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皇後二十八課
靜室中餘煙袅袅, 暗香彌漫。
冷風呼呼吹打窗柩發出沉悶聲響,那句漫不經意的話出口之後,将棋局之上的劍拔弩張推至高點, 李缜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眼皮輕擡, 那一雙溫潤雙眸裏的溫度淡去幾分。
“你怎麽知道的。”
李缜看着對面的人,恍然想起什麽似的,蒼白的臉上劃過一抹急色。
“你見過卿兒了?”
李績挑了挑眉。
“卿兒”這兩個字在他聽來有些刺耳,像是親昵的呼喚, 那是在唇舌間萦繞的缱绻溫柔, 好像只存在于那兩個人之間, 與旁的人沒有關系。沒由來的, 他心頭浮出一抹煩躁,因此眉頭皺得更深。
“她以為是我拿走了玉玺丢下了她, 可那日我是什麽情況,三哥應該是最清楚的,”李績看着他, 雙眼中滿是譏諷, “三哥既然拿走了玉玺, 卻又要讓我來做這個惡人, 這如意算盤打得是真響啊。”
李缜眸光微閃, 蜷起手指,手腕搭到棋盤的邊緣上,很久都沒有出聲。
他沒有說清楚真相, 但一切都是容卿自己的理解,他只不過是順水推舟罷了,盡管這樣告訴自己,他卻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的私心……
李績收起嘲諷的笑,面色陰沉如水:“三哥這麽着急給自己留退路,是怕我有一日會殺了你?區區一個江南道,我還沒放在眼裏,三哥若覺得不放心,現在趕回去,說不定還能總領全局,哪天我們真的對上了,也不過是各憑本事而已。”
他忽然加重了語氣:“但你實在沒必要,把這麽一個物件當做籌碼。”
“我如果想殺你,就算你有千萬條退路,我也能殺。”
李績話既出,如無數羽箭飛射而來,直入李缜心門,但他秉承着一貫的冷靜,并未因此自亂陣腳,李缜将手隐在白衣長袖中,坐得筆挺端正。
然後他回敬了一句。
“若是再加上父皇的遺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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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呼嘯,驟然掀起的狂風“哐”地一聲砸在門窗上,接着是密集如雨點般的聲音,翻湧的冬日嚴寒似要将整間屋子吞噬。
那絲絲涼涼的聲音裏透着一股子威脅的意味。
遺诏?
這是李績從來沒有想過的,畏慎多疑的
父皇居然會在自己還活着的時候親手寫下遺诏,且能讓三哥以其中的內容來要挾他,就說明父皇原本要傳位的人,不是他。
李績眉心微緊,眼中的不确定忽隐忽現,但那一瞬的懷疑過後,他只是垂下眼笑了笑,斂在陰影裏的神色略有些失望,聲音綿長而寂冷:“父皇還寫了遺诏啊……”
之後是無聲的嘆息。
短暫的沉默過後,李績忽然擡起頭:“所以你那天才會出現在宮裏,除了要拿到玉玺,還為了這份遺诏——”
李缜當即否定了他:“不,我只是不放心卿兒。”眼裏是不容一絲質疑的肯定。
李績的神色有些錯愕,他在質疑着這個答案的同時,心底裏的某處,又不自覺地相信他說的這句話。
三哥待容卿不同,他從很早就知道。
其實三哥并不是一個多溫柔的人,他也是很早就知道。
但他卻總是要讓那個丫頭看到他所有的好,這一點才是讓他最厭煩的。
李缜轉動輪椅,行至門前,看着透過窗子投射進來的日光,身子背對着他,不緊不慢地說道:“我不想跟你去争什麽帝位,因為那本就非我本意。舅舅已經死了,他壓在我身上的重擔,也都随着他的死而消散,縱使我們母親之間有再多恩怨,終歸錯不及後代,你我是無辜的。我只是不願大盛江山落入沈和光這樣的逆賊手裏,這是李家的天下,還沒到該滅亡的時候,所以江南道的兵馬,我可以拱手讓給你。母妃也不是個認死理的人,她只要陸家能從龍有功,在朝堂上可以立于不敗之地,至于是幫我,還是幫你,于陸家而言并沒有什麽差別。”
“陸家人你盡管用,我非母妃親生,期間情義抵不過陸家後世百年的榮耀,這一點你也可以放心。”
李績神色不動,靜靜地聽他說着,到此才沉聲開口。
“既無心争位,為什麽又要将那兩樣東西攥在手裏?”
李缜忽然轉動輪椅面向他:“等你帶兵打到豐京城門前,一枚小小的傳國玉玺,也許不能改變什麽,可若再加上父皇的遺诏,動搖的可就不是一點點人心了,就算殺了我,這也是你一輩子的污點,你為了讓自己幹幹淨淨,都不惜破釜沉舟置死地而後生
,到頭來還是逃不過一個‘謀朝篡位,弑兄奪權’的名聲,現在的所有努力就仿佛一個笑話。”
“我就用這兩樣東西,跟你做個交換,穩固江山,和于你而言不甚重要的人,這兩邊,你仔細掂量掂量。”
李績豁然站起了身,手袖不經意間拂落的幾枚棋子,棋子噼啪掉落的清脆響聲,一下淹沒在他壓抑的嗓音裏。
“你想要我換給你什麽?”
李缜看了看散落一地的黑白子。
一盤的好棋局終究是毀了,到最後都沒定勝負。
他複又擡眼:“四弟心裏清楚,不是嗎?值得我用天下來交換的人,此世唯有一個。”
李績握緊了雙拳,隐怒的雙眸深邃得令人心底發寒:“你想要卿兒。”
那不是一句問話,而是從胸腔裏擠壓出來的篤定的語氣。
暗夜中窺伺獵物的敵手,在四目相接時豎起全身的羽毛,那是一種不容侵犯的捍衛姿勢。
李缜忽然垂下頭,壓低的嗓音中透露着一絲無奈,好像想起了很悲傷的事,他連眼眸都浸在濃郁的苦澀裏。
“四弟,卿兒……天生不适合在皇宮裏生存,在那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活下去,你最終有一天會将她逼瘋的。”
他神色憂郁,眼中浮現掙紮之色,好像極不情願會發生那樣的事,然後他擡頭認真地看向他:“抛去別的不談,她也曾是你放在心尖上疼愛的妹妹,你忍心看她淪陷在後宮的泥潭裏,一輩子被理智與良心糾纏拉扯?放過她,也放過我們,帝位你來坐,尊榮權柄都握在你手心上,這樣對誰都好,我們都得到了自己想得到的,不是嗎?”
一生裏雲淡風輕的他,好像從未把什麽置放在心頭上,卻在說起容卿時,臉上帶了些許懇求。
可這并不是對方願意聽到的話。
李績微眯雙眼,危險的氣息在唇齒間蔓延:“也放過你們?”
他忽地嗤笑一聲,突然想起來之前在廢棄的大殿裏,她冷漠而決絕的背影,原來是早就和別人承諾好了,所以才敢丢下他,另尋庇護。
“你現在是在用什麽跟我談條件,”他走近一步,以一種睥睨的姿态看着李缜,“若我說,天下和她,我都要呢?”
李缜全身一震,眼中複現的驚
詫慢慢化為無盡的悲色,他閉了閉眼,好像要消化心中所有的情緒:“她不會開心的。”
屋內的香燃盡了,只有幽香彌漫不去。
口中總是言“她”,難道不是為自己?李績悶聲一笑,慢慢挪開眼去,一副矯首昂視的姿态。
“等你有資格同我平起平坐時,再來讨價還價。”
“別說我不敢殺了你。”
“李缜,你知道你最大的缺點是什麽嗎?就是總要在不必要的時候,把底牌和目的皆亮于人眼前。”
李績說完這句話,長久地看了他一眼,每一句話好像都戳中了李缜的心,讓他僵持着慘白的臉,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之後,他越過李缜,将門打開,臨要離開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李缜夾雜着怒氣的聲音,竟然沒了一貫的冷靜。
“四弟真的覺得無關緊要嗎!”
一份蓋上傳國玉玺,貨真價實的遺诏,對于一個風雨飄搖的王朝來說具有怎樣的意義,又會給他将來帶來多少謾罵和唾棄,李績不會不知道。
那人一腳踏出門檻去,日光将他的輪廓描繪出好看的光暈,挺拔又寬闊的脊背好像永遠不會彎折,亦不會讓步妥協。
“你盡可以來試試。”
李績留下這句話,終于不再停留,他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小小的院落裏,李缜靠在輪椅上,肩膀微微塌陷,他扶着額頭想了很久,越想眉頭皺得越緊,直到日落西山,燈火初上,他才長長地嘆了口氣。
連傳國玉玺和遺诏都不能動搖分毫的那個人。
究竟是不在意呢,還是把那個人看得更重呢?
李缜不得而知。
景仁二十二年,在年末最後一場雪中走到了盡頭,沈和光摩拳擦掌等了三個月,終于在大年初一改了年號。
泰成元年一月十五,容卿迎來了自己的生辰,同樣也是她的及筓之日。
但是沒有人知道她的生辰,知道的人大多數都死了,還活着的大多數都不在身旁,在身旁的,又都是生命裏只與此刻的你有關的陌路人。
她只跟煙洛要了一壺清酒,坐在雪夜裏望着頭頂的明月喝了個酩酊大醉。
泰成元年,一切都是嶄新的開始,沈和光給了前朝遺老三月的緩沖時間,三個月來,因李缜的歸順,
還橫着脖子不肯稱臣的那小部分人,貶得貶死得死,銷聲匿跡。
楚氏回了一趟楚家,固執強硬的老太傅也消減了氣焰,算是默認沈和光的帝位了。
豐京浪潮退減,終于安穩下來,唯一讓沈和光牽挂在心的便是劍南道的戰事。
沈佑漣沒能像第一次那樣勢若破竹攻下越州,對面不知是何高人指揮戰事,明明是守城之戰,這邊卻久攻不下,沈和光初時以為是自己兒子的能力問題,便又派去了曾追随自己作戰的兩員大将,卻不想越州兵營在守城之時竟分出一支兵力由馀姚迂回,反将沈佑漣困在那裏,如今是誰攻誰守,還真的不好說清楚。
在此之前,沈和光從來沒有想到越州的兵馬會壯大到這種地步!
軍報呈遞上來時,沈和光看了許久,發現對面似乎有一個極其陰險的人在指揮作戰,初時先顯露弱勢可又不至于被完全擊潰,誘敵深入後再團團包圍,這些顯然是故意為之。
而若要提起劍南道,就不得不提起卓家,沈和光想了半日,終于派人傳喚容卿到宣室殿來。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晚了!不過馬上就雙休了,我争取雙休多更。
今天評論有紅包,聊表歉意聊表歉意嘿嘿嘿。
——感謝在2019-12-19 06:28:34~2019-12-20 17:46:4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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