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愛的教育

威廉姆斯家後面的湖乃是山上流下來的雪水積成的,終年冰寒刺骨。榮景笙和多蘿西在水裏不過泡了幾分鐘,上來時兩人都凍得瑟瑟發抖,臉色蒼白,嘴唇發紫。

威廉姆斯太太指揮仆人用最快的速度點起了客廳的壁爐,又叫康斯坦絲帶多蘿西去換衣服,她自己則親自帶榮景笙到客房去,取出一身幹淨的新衣服給榮景笙換。

榮景笙穿好出來,等威廉姆斯太太走開了,向榮啓元吐吐舌頭:“居然不大不小正合适。”

榮啓元白他一眼:“還不明白?這是人家特地給你準備的。”

榮景笙驚奇:“我們也沒說要過夜,好好的準備衣服幹什麽?”

“凡事都有個萬一,把所有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就不至于臨時忙亂。這是大戶人家的待客之道。”

他們回到客廳,就見多蘿西已經穿了一件厚厚的毛衣,正坐在壁爐邊烤火;康斯坦絲拿着一張大毛巾給她擦頭發上的水。她們一見榮景笙,都站了起來,笑嘻嘻地看着他。威廉姆斯沒好氣地看着她們:“多蘿西。”

多蘿西向榮景笙甜甜地道了一聲:“謝謝景笙哥哥。”

康斯坦絲半開玩笑地抱怨說:“去年我掉到湖裏的時候怎麽沒人救我,結果還是我自己爬上船的。”

威廉姆斯太太端過來一只銀托盤:“誰會蠢到去救一個游泳冠軍?”

榮啓元适時恭維:“原來康斯坦絲是游泳健将?巧得很呢,景笙也很喜歡游泳,每天都在月亮宮的泳池裏游十幾個來回。”

“可惜湖裏的水太冷了,不然我真想給你們舉行一場比賽。景笙——”威廉姆斯太太說着把一小碗湯放到榮景笙面前,“來喝一點紅糖姜湯。”不用說,多蘿西也有一碗。

榮景笙大感意外:“原來阿美利加也有這個?呃……我的意思是,我還以為只有我家是感冒了要喝姜湯的……”

威廉姆斯太太噗嗤一笑。

“我也不知道別人家有沒有。從前我家有個廚子是華裔,他說這是華人驅寒的秘方。後來他雖然離開了,受寒喝姜湯的傳統卻在我們家留了下來。”

多蘿西皺起眉頭端起碗,做出一個英勇就義的表情,大口大口地喝了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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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被她的表情逗樂了。榮啓元拉住她的小手讓她坐在自己膝蓋上:“多蘿西,你真勇敢。”多蘿西毫不謙虛地點頭:“我們姐妹三個,我的膽子最大!”

康斯坦絲不動聲色地坐到了榮景笙旁邊,數落她說:“你逞強的時候也要想想後果,把膽量用在不适當的時候,只會給所有人造成麻煩!”

榮啓元抓着多蘿西的手往火邊烤:“你做什麽了呢?害姐姐這麽生氣。”

康斯坦絲說:“我們在湖邊種了些葫蘆,有一棵爬到湖面上的樹枝上了。多蘿西用竹竿捅樹上的葫蘆,它當然掉進湖裏了!她劃船去追,結果越追越遠——上帝保佑,景笙第一時間發現她掉進水裏了……”

榮景笙低頭默默喝湯。臉上因為爐火和姜湯的熱量紅了起來。

大家正鬧着,突然聽到一陣“咯咯”的笑聲。回頭一看,卻是只有六歲大的伊莎貝爾。

她用兩只短短胖胖的小手捧着一只碩大的葫蘆。

“風把它吹到湖邊,我就撿回來了。”

那只葫蘆理所當然上了晚餐的餐桌。

因為它着實惹了不小的麻煩,管家特地把它給每人分了一份。伊莎貝爾一本正經地吃掉自己那份,說:“有些東西是越追它就跑得越快的,我們只要等着就好了,上帝會把它送回來了。”

她的聲音還奶聲奶氣的,這話聽起來又可愛又滑稽。

榮景笙渾身一震。榮啓元低頭與盤子裏的牛排奮戰,仿佛什麽都沒聽到。

吃過了晚飯,威廉姆斯和榮啓元去了書房繼續白天被打斷的話題。榮景笙一個人沒事閑逛,不知怎麽的就逛到了那座花房裏。那裏面也沒亮燈,慘白慘白的月光透過藤蔓,在地上畫出一片陰明不定的畫來。無數的小蟲子在吱吱喳喳地叫,和着外面的秋風聲,氣氛顯得有些凄涼。

榮景笙深深吸了一口氣,索性就在冰涼的磚地上坐下,伸長兩腿,懶洋洋地隔着玻璃頂棚看月亮。

空氣裏混着幾種花的香味,濃的,淡的,冷冷地沁人心脾。

“你白天才泡過水,這樣坐在地上會着涼的。”

榮景笙猛地跳起來,才發覺說話的居然是威廉姆斯太太。

他有點讪讪地打招呼:“威廉姆斯太太。”

威廉姆斯太太擰開了花房的燈,拎起一只水壺挨個花盆澆過去。榮景笙主動上前幫她撥開長而密的花枝。她問他:“你現在覺得怎麽樣?身體有沒有不舒服?”

榮景笙搖搖頭。

“您可真辛苦,什麽事情都自己做。”

威廉姆斯太太搖頭笑:“不不不,一點都不辛苦,我只是比較懂得從這些事情裏面發現樂趣。”

澆完了水,威廉姆斯太太把一盆盆栽抱到中間的小桌上,用枝剪剪去枯黃的枝葉。

威廉姆斯太太問:“你好像有心事?”

榮景笙愣住。

威廉姆斯太太溫和地笑:“這樣說也許有些冒犯了。雖然你在所有人面前都顯得很愉快,但是我看得出來,你一直都很難過。只要是沒有人在看你的時候,你的眼神立刻就會變得很哀傷……”

榮景笙鼻子一酸,脫口而出:“我深愛着一個人,但是無論我怎麽努力,他都拒絕和我在一起。我……”

威廉姆斯太太的手覆到了他的手上。

“相信我,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

榮景笙在魯娜的威逼下背熟了威廉姆斯全家的簡史,知道威廉姆斯夫婦是在中學的時候就開始戀愛,讀大學的時候結了婚,大學還沒畢業就生了康斯坦絲。他不認為威廉姆斯太太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反問:“您也會有類似的煩惱?”

“你願意聽聽我的故事麽?我從小就喜歡種植花草,有時候到野外郊游,看到什麽漂亮的植物都想挖回來種,什麽野蘭花野玫瑰,我都挖過不少。不過很可惜,也許是因為我挖的時候傷到了它們,也許是因為我家花園的土質不适合它們,它們都沒能活下來。我眼睜睜地看着心愛的植物在花圃裏面枯萎死去,別提多難過了。”

榮景笙暗自腹诽——花草是花草,怎麽能和一個大活人比?但是他已經學會了尊重別人的意見,所以沒有吭聲。

威廉姆斯太太自顧說下去:“後來我明白了一件事,因為喜歡一樣東西就強行把它據為己有,說不定還會害了它。所以愛,應該是全心全意地為你所愛的人着想才對。你們華人有個字,我雖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含義,但是我覺得它很奇妙,那就是‘緣’。以前我家那個華裔廚師說,如果兩個人真的是天生一對,那麽他們一定會有緣在一起。這是上天注定的。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認真地愛,和等待。”

榮景笙悲從中來。等待?他們還有多少時間可以等?

他垂下頭:“謝謝,謝謝,聽了您的話,我受益良多。”

說完又暗暗自嘲,這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榮啓元混久了,他也學會了口是心非。

威廉姆斯家的管家給他們父子各安排了一間客房。他們房門相對,榮景笙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榮啓元還沒回來。他悶悶地自己回去洗了個澡。出來再看,榮啓元還是沒有回來。逮住一個仆人問了問,才知道兩位總統依然在書房談事情。他知道這是絕對不能打攪的,只好自己先睡了。

誰知還沒睡着,就有人推門進來。榮景笙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榮啓元悄無聲息地走進來,坐在床沿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

“還好,沒發燒。你今天着涼了,晚上要蓋嚴實點。”

語氣和緩,一如從前。

“說什麽呢?說了一晚上。”榮景笙對他的夜歸表示不滿。

榮啓元心情頗好,樂意一件一件地跟他說“引渡‘埃解’頭目的事,重新訂立阿美利加與沙羅的軍事同盟條約……”

“真無聊。”

“那麽睡覺吧。明天我們還要去侯斯頓。”

榮景笙打個呵欠,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榮啓元。榮啓元随手給他掖好被子,離開了。

第二天榮啓元一大早起來,就見榮景笙和康斯坦絲在興奮地說什麽。榮景笙看到榮啓元出去,大聲說:“爸爸,我們要去騎馬。”

榮啓元頭皮一麻。

自從上次他在奧斯特利亞首相跟前栽下馬來,他就發誓這輩子絕對,再也不要騎馬了。偏偏榮景笙哪壺不開提哪壺,不容置疑地說:“爸爸也去。”

榮啓元臉拉下來:“我想你還是先把你的東西收拾一下比較好,我們就要出發去侯斯頓了。”

威廉姆斯太太從廚房出來,“不是11點上飛機嗎?孩子們還來得及跑幾圈的。”康斯坦絲得了許可,跳起來說:“我先去喂馬,榮先生,景笙,你們要不要參觀我們家的馬廄?”

榮景笙沖過來拖住榮啓元的手:“那真是太榮幸了!”

盛情難卻,榮啓元只得硬着頭皮跟着他們去了馬廄。他從資料裏知道威廉姆斯的長女康斯坦絲喜歡運動,騎馬滑雪游泳射擊都是好手。然而他全然沒有陪大小姐做運動的準備。

馬廄裏栓着三匹非常高大的駿馬,有兩個工人正在給馬刷毛。康斯坦絲頗自豪地指其中一匹純黑色的馬給榮景笙看:“她叫愛麗絲,是我爺爺送給我的。”

說着抱住愛麗絲的頭,臉頰在愛麗絲臉上蹭了蹭:“愛麗絲,我們今天有客人一起玩哦!”态度非常親昵,完全沒了平時那個風風火火的樣子。她拉着愛麗絲摸了一陣,才親自搬來一大捆牧草舉起來喂它。

榮景笙小聲說:“你看,人的本性就是這樣的。喜歡一樣東西,就會忍不住想要和它親近……喜歡一個人,又何嘗不是這樣?”

榮啓元不理他,走去幫康斯坦絲喂馬:“她真漂亮。”

康斯坦絲非常高興,“您也覺得她很漂亮是嗎?待會兒借給您騎一騎。”

榮啓元試圖推辭:“康斯坦絲,這件事說起來非常不好意思,但是我确實從馬背上摔下來過,而且還摔過兩次。最可笑的是,我這輩子只騎過兩次馬。”

康斯坦絲眨眨兩只大眼睛:“景笙說他會騎馬。而且愛麗絲力氣很大的,載兩個人完全沒關系。”

榮啓元憤然回頭。榮景笙抱着手臂靠在牆上,“陸軍有騎馬的訓練,我的騎術可不錯了呢!”

前有威廉姆斯家的千金,後有自家的大少爺,榮啓元就這麽被挾持到了愛麗絲背上。榮景笙扶他上去坐好,然後自己一腳踩上馬镫,非常利索地翻身上去,穩穩地坐在了他身後。康斯坦絲拍拍愛麗絲的額頭:“要乖乖地哦,我今天騎馬可。去吧!”

愛麗絲仿佛能聽得懂她的話,緩緩地邁開了步子。馬蹄踩在外面的石板路上,噠噠作響。

榮景笙兩手圈着榮啓元,在馬肚子上輕輕一踢,它便沖着湖邊小跑過去。榮啓元最怕的就是這個,頓時吓得連眼睛都閉上了。這時聽到康斯坦絲在後面叫:“嘿!往這邊來!”

她騎了另外一匹白色的馬停在不遠處,非常潇灑。

榮景笙調轉馬頭,“去哪裏?”

康斯坦絲一甩馬鞭:“平地上跑有什麽好玩的?我們上山。”

榮啓元倒吸一口涼氣。榮景笙已經狠狠踢了一下馬肚子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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