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雷鳴風雨蓋過了心跳聲。
火堆在黑暗裏燃燒着,照出洞壁人影成雙。
風缱雪道:“你分明就有心事。”
謝刃若無其事地坐直,弄了根棍子撥弄火堆:“有心事也不能告訴你。不過放心吧,與除魔斬妖無關,與正道大義也無關,純粹自己胡思亂想。”
風缱雪便沒再問,又從乾坤袋中取出一把小玉梳,見對方右手敷着傷藥不方便,索性自己坐過去,将他的發帶抽開。
衣物熏香裹着雨露清寒,打得謝刃整個人一僵,腦子也糨糊了:“你幹嘛?”
風缱雪道:“頭發蓬亂,衣衫不整,有礙觀瞻。”
“……我沒有有礙觀瞻。”謝刃覺得自己得解釋一下,“滿長策城的婆婆嬸嬸都誇我好看。”
風缱雪笑,替他将頭發仔細弄幹:“嗯,我知道。”
而且不僅是婆婆嬸嬸,還有情窦初開的小姑娘們,每每都會躲在窗戶後偷看,看他白衣佩劍穿過長街,笑起來時,似乎整座城都會變得生動蓬勃,被朝陽映得橙黃發亮。
試問誰不想嫁一個這麽好看的少年郎呢?
反正長策城裏至少五成的姑娘都挺想的。
風缱雪的動作很慢,他其實不大會做這些事,唯一替別人梳頭的經驗,便是有一回青霭仙府來了個三四歲的小仙姑,肉嘟嘟的臉蛋可愛極了,所以他就放下手中的琴與酒,去幫忙捆了兩個圓圓的小發髻。
小仙姑坐不住,屁股左擰右擰,梳頭的難度不低。而謝刃好像也同樣坐不住,三不五時就要擡擡頭,滑軟的發絲在指間攏了又散,風缱雪不得不壓住他:“你別動!”
謝刃就真的沒再動,坐得如同一根棍子,因為他覺得風缱雪好像整個人都靠在了自己背上,長長的衣袖拂過側臉,像雪,更像小貓的爪背,有癢癢的觸感。
“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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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缱雪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着涼了?”
謝刃面不改色:“沒有。”
風缱雪将頭發整好,坐回他身邊:“可是你耳朵有些燙。”
謝刃:“……嗯。”
風缱雪又從乾坤袋裏拖出來一條毯子:“不然你先将濕衣服脫了。”
謝刃呼吸一滞,他覺得自己今晚可能是中邪,又或者真的在發燒,總之腦子不怎麽好用,反應也跟不上思緒,只有心跳如擂鼓,幾乎要在胸膛裏砸出一個坑。
多背幾遍《靜心悟道經》不知道有沒有用,但他現在确實一個字都想不起來。
幸好在這種不上不下的關鍵時刻,璃煥與墨馳及時趕到,兩人是看某人遲遲不回學府,還當他又煉炸了爐子,于是冒雨趕來友情救援。見到狐朋狗友的謝刃如釋重負,一手一個勾住就往外跑。璃煥莫名其妙極了:“急什麽,你就不能等雨小一些?”
“不等,我困。”
“那你也等等風兄。”
“……”
謝刃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
風缱雪撐着傘,剛從山洞裏出來。身後的火堆已經熄滅了,所以他放了一小把雪光流螢,似星辰飄浮空中,照亮了身前的路。
有些螢火或許是偷懶,懶懶落在風缱雪的衣襟與發間,還有一圈緊緊繞着他飛,走動時被衣擺掃中,便一路咕嚕嚕滾落在地,變成融融跳舞的粉末。
雷鳴暴雨風呼嘯,按理來說大家都應該很狼狽,但偏偏有人就能幹淨飄逸地撐着傘發着光,衣袖在撐傘時垂下,雨絲打在雪白裸露的小臂上,在那裏留下水痕。謝刃從來沒覺得自己眼神如此敏銳過,他不自覺就握緊手裏的帕子,想去将那些寒涼擦幹,卻又挪不動步。
只有心跳得越來越快。
璃煥在他面前晃了
晃手:“你發什麽呆呢?”
謝刃喉結滾動一下,不自然地摸了把鼻子:“沒什麽,走吧。”
四人是禦劍回去的,差不多被雨澆了個透。風缱雪的住處雖沒有家具,但浴桶倒是早早就搬了來,趁着他還在泡澡的工夫,謝刃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洗完了澡,劫匪一般沖進璃煥房中,将他的肩膀一摟:“我有件事要問你。”
“你有病吧,問事就問事,為什麽踩着窗戶翻進來,走個門能耽誤多久。”
“我着急。”
“行,那你問。”
結果等了半天,沒見謝刃說一個字。
璃煥懷疑地想,該不會是山裏真有什麽妖邪,這人好像一整晚都很反常,回來時跑得像有狗在追,現在又跟被鬼卡住嗓子一般。越想越不對勁,他幹脆畫了張符咒,“啪”一聲貼在對方額上:“醒!”
謝刃:“滾!”
璃煥一把拖起他:“算了,你随我去見竹先生。”
“見什麽師父,我沒事。”謝刃掙開,清清嗓子,“我就是……就是我有一個朋友,想托我問一下你,如果他在看見一個人的時候,突然就心跳加速,氣血沖腦,還覺得那個人很好看,哪兒都順眼,這是什麽症狀?”
璃煥回答:“被山妖施了魅術的症狀,怪不得你的行為如此反常,原來是着了這種道!”
謝刃:“……”
璃煥神情凝重:“是什麽樣的妖精,有沒有勾引你做那種事?”
謝刃腦仁疼:“沒有,不是,我怎麽知道,又不是我要問!”
璃煥很配合當事人的心情,便換了種方式:“那這妖精有沒有同你朋友做那種事?”
沒有那種事,但光是一截又白又細的小臂,就足以令血熱少年浮想聯翩了。謝刃口幹舌燥地躺在他榻上,看着璃氏非常素非常寡欲的蘭草床頂:“如果确定不是山妖,也沒有魅術呢?”
“那你就是喜歡上人家了呗。”璃煥說完又補充,“哦對,不是你,你的朋友,誰啊?”
聽到“喜歡”兩個字,謝刃如同被火燙,一骨碌坐起來:“先走了。”
璃煥看着他風風火火的背影:“到底是誰啊?”
謝刃遠遠抛來一句:“沒有!”
也可能稍微有一點。
他回到自己的住處時,風缱雪正靠在床上看書,頭發柔軟地散着,寝衣是奶色的白,滿室淡香。
“你去哪了?”
“去找了趟璃煥。”
風缱雪放下書:“你在山裏守了一夜,今天早點睡。”
謝刃站在桌邊,本來不打算上床,想靠着《靜心悟道經》消磨一夜,至少能将紛亂的思緒整理清楚,但轉念一想,平時自己各種偷奸耍賴不肯看書,這時卻主動提出要苦讀,确實很像心生邪念後的自省,便放棄了這個想法。
床很大,擺兩床被子還很寬敞,兩人已經這麽睡了多日,風缱雪早已習慣,謝刃本來也挺習慣的,可今夜卻被山洞裏突如其來的心亂擾了神思,他裹着被子看着床帳,一直聽到身後的人呼吸平穩,才小心翼翼地轉身。
風缱雪整個人都陷在松軟的被子裏,睡得很熟。謝刃看了他一會兒,手指鬼使神差在空中畫出一只漂亮的紅色蝴蝶,蝶翼輕舞盤旋兩圈,眼看要落在那柔軟的唇上,卻被謝刃心慌意亂地淩空一攥,霎時散了個幹淨。
他精疲力竭搭住額頭,不懂自己方才在想什麽,幹脆閉起眼睛想《靜心悟道經》,哪怕只能零星想起幾個字,也算轉移了注意力。
翌日清晨,等風缱雪睡醒時,謝刃已經意氣風發地出現在了前院。
墨馳正在翻書:“這麽早就來上課,你今天算稀客。”
謝刃擠在他身邊:“問件事。”
墨馳點頭:“說。”
“先前璃氏請你家修葺蘭芳苑,一共用了多少錢?”
“……沒細問,但肯定不會少,據說光是移植花草就用了半年。沒辦法,那回璃氏要求娶的可是風家最受寵的小女兒,排場哪能小。修葺房屋已經算是小頭了,大頭在聘禮上,一望無際的大船浩蕩南下,每一艘都裝滿奇珍異寶,壓得渭河水位都上漲了半尺高。”
謝刃一陣頭暈目眩,牙疼道:“這些有錢人怎麽都這樣,非要找一個家世相當的嗎?”
“不然呢?世家千金難道要嫁給家徒四壁的乞丐。”
謝刃心塞:“也沒有到乞丐的程度吧!就普通的人家,有錢有地有丫鬟仆人那種。”
“普通人家要娶風氏的小姐……”墨馳幫着想了一陣,“書裏倒是有普通人娶到過仙女,具體是這麽幹的,趁着人家下凡洗澡,将衣服藏了,逼她答應。”
謝刃聽得呼吸不暢:“這也忒缺德,什麽破爛故事。”
墨馳答:“牛郎織女啊,別告訴我你不知道。”
謝刃心想,我知道,但我真是吃飽了撐的,才來找你探讨感情問題。
于是又去找了璃煥。
璃煥主動開口:“你那位朋友又有新問題了?”
“這回不是我的朋友,是我。”謝刃坐在他對面,“你覺得我什麽時候才能揚名立萬,天降橫財?”
璃煥道:“你現在已經夠揚名立萬了,連長策城裏的狗見你都要多叫兩聲,至于天降橫財,我以後可能也會經常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我不肯去火焰峰,我叔父已經停了我的月錢,以後八成要靠着你和墨馳養活。”
謝刃爽快答應:“養你沒問題,但你得先告訴我,你家怎麽做到那麽有錢的?”
璃煥答曰:“祖輩積攢了十幾代。”
面對這毫無參考性的答案,謝刃洩氣一靠:“我看我還是繼續許願,有哪個造幣師突然發瘋要送我錢吧。”
璃煥納悶:“我看風兄也沒逼你還債啊,你最近怎麽老在想着要發財?”
謝刃正直回答:“因為我品德高尚,人家不催,我也想快些還上。”
“若只有幾萬玉幣,我們倒是能一起想想辦法,但你一燒就是近百萬,要去哪裏找。”璃煥搖頭,“所以不如昧起良心繼續賴着,品德再高尚也沒用,除非能找到傳說中的帝君廟。”
“什麽帝君廟,曜雀帝君嗎?廟裏藏有多少錢?夠不夠……”夠不夠将渭河的水位壓高半尺。
“我哪知道這些細節,只知道修真界一直有傳聞,帝君廟現世時,瑚珠似急雨,萬株玉樹開。”
聽起來只需要端着簸箕站在原地,就能接住不少值錢貨。
璃煥很講義氣地保證:“若真有那一日,我一定幫你多撈點兒。”
謝刃将書拍在他臉上:“行了,你繼續學習,我現在不想說話。”
一個藏衣裳,一個要端着筐去接錢,聽起來腦子都不大好用,還不如先回去睡一覺,做夢來得比較快。
風缱雪問:“你今天怎麽主動來上課了?”
謝刃頓住腳步。
風缱雪手裏拎着一個食盒,笑道:“我方才去飯堂,聽周嬸說你沒吃飯,所以帶了一點,來側廳吃。”
謝刃盡量自然地接到手中,關心一句:“別燙到,我自己來。”
睡什麽覺,不睡了,這輩子都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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