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回家
“警察帶他回去的時候,他很生氣,還和警察起了激烈的沖突……不過我和仇青去探視的時候,他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了。”
榮啓元點點頭,示意梁詠詩不要再說下去。
他剛剛跳着把那些錄像帶都看了一遍。中間幾次忍不住關掉了,可是關了沒多久又回去打開再看。錄像的時間從榮景笙被送進拘留室的那一刻開始,直到他去探視前的十幾分鐘。錄像帶是無聲的,他只能聽到機器發出的沙沙的聲音。畫面中的榮景笙無聲地掙紮,無聲地徘徊這無聲的世界令他窒息。
梁詠詩還是補充了一句:“如果家人有話,律師可以代為轉達的。您……有沒有什麽要告訴他的?”
榮啓元苦笑。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教會醫院的驗傷報告已經出來了。蔡家傑的傷是輕傷,需要住院治療。在醫院公開驗傷報告的同時,蔡家傑宣布以個人名義起訴榮景笙故意傷害。一個由八名大律師組成的律師團仿佛從天而降,宣布幫助蔡家傑打這場官司。榮啓元看過那個所謂的“八人律師團”的名單,發現他們全部來自第一大反對黨自由黨。
對于自由黨而言,這當然是個打擊榮啓元乃至于打擊整個沙羅人民黨的絕佳機會。他們絕對不會讓這件事這麽輕易地過去。國會選舉迫在眉睫,這件事一旦處置不當,将會使整個人民黨受到重創。
“放心吧,不會有事”——誰都知道這只是句騙人的假話。
“我會竭盡所能幫你”——可是現在周圍的所有人都希望他能和榮景笙“切割”,劃清界限。
“我很擔心你”“我很挂念你”——這種話怎麽說得出口!
榮啓元想了很久,才說:“那麽,請告訴他不要害怕。”
梁詠詩點點頭。
“先生,雖然現在說這些話有點兒為時過早,但是我覺得……我們還是先做好最壞的打算比較好。如果景笙的罪名成立,他——可能……至少要坐三個月的牢。”
“罪名不成立呢?是不是可以當庭釋放?”
“這是我們的目标!對了先生,景笙的右臂骨折舊傷未愈,我和仇青已經為他申請保釋就醫。最多再過三天就能回來了。您不用太擔心。”
“三天……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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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詠詩連忙說:“三天是警察局必須答複我們申請的期限。如果他們處理得快的話,也許景笙今晚就能回來了呢。”
榮啓元擡起眼皮看看牆上的鐘。
晚上九點。
他覺得有點恍惚。昨天晚上的這個時候,他還和榮景笙一起在榮宅那金碧輝煌的大廳裏,和榮家的兄弟叔伯們給榮為盛祝壽。
他們難得平靜地過了一個晚上。難得飛了一段愉快的航程。難得一起吃了一頓其樂融融早餐。實在是太短了。短得不像是真的。
“我知道了。謝謝。您辛苦了。”
話音剛落,白輝便敲門進來:“先生,警察局來電,說批準保釋,要我們去交保釋金——”
榮啓元刷地站了起來,有點手足無措地看向梁詠詩:“太好了——我親自去嗎?”梁詠詩攔住他:“不不不,您不能去,我們去就可以了。我馬上就去——”
再上到樓上去,忽然覺得腳步輕快了許多。
最擔心的就是榮景笙會被一直拘留着。那麽逼仄的房間,那麽小的桌子和椅子,他坐下去連腳都伸不直,怎麽吃飯?怎麽睡覺?他右臂的傷還沒有痊愈……
榮啓元在三樓來回走了幾圈,怎麽都坐不住。走幾步就忍不住拐到陽臺上,往南門的方向張望。好容易遠遠看到有幾對車燈一路亮進來,立刻到榮景笙房間的浴室去,放了滿滿一缸熱水。
然後出去随手扯了一張晚報,在旋轉樓梯旁邊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這個沙發的位置很好,榮景笙不管從哪裏上來,他都能看得到。
報紙是晚報,頭條鬥大的一行黑字“總統長子打人被拘。”下面配的是榮景笙壓倒蔡家傑再補一拳的照片。
榮啓元把那份報紙扔進紙簍,然後換了一張健康報。
有沉重的腳步聲沿着樓梯一步步地上來。每一步都像踩在他心頭上,驚心動魄。終于到了眼前,卻只是擡一擡眼,低聲問:“回來了?”
聲音控制得住,眼神卻收不回來了。榮景笙的樣子和錄像中并無二致。眼神頹然疲憊,臉上幾處瘀傷,衣服皺而亂,腳步有些踉跄。看到他坐在那裏,似乎有點意外。
“嗯。”
“去洗澡睡覺吧。”聲音依舊波瀾不驚。
“嗯。”
榮景笙轉身回房。後面鄭太太跟上來,“先生,梁律師他們還在下面——”
不,不,他現在實在不想再談這個案子了。
“就說——我已經睡了,有什麽事情明天再說。”
“好。那麽,您也休息吧。”
鄭太太走去開了貨運電梯下去。榮啓元當即往榮景笙的房間去。站在門口聽了一陣,沒聲音。開門進去,在浴室門口又聽了一陣,還是沒聲音。心裏一急,撲上去用身體撞開了浴室的門。
榮景笙躺在一堆泡沫裏,右臂挂在懸着的吊環裏,腦袋擱在浴缸邊上。聽到這一聲巨響,驚得猛然擡頭,睡眼惺忪。
榮啓元心裏一塊石頭落地,怒喝:“怎麽搞的?浴缸是睡覺的地方嗎?”
榮景笙用左手摸摸腦袋:“唔……我……有點困……”
榮啓元板着臉走過去,撈起水裏的澡巾給他擦身。榮景笙愣愣地看了他一陣,忽然把右手放了下來,擱在他肩膀上。
“不是可以挂着麽?”
“你的肩膀比較舒服。”
“……”
榮啓元非常利索地把榮景笙上下刷了個幹淨,動作當然還是毫不客氣的。榮景笙看着他,臉上的笑卻越來越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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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今天去警察局了?”
“……嗯。”
眯眯笑變成了呲牙咧嘴的笑。
浴缸裏的水換成了清水。榮啓元一把抓住榮景笙的右手塞進吊環,“擡頭。”
榮景笙老老實實地擡起了下巴,依舊笑嘻嘻地盯着他。榮啓元兩手捧着他的腦袋左右看了看,又仔細看他的脖子,胸口,腰……
榮景笙有點坐不住了。
“爸爸……咳咳……看什麽呢?”
“你的傷。”
真是越看越心疼。
臉上的傷是在錄像帶裏都能看到的,身上的傷卻非脫掉衣服才能看清楚。榮景笙的左臂上青了一塊,腰上大概是撞到門了,擦破了點皮。榮啓元記得他腿上似乎也有傷,抓着腳踝把小腿擡起來一看,靠近膝蓋的地方果然有片瘀青。擡頭看到榮景笙的臉紅了一大片,皺眉說:“怎麽,還發燒了?”
榮景笙:“……”
榮啓元往他腦門一拍:“我是你爸,你還不好意思了?”榮景笙掙紮着要站起來,“這算什麽傷,沒事。”榮啓元按住他光溜溜的肩膀:“別動。我得看看你都傷在哪了,好給你擦點藥酒。”
又上下看了半天,榮景笙整個人紅成了一只大烤蝦。開始的時候他還有空把手在榮啓元身上亂蹭,可是現在榮啓元抓住他的時候,他只想躲。
“爸爸,能不能讓我先起來?”他覺得……自己有點快克制不住了……
榮啓元總算拍拍手站了起來,把浴巾扔到他腰上:“自己擦幹。”榮景笙如獲大赦,把自己整個都裹了起來。榮啓元小聲罵他:“當年光着在家裏跑的時候也沒看到你害羞!”罵完了下樓去找鄭太太拿藥。
回來的時候榮景笙已經穿好了睡衣,正捧着杯水站在窗邊吹風。榮啓元一陣風進去,把藥水瓶子放在床頭的小桌上,威嚴地命令:“脫掉衣服,上床躺好。”
榮景笙一口水差點噴出來。榮啓元卻已經用棉簽蘸好了藥水,“動作快點。”榮景笙只得乖乖躺下,卻不肯脫衣服:“卷起來就行了……”
榮啓元想想也對,先給他擦臉上的傷處。那藥水有很大的刺激性,榮景笙咬牙忍着,沒話找話說:“對了,我剛才回來的時候,看到外面有很多人……”
榮啓元當然知道外面有很多人。
榮景笙獲保釋的消息一傳出來,記者們立刻就把戰場轉移到了月亮宮的大門口。原本在警察局門口舉旗抗議的花大學生也把“嚴懲暴徒”的條幅挂到了大門對面的樹上。
榮啓元并不在意:“外面一直都有很多人。”
榮景笙勉強笑笑:“這次好像有點鬧大了……”笑的時候牽動了嘴角裂開的地方,痛得嘴都歪了。
榮啓元細細地給他擦好了藥,又伸手在他額頭上探了探,“沒發燒就好。睡覺吧。”手還沒來得及收回去,就被榮景笙抓了個正着。榮景笙躺在那裏,兩眼看着他,仿佛不見底的深潭。
“你……不生氣嗎?”
榮啓元回答:“生氣于事無補。”
其實他不但不生氣,心裏還有些高興。榮景笙終于學會在乎他的感受。
榮景笙抓着他的手臂坐起來,“你說過的話我都記得。打人不對。可是那個時候我很擔心。那個人的眼光太奇怪了,一看就不懷好意!如果我的兩條手臂都是好好的,我就可以把他抓住按在地上。可是我只有左手能用,要用最快的速度把他從你旁邊弄走,唯一的辦法是一拳打下去……”
榮啓元嘆息着抽手:“可是你畢竟打了人。現在也沒有證據說他對我有什麽企圖,而他卻受傷了。再說——我正奇怪,你怎麽會以為他想對我怎麽樣?”
榮景笙低頭:“你忘了嗎。前幾天報紙上說有個醫生,剛剛給一個女人做完堕胎手術就被人殺了。他問你那種問題……”
榮啓元點點頭:“我知道了。”
榮景笙擔心地看他:“你身邊那些人,反應太慢了,我放心不下。這次就不說了,還有上次,他們潑那個——如果不是安達親王推開你——”榮啓元已經不太想再讨論這件事,甩手說:“他們都已經盡力了,而且現在的安防也比以前嚴格了許多,你別沒事想東想西的。還有,這次的事我們誰都沒辦法改變了,只能盡力應付。但是以後,如果再發生一次,我不會再給你請律師!”
榮景笙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一條無可奈何的小狗:“我只是覺得……太危險了……”
榮啓元心一軟。
“你……不要惹那些人了……誰知道那個學生和他們有沒有關系呢,他們真的什麽事都幹得出來……”榮景笙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近乎哀求,“不要惹他們……”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榮啓元橫下心說,“睡覺吧。明天有個記者會,我們都要出席。”說着關掉了房間裏所有的燈。
榮景笙沖着他的背影喊:“我不準你出事!”
榮啓元頓了頓,沒有回頭。
月亮宮的記者會在第二天下午兩點準時舉行。
此時,離開庭的日子還有十七天,離花都大學特別預科入學考試日還有十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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