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屋內殺氣陡現,桑東方卻并不緊張,反而拱手行一禮,道:“諸位不必驚慌,我雖有魔心,卻并未入魔,來時聽到人們在議論照魂鏡一事,我便已做好準備要坦誠過往,不知竹先生可聽過巴山蛇姬?”

竹業虛示意衆弟子暫時收劍。

巴山蛇姬曾是蜀地一兇妖,她盤踞深山,吞噬生靈無數,後被蜀山真人仗劍斬殺。而衆人在清理妖窟時,居然在裏面發現了一個半人半蛇的嬰兒,他當時受邪氣侵擾,後背已覆滿鱗片。

蛇妖留下的後代,本該一起伏誅,而外界也确實是這麽流傳的,桑東方卻說:“我便是那個嬰兒。”

在場幾人無不驚愕。

蜀山真人将嬰童帶回洞府,對外只說已清理幹淨,對內卻是收為徒弟,剔去妖鱗,悉心教化二十餘年,命他修習正道,以仙法壓制魔性,取名東方,便是盼着将來能如東山朝陽,驅魔除祟,光耀四方。

桑東方道:“我已帶着這顆邪魔之心,斬殺妖邪數千,将來也會繼續除魔衛道,護一方平安,還請竹先生放心。家師之所以從未向外公開此事,只是不想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他脫去上衣,後背果然有布滿陳年傷疤,整齊排成蛇鱗形狀。

風缱雪小指微屈,打出一道靈敏雪光,悄無聲息在桑東方體內周轉一圈,的确沒有上古妖邪的兇性,相反,真氣還極為清澈純淨,便對竹業虛微微一點頭。

竹業虛放下心來,嘆道:“真是沒想到,桑道長竟如此不易,當真令人敬佩。”

墨馳在旁插話:“桑道長固然令人欽佩,但此事傳出後,只怕會被九嬰拿來做文章,萬一他附身後也依葫蘆畫瓢,編出一個天生魔心的故事,旁人豈不是難辨真假,所以照我看,還是得繼續瞞着。”

桑東方道:“我此番前來,只是想向竹先生解釋清楚整件事,馬上就會重新出發,去搜尋落梅生的下落,并不準備與其餘門派見面。”好在他素來是個獨行劍客,如此倒也不顯突兀。

竹業虛點頭,交給他一面照魂鏡,叮囑要萬事小心。待桑東方離開後,風缱雪提議:“我們也去找梅先生。”

璃煥問:“不去白沙海了?”

“要去,但是不急,也可以派其餘門派先前去查探一二。”謝刃道,“白沙海那裏畢竟還沒有消息傳出,落梅生這頭更緊急,雖說有桑道長在,但他畢竟孤身一人,這種事人多總比人少強。”

竹業虛原本是想讓風氏幫忙尋找落梅生,現在既然風缱雪主動提出,他便也點頭答應。幾人經過商議,準備先去一趟飛仙居,而後再從春潭城出發,前往千礦城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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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時間定在明日卯時。

謝刃在離開前廳後,眨眼就不知溜去了哪裏,過了将近一個時辰才回來。璃煥與墨馳正在收拾出門的行李,突然覺得院中擦過一道光,擡頭看時,窗口已經多了個油紙包,香噴噴印油漬。

“請你們!”

謝刃丢下吃食,繼續禦劍穿園,如風影飒飒,他原以為風缱雪也在收拾東西,想着自己早點趕回去,還能幫他兩把,結果進院一看,廳中燈火明亮,桌上散堆了不少書冊與地圖,而風缱雪正坐在這一堆雜亂裏,拿了支筆細細勾畫标記。

“你去哪了?”聽到動靜,書堆裏的人擡起頭。

“城裏,青城間。”謝刃将食盒放在矮桌上,“你不是想吃川蜀辣子雞和蹄花湯嗎,過來。”

風缱雪正好看得眼花,便撐着桌子站起來,稍微活動了一下筋骨。天氣已經漸漸熱起來了,所以他穿得也單薄,在室內時就更随意,頭發松垮挽着,露出一截雪白脖頸,往謝刃身邊一蹲:“我就知道,你肯定又跑去不務正業了。”

“給你帶吃的也算不務正業?”謝

刃嘴上說着,身體卻往另一頭挪了挪,他年少血氣旺,一旦心裏有了別的念頭,便有些招架不住這慵懶沙啞的抱怨……而且真的好白啊,晃眼的那種白。

風缱雪将手擦幹淨,盛了一小碗湯慢慢喝。謝刃問他:“這麽一堆書,在看什麽?”

“九嬰,鐵礦城,還有飛仙居近些年來所煉出的靈器,什麽都有。等你等得犯困,又無事可做,便去藏書樓取了這些。”

“璃煥他們都在忙着整理行李,只你在這裏偷懶。”謝刃單手撐着桌子,“還是說想等我回來替你收拾?”

他問這話時,還是比較得意的,但風缱雪卻回答,我不必收拾行李。

謝刃不解:“為何?”總不能是什麽都要用我的吧,雖然我并不介意,甚至還很歡迎,但世間哪有這種天降好事。

風缱雪解釋:“家中剛剛送來了十個新的乾坤袋。”

比他慣用的那個要小一些,東西也裝得少一些,木逢春在信裏反複叮囑,離家十天以內帶紅色,十天以上帶金色,若時間更久,就寫信回來,師兄再替你準備更多行李,那叫一個細而殷殷,就差将一顆老母親的心擺在桌上。

謝刃再度聽得說不出話,原來乾坤袋還有一次性的嗎?

頓時覺得前路又更坎坷幾分!

川蜀口味多麻辣,風缱雪吃得嘴唇微微泛紅,身上也起了一層薄汗,于是敞開領口,又将衣袖挽起來,回頭卻見謝刃已經跑出八丈外:“我去替你将這些書還了!”

“我還沒看完。”

“明天要早起,你今晚早睡!”

一嗓子說得理直氣壯,倒很有幾分長輩的架勢。

風缱雪極有耐心,一直等到他回來,才說:“早起又不耽誤晚睡。”

謝刃哭笑不得:“這句話你準備記多久?”

風缱雪使勁伸了個懶腰:“不好說。”

他剛剛吃完飯,睡是睡不着的,于是謝刃提議:“我帶你去外頭消消食?”

風缱雪猶豫着不想動,結果被強拖出去。

白日裏的朗朗書聲散去後,夜晚的學府靜得只有蟬鳴與風的聲音。兩人漫無目的地沿着小路走,石子路兩側開滿了粉白小花,葉片是彎彎卷起的,剔透挂水。

謝刃随手撿起一塊石子,本來想打只大青蛙給他看,但幸好及時想起渭河水位,便沒有再行這很是無聊的幼稚之舉,轉而将右手攥住,問他:“猜。”

風缱雪答:“石頭。”

謝刃攤開掌心,數百流螢飄然飛起,紛紛落上草葉尖稍,與滿天星辰交相輝映。

他道:“猜錯了,得有罰。”

風缱雪抓住一把螢火:“幻術自然由你随心所欲,我說東,你偏變西,誰能猜中?”他說着,又屈指彈過來一枚小碎石,“就是石頭。”

謝刃笑着閃身躲開:“好好好,算你對,不許砸我。”

風缱雪在他面前伸手:“錯了有罰,對了沒賞?”

謝刃耳根又一燙,但不是不好意思的那種燙,反正他臉皮一直挺厚的,這燙怎麽說呢,好像和心猿意馬有那麽一點點關系。于是他十分不自然但還要假裝很自然地握住對方手腕——沒直接握手,隔着一層衣服,能稍微自在一點,道:“跟我走。”

風缱雪被他拖得踉跄,不懂又要去哪裏。

兩人風一般穿過花園,衣擺掃落一片清寒月露,夏花美景從兩側掠過,而萬千流螢則似一條發光的緞帶,輕柔卷過風缱雪腰間,被他帶着浩浩蕩蕩在半空飛。

光影融了花影,照得少年眼眸似辰星。

他們最後停在花園最深處,樹上紮了很高的秋千,繩索上爬着不知名的藤蔓,開出瀑布花海。

謝刃問:“想不想玩?”

風缱雪扶着謝刃的肩膀,跳上秋千坐好,又叮囑:“要高一點。”

他在青霭仙府時,也有一個差不多的秋千,但不太好看,兩根光禿禿的木樁子上挂個板,蕩起來時咯吱咯吱響,比這開滿花的差遠了。于是風缱雪滿心期待,雙手握住繩索,随着謝刃的動作,整個人蕩得越來越高,眼前景物飛速變換,風吹得頭發都散了,螢火沒見過這氣勢洶洶的蕩秋千法,早不知躲到了何處去,只剩下星光與花瓣,似雨落滿發間與衣襟。

風缱雪下秋千時,已經咳嗽得臉都泛紅,謝刃替他拍了拍背,指着最高處:“喏,剛才你在樹梢。”

“才到樹梢嗎?”

“樹梢已經夠高啦。”

“不夠。”

“那等下次,下次我争取讓你到那兒。”

風缱雪目測了一下他指的高度,比較滿意:“好。”

謝刃将他亂七八糟的頭發整了整:“行了,走吧。”

風缱雪一邊走,一邊還要回頭看秋千,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謝刃默默把手遞過去,心跳加速。

風缱雪順手扯住他的衣袖,又問:“修真界最近不太平,各門派齊聚長策城,這消息早就傳開了,何歸可會因此事找你?”

好好的夜游,突然冒出這麽一個煞風景的名字,謝刃只好将心事暫時收起來,道:“暫時沒有。”

風缱雪道:“他若找你,你告訴我。”

見他說得認真,像是極在意此事,謝刃笑笑:“好,我答應你。不過何歸真的不是壞人,退一步說,哪怕他真的存有邪念,我也不會被拖下水,你別被師父影響,一聽到血鹫崖就如臨大敵。”

風缱雪道:“我沒有如臨大敵,而且是他先瞪的我。”

謝刃心說,他好像并沒有瞪你,但又恐多辯兩句,會再招來一個賣糖餅老張的故事,便很識趣地敷衍:“走,帶你回去沐浴,我們今晚早點睡,你看你,滿身都是花。”

泡澡時,浴桶裏也飄着花。風缱雪玩累了,沒多久就沉沉睡去,夢裏還在蕩秋千,于是伸手往枕側一抓,攥得頗用力。

謝刃從淺眠裏驚醒,沒完全反應過來,不懂自己是怎麽睡的,居然還能睡出這十指相扣的親密姿态,試着往回抽了兩下,風缱雪卻不願意,眉頭兇狠一皺,謝小公子立刻就不敢再動了。

那……就這麽睡,也成。

他閉上眼睛,嘴角稍微一翹,差不多做了整整一晚美夢。

翌日清晨,四人從學府出發,趕往春潭城。

天氣越來越熱,紅辣辣的太陽挂在半空,風缱雪站在河邊擡頭看,道:“好大一太陽。”

謝刃一口水差點噴出來。

幸好風缱雪被熱得沒什麽詩興,也就這一句了,他掬起一捧水洗臉,又扯開領口在樹下扇風,露出大片雪白的胸膛。面對這豪放姿态,謝刃猶豫半天,最後實在沒忍住,伸手将他的衣領一拉:“穿整齊!”

風缱雪不願意:“我熱。”

謝刃堅持:“別人都看到了。”

“不行嗎?”

“不行。”

過了一會兒,璃煥拿着吃食過來,奇怪地問:“風兄,這兒又沒旁人,你怎麽也不脫了外袍涼快些。”

風缱雪正襟危坐:“謝刃不許我被別人看。”

璃煥難以理解:“他是不是閑得慌,這也要管。”

風缱雪說:“嗯。”

墨馳也納悶:“最近阿刃好像真的很奇怪,往常這天氣,他早脫了衣服跳下河洗澡了,現在怎麽還要管別人解開了幾顆扣子。”

謝刃沒法解釋,只能惡霸一般将兩人趕走,自己坐在風缱雪身邊,手裏捧了一包涼果:“這是我娘自己腌的,寶貝得很,你嘗嘗?”

風缱雪含了一粒,立刻被清涼得渾身一激靈,他本來想誇兩句,但舌頭實在辣,半天說不出話。

謝刃被逗樂,掌心遞到嘴邊:“吃不慣就吐出來。”

風缱雪搖搖頭,咕嘟,咽了。

他說:“謝夫人的手藝很好。”

謝刃看着他憋紅的眼角,心想,都吃哭了,還很好,你這演戲的本事,差不多也能和作詩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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