨。除了書桌、躺椅、書架,以及一個梅花屏風,就沒有別的了。
張睿走到書架那裏,我視線跟着他,便看見了書架第三層擺放的青花瓷瓶,瓶頸上挂着城隍廟買的那塊玉佩。
我笑道:“你不是說,玉佩買來準備自己戴的麽,怎麽沒戴在身上?是不是後來又覺得它質地一般,不喜歡了?”
張睿回頭看看我,再呆呆地看着玉佩:“戴在身上,我怕容易弄丢。”
“哦,那到是。”想到張睿經常下鬥,在地下鑽來鑽去難免磕磕碰碰,身上的東西的确可能一不留神就掉了。
張睿拿過來一件東西,用絲絹包着。他把那件東西放到書桌上,然後朝我招手:“你過來看。”
我走過去,張睿解開絲絹,我低頭看了一眼,大吃一驚。
由于許久以來,心裏一直心心念念惦記着,以至于只要看上一眼,我就能認出來。
這竟然是一只紫檀木匣!
不過,與張慈要我開的那只不同,那只上面刻着九條龍,而這只上面刻的卻是鳳凰。
我想起十五年前張家一共從東帝冥殿中帶出十只木匣,難道木匣上的刻紋也正對應了十只脊獸?
繼而我又想起花景蘭悲慘的遭遇以及瘋癫發狂的可怕模樣,與那次倒鬥有關的人都沒有好下場,心裏不由微微一悸,同時不由自主地暗暗瞄了張睿一眼。
張睿盯着木匣,表情嚴肅,眼神森冷,好像那只木匣裏住着一只令他深惡痛疾的惡魔。過了很長時間,他臉上的神情才漸漸緩和下來。
直覺告訴我,他接下來也許會說到什麽至關緊要的事,果然他把一只手掌輕輕按在木匣上,顯得十分慎重而小心,開口的時候聲音有些微微的發抖。
“子母棺中躺着的人……”他吸了一口氣,“是我姐姐,張雅雯。”
我大吃一驚。
在墓中,獨門獨派曾說,張睿進過那個墓,并且走的時候十分匆忙,沒有把盜洞封好。可是張睿行事不像會馬馬虎虎粗心大意的人,他會如此匆忙,只能是兩種情況:第一,當時墓中出現了什麽突發狀況讓他必須馬上撤退;第二,有什麽東西使他受到了刺激,導致情緒不穩,才會一反往常疏忽大意。
我們進去時,墓中并沒有什麽異狀,所以第一條不成立。而如今看來,我終于明白,顯然是第二種情況,張睿意外的在墓中發現了姐姐的遺體,精神上受到強烈的沖擊和打擊,于是一下子沒了方向。
看來,他離開墓的時候,或許正處于渾渾噩噩的精神狀态中,情緒十分紊亂。
直到此時,張睿在向我提起當時的情況時,臉上也難掩痛苦的表情。他用手蓋住額頭,靜下來調整了一下呼吸,才繼續道:“我不知道她在裏面躺了多久了,遺體保存得很好,幾乎沒有任何腐爛的跡象,而且……面容安詳,看起來死的時候應該沒有什麽痛苦,就像……就像她只是睡着了一樣,我當時恍恍惚惚的,總以為她或許下一刻就會睜開眼睛,喊我的名字,對我微笑……”
“我本來想帶走她的遺體,可是她看起來那麽安詳,我……不敢動她。”他再用力吸了口氣,抑制住尾音裏的顫抖,“我怕一動,她就可能會變得面目全非,不再是那麽完好的樣子了。”
張睿扶在桌邊的另一只手緊緊地握攏,繃得骨節都發白了。
張家雖大,張睿卻等于只有他姐姐這麽一個親人。小時候的傻瓜蛋整天拽着姐姐的裙擺躲在姐姐身後,戰戰兢兢地盯着別人瞧,好像世上所有人在他眼裏都是要害他們姐弟倆的壞人。我那時候不懂事,現在知道,張睿對于張家人來說簡直是世所不容的存在,也許他從小就生活在一個盡管滿堂喧嚣,卻冷冰冰的世界裏,唯一能給他一點溫暖的人就只有他的姐姐。
他對姐姐的感情,必然是刻骨銘心的。
如今找了那麽多年,忽然之間在遙遠的雲南,在偏僻的深山老林中的一座古墓裏見到至親的屍首,雖然當時的情形我沒有親眼見到,但是想來,張睿獨自一人呆在那又黑又冷的墓室裏,面對一口冷冰冰的棺材以及棺中早已冰冷僵硬的親人,心情該是如何的。
張睿啊張睿,你當時是不是強烈盼望着身邊能有一個人能聽聽你心裏的發洩?
而可惜,當時你什麽人也叫不到,在那種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的地方,你過去是孤獨的一個人,現在依然是孤獨的一個人,沒有人可以與你分擔你那冰冷的內心世界。
我苦笑了一下,伸手按了按張睿的肩膀,也不知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剛才竟還能在我面前談笑風生。
“節哀順變吧。”我道,“也許在那裏長眠,是她的選擇。”
張睿到底是有極好的修養,在如此心境下卻沒有繼續消沉下去,很快他對我笑了一笑,悄悄掩埋掉眼底的那絲哀傷:“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的類型,這麽多年以來,我一直覺得姐姐或許還活着,現在雖然這個希望破滅了,不過,我還是要将真相查清楚。”
看他的神情裏總有一股終有一天會飛蛾撲火玉石俱焚的感覺,我拍着他的肩膀,忍不住道:“我們也算是投緣的朋友,兄弟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你要下鬥,我陪你一起,我們一起把事情的真相查清楚,這樣,萬一哪天你在鬥裏心情抑郁不能控制的時候,也好有個人能說說心裏話。”
張睿回頭看着我,眼睛明亮:“……謝謝。”
“哪裏,謝什麽呢。呃,我主要是因為……”我抓耳撓腮,忽然不知該從哪裏講起,結果擠牙膏似的慢慢說,“因為以前的某些舊事,某些約定,雖然童言無忌,不過我不想做個言而無信的人,所以,所以你将來要是有難,我這個朋友一定會罩着你!”
我說得有些臉發燙,大概是覺得以前給這樣英明神武的大帥哥取那種綽號實在很不好意思,現在也沒有臉再提起,于是莫名的尴尬起來。
張睿忽然輕輕一笑:“原來你還記得,我以為你早忘得一幹二淨了。”
我尴尬地聳聳肩,他卻笑彎了眼。
他的眼睛實在很漂亮,清澈如水,裏面卻淌着幾許癡醉,仿佛是透過煙雨看花花世界裏繁花似錦,明明意猶未盡,卻始終只是遠遠觀望,而沒有讓自己陷入那個世界中去。
我始終認為張睿是個什麽心思全寫在臉上,看起來十分簡單的人,可是他到底有沒有動過情,到底喜歡些什麽,讨厭什麽,即使很多年以後,我還是對他了解的很少。
就在我胡思亂想之際,張睿清清嗓子,正色道:“回到正題上。這只木匣有七道鎖,目前我只能解開第一道,剩下的六道我們必須想辦法解開,才能知道裏面有什麽。”
我詫異道:“裏面有東西?”
“嗯。”張睿點頭的同時,把木匣拿起來晃了晃,果然裏面傳出咕隆咕隆的聲音,應該是放着什麽堅硬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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