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皇後二十九課

容卿在宣室殿內站了足足一個時辰, 燈火溫柔散落,映得金碧輝煌的大殿恍若白晝,明明祥和一片, 靜谧得卻仿佛有暗波湧動,沈和光一直在伏案批閱奏疏, 除了她剛進來時低頭說了句“平身”,剩下只餘綿長的沉默。

刑訊審問時有個手段,就是什麽也不問,在漫長的安靜中一點一點磨碎被審之人的心智, 讓人在惶惶不安中陷入無休止的絕望, 再被逼問時, 便會毫無防備地和盤托出。

容卿低垂着頭, 從頭到腳,每一根發絲都顯得小心翼翼。

沈和光終于看完手中的奏折, 他将其放置在一旁,兩手輕輕搭在桌案上,擡眼看了看容卿。

“你可知, 朕找你來是為了什麽事?”他語氣故作輕松, 不見壓迫, 唇角還微微浮現出笑意來, 似乎在刻意降低對方的防備。

容卿不敢擡頭, 低聲應了一句:“奴婢不知。”

沈和光微頓片刻,随後出聲道。

“卓家被徐亥構陷之後,全族蒙冤入獄, 斬首示衆,但朕似乎記得,你的兄長并沒有被抓住。”他站起身,從龍椅上走下來,腳尖踢着明黃色的衣擺,一步一步踏下臺階。

容卿含着身,将頭壓得更低了。

“兄長自從卓家出事之後便渺無音訊,奴婢也曾私下找人打聽過,至今也沒尋到什麽可靠的消息。”

沈和光看不清她的面容,無法判斷她所說是抱着何種心态,又是不是在說謊。

他濃眉微挑,眸間皆是試探的神色:“有一點朕着實想不通,朕既然已經還了你卓家清白了,為什麽他還不出現?”

按常理來說,一個游蕩在外的逃犯,得知自己已洗脫罪名不必再躲躲藏藏,第一個應該想到的便是回朝,光複卓氏一族的榮耀才對。

可只要是有腦子的人,都該知道沈和光不過是拿卓家當借口罷了,只為了給他起兵造反一個正當的理由。

這些話,心裏明白,卻不能說。

容卿身子微頓,良久的沉默過後,她擡頭看向身前的人,眉間輕蹙,言語之中似有猶豫:“陛下可是在為如今越州的戰事發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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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和光有那麽片刻的愣怔,他沒想到容卿會挑明了自己的顧慮,但觀她神

色,又不像有什麽別的小心思的模樣,就僅僅只是因為害怕他心中的懷疑而緊張。

“先皇在時,曾派玉麟軍精銳前去抓捕兄長,卻一直一無所獲,說實話,兄長如今生死未蔔,奴婢也不知他是在越州,還是逃亡在外,或者是根本就已經死了。但越州如今的情況,奴婢也實在不敢說就與我們卓家無關。”

沈和光眸光幾經變換,卻都不動聲色地消弭。

容卿絮絮說着,眼裏滿是擔憂之色,說到此處停頓一下,又謹慎地擡起頭:“奴婢知道陛下的擔憂,如今越州陷入困境,昭王殿下暫被壓制,陛下怕這一切與我兄長有關系。”

沈和光深深地看着她,見她自始至終都如此坦誠,心頭略微有些拿不準她的态度來。

“你接着說。”他擡了擡手示意。

容卿只是搖了搖頭,認真道:“若兄長還在越州,但凡他說話有點份量,劍南道是不會造反的。”

“因為我還在這。”

卓家如今只剩下兄妹兩人,卓容卿留在宮中當了皇後女史是人盡皆知的事,以情理推,卓承榭投鼠忌器,是不敢以自己的親妹妹性命做賭注,來挑戰皇帝的耐性的。

但這只是以情理推,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情理辨析的。

沈和光當然不會因為這樣就切斷懷疑。

“你覺得,憑你一人,能左右得了你兄長的野心嗎?”

容卿頓了頓,遲疑地低下頭,看了看地毯上的紋路,有些出神。

“陛下這話問得太過誅心,若兄長果真如此,奴婢就是一枚棄子,要奴婢承認棄子的身份,豈不是太過悲慘?奴婢只能告訴陛下,在奴婢心裏,自己的份量是要大過兄長心中所有東西的。”

沈和光皺了皺眉,覺得她說的也有幾分道理,如果卓承榭身在越州卻依然起兵,就說明他必定不把這個妹妹放在心上,那他原本想的以容卿為質的想法就太可笑了。

但他還記得容卿話中的漏洞。

“你剛才說,不确定越州發兵跟卓家到底有沒有關系,這話又從何說起,你不是堅定你兄長不在軍中嗎?”

容卿猶豫着輕點下颔,眉眼深邃地看着他:“奴婢頭上祖祖輩輩都有人任劍南節度使,甚至可以說,那裏從貧瘠之地到兵

馬富足,都是卓家人一手将之壯大,不論是追随卓家人的将士還是劍南道的百姓,對我們都有很深厚的感情。卓家出事之後,劍南道對朝廷的态度就已經暧昧不清了,奴婢能想象到他們心中的憤怒,因為奴婢也感同身受。”

沈和光擡了擡眼皮:“可朕已經恢複你們卓家的清譽了。”

“陛下消除了奴婢心中大部分怨怼,只是仍有一事,奴婢到現在也不能釋懷,恐怕越州那邊許多追随三叔的部下,也是因此而不肯向陛下低頭的吧。”

她說完垂下了頭,謙卑地弓着肩膀,仿佛言盡于此。

沈和光皺了皺眉頭:“什麽事?”

“奴婢不敢說。”

“準你無罪,說。”

容卿忽然跪下身去,額頭貼着地面,沉悶的聲音從下面傳來:“蘭氏兄妹于卓家而言是大仇,陛下不光沒有殺了他們,反而叫他們立于帝側享無上榮光,這一點,恕奴婢理解不了。”

“就因為這個?”

沈和光用了質問的語氣,似乎覺得這般是小題大做。

容卿卻擡起頭:“絕不僅僅是因為這個,陛下難道沒有想過嗎?我們卓家落難,皆是由蘭子衍的一句毫無根據的誣告而起,他就算再怎麽蠢笨到被人利用,但他絕不無辜!陛下為我們洗清冤屈之後,殺了徐亥及其所有黨羽,卻獨獨留下了蘭子衍,這難道不會讓人懷疑,卓家如今的慘狀,其實是陛下幕後主導的嗎?”

“放肆!”

沈和光一聲斥咄阻撓了她滿腔怨憤時所說的話,眼中怒氣沖沖,胸膛也起起伏伏。

容卿好似受了驚吓一般,急忙垂頭縮至一團,唯唯諾諾地抖擻着肩膀,不敢再繼續說話。

看她如此瑟縮的模樣,沈和光逐漸冷靜下來,剛才的那番話聽起來像是壓在心中很久了,此時憋不住說出來,卻又害怕他怪罪,不像是為了別的目的。若說她對蘭子衍沒有一點責怪和怨恨,沈和光才會覺得不安和奇怪,現在聽到她這麽說,他心底反而信了幾分。

卓家自始至終都是他一步棋,這一點沈和光心裏清楚,跪伏在地的人說的一點沒錯,這幾個月來,蘭子衍每每出現在他身邊,他也總會在心裏問自己,“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如果劍南道僅僅因為這點就不肯臣服于他,沈和光确實會覺得有些得不償失。

可是如今再為此糾結也為時晚矣。

“就算他們誤會了朕,現在兩軍交戰,朕就算用蘭子衍的命跟他們交涉,他們怕是也不會退兵。”

這種話跟容卿說來不太應該,可見沈和光此時也有些身心俱疲,容卿維持着那個姿勢不動,半晌過後,吞吞吐吐地說道:“劍南……與江南毗鄰……陛下何不來個‘圍魏救趙’呢?”

沈和光瞳孔微縮,剛要說什麽,容卿又壓低了身子:“奴婢逾矩了!前線戰事不容奴婢置喙,還望陛下恕罪!”

那個戰戰兢兢的模樣,好像方才的話只是無心之言,并非故意插手前線戰事。

江南道因李缜的關系願意歸順于他,的确省去了他不少力氣,可是沈和光幾次派人想要把陸氏接回來尊為皇太後,卻每一次都被相同的理由婉拒,這讓他無法更進一步信任那邊的人。

讓江南道出兵解圍,他也想過,只是每一次都被自己內心深處深深的懷疑切斷了,若他此時不在豐京而是在戰場上還好,于前線才能把控更多東西,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城裏,他終究因為顧慮太多而步步難行。

沈和光越發心浮氣躁,看着身前跪着的容卿,心緒湧動,最終也只是揮了揮手,叫她退下。

所有的決定都是他一早想過的,之前還只是猶豫,現在卻覺得不能再拖了,容卿走後,他轉身回到龍椅上坐下,提筆寫了封密折,寫完之後,他看着其上的內容良久,眼裏滿是幽沉之色。

容卿從宣室殿裏出來,撲面吹來的冷風,讓她腦中所有紛亂嘈雜的情緒都一掃而空,剛才還擂鼓陣陣的心跳也慢慢平複下來,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嘴角慢慢浮現一抹笑。

這些日子,她看起來長大不少,短短幾月時間,已經從那個略有稚嫩的青澀女子出落得亭亭玉立,身子也拔高一些,只是在呼嘯的冷風下,依然顯得太過單薄。

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路上有些濕滑,她踩着腳印,心情似乎不錯,回玉照宮的路上,連步伐都較之前輕快,冷色月光同路旁溫和燈光相映,落在身上別有一番朦胧韻味。

“你今日很開

心?”

她正走着,突然從背後傳過來的聲音讓她全身戰栗,她一下就頓住了腳步。

眼前有一道長長的影子,背後有人擋住了光線。

她慢慢轉過身去,看到離她不遠的地方,站着一個戴面具的人。

緊繃的大腦有片刻松懈,她松了一口氣,然後快速地左右看了看,發現附近沒人,才心中稍安,好在宮裏快要落鎖了,已經沒什麽宮人再走動。

“我已經照四哥的意思說了。”她回過頭,神情淺淡,好像篤定四哥出現在這裏,是為了問她這件事。

藏在面具下的面容微有不快,他向前一步,還未說什麽,就看到身前的人下意識後退,仿佛視他作洪水猛獸一般,那眉頭頓時便皺得更緊。

可一想到自己的來意,他便稍稍隐去心中不快,不耐地出了口氣,不容對方反應,一下抓住她的胳膊。

“這個給你。”

容卿一低頭,發現手心裏不知何時放了一柄匕首,匕首的手柄上方微微彎起,金色柄身嵌着各色寶石,在這樣昏暗的夜色下,也顯得有些晃人眼。

她有些錯愕。

“這是?”

李績沒有說話,他把着容卿手臂,好像在側耳聽着什麽,就在容卿要繼續問他時,李績忽然抱着她肩膀,向旁邊的灌木叢中順勢一滾,然後捂住了容卿下意識迸發的驚吓聲,不久過後,有宮人的腳步聲傳來,然後從他們身側離開。

容卿被李績護在身下,慢慢眨了眨眼睛。

李績的神色完全被面具遮蓋,無法看透,他沒有松開容卿,四目相對片刻,才聽他沉聲道:“你不是喜歡随身帶着一把匕首嗎?十五那天,我一直在二皇子那邊,沒能過來,這是送你的及笄禮。”

他的語氣有些生硬,但已盡最大努力變得溫柔,容卿微微睜大了眼睛,似乎不太相信這是眼前人說出的話。

“怎麽,你不喜歡?”李績見她神色微怔,猶疑的語氣中掩藏着一絲急切。

容卿握緊了手裏的東西,觸碰到那些寶石的凸起時,有一瞬覺得心頭好笑,這柄由數不盡的昂貴寶石堆砌起來的匕首——實在算不上有多好看。

甚至俗氣得有些吓人。

價值連城倒是能看出來。

而且,四哥送她的及笄

禮,是一把匕首。

她掙着身子坐起來,把匕首藏到了自己懷裏:“用來防身,剛剛好。”

也沒說喜歡還是不喜歡。

李績看她淡漠的神色,無法分辨她對這份禮物的态度,因而心情有些浮躁,只是外表完全看不太出來。

“如果蘭氏兄妹倒臺,你願意跟我走嗎?”

李績突然問了一句,迫切的語調顯出幾分希冀,他藏着那張諱莫如深的面孔,眼中湧動的是無垠的攫取和占有欲。

容卿急忙擡頭,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要走了?”

“嗯。”

要去做什麽,容卿心裏非常清楚,四哥是個志存高遠的人,胸懷中裝着整個天下,等他再回來,也許就是登上高位之時,然後他就什麽都擁有了。

或許在很久之前,她還能痛快地答一聲“好”,片刻的溫柔再怎麽美好,也都是假象,她不該再為此動搖。

“之後的事,之後再說吧。”她站起身,似是要離開。

李績讪笑一聲,被藏在溫和外表下的戾氣瞬間爆發,好像剛才的所有一切都是僞裝。

容卿忽覺得身後一冷。

“你現在還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呢?所以才一遍遍這樣敷衍我。”

容卿一怔,眉頭輕輕皺起,轉身看着他:“你說什麽?”

眼前人忽地放大,李績摘下面具,向前一步,伸手忽地攫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擡頭看着自己,眼中幽芒已在克制,力道卻仍舊讓她難受。

“歇了旁的沒必要的心思,也別妄想在我跟他之間周旋,”李績另一只手掐上她的腰,迫使她又靠近幾分,“我跟你只差最後一步沒有逾越了,你別逼我。”

容卿說不出話來,瞪圓的雙眼裏許多情緒摻雜,讓人看到,卻只能看出她眸中的不肯屈服。

下一刻,容卿就閉上了眼睛,眉間閃過一抹痛色,李績下意識松開了手。

容卿扶着胸口,摸到那裏的匕首,低垂的頭情緒幾度變化,她忽然踉跄着轉身,像是要逃跑一樣。

“最後再提醒你一句,沈佑潛那裏的東西,一口都不能吃。”

背後已經鎮定下來的低沉嗓音傳入耳中,容卿頓了下身子,沒有回頭,快速地離開了。

回到玉照宮的住處,容卿跌跌撞撞地撲

進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煙洛一下就看到她了,急忙伸手去扶:“縣主!”

“藥……”容卿緊緊把着她的手臂,艱難地說出這個字。

煙洛馬上反應過來,從袖筒裏掏出一個玉瓶,倒出兩粒藥丸送到她嘴邊,容卿就着她的手直接吞了下去。

良久之後,那呼吸才漸漸平複,她靠在煙洛懷裏,眼皮耷拉着,神色極度困倦,好像要睡着了一般。

“煙洛……”她喃喃喚了一聲,“我差點動了殺心……”

“怎麽辦?”

煙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只知道她去了一趟宣室殿回來就變成了這樣。

“是縣主真心想要傷害的人嗎?”煙洛問了一句。

她本想說,如果是真心想要傷害的人,沒控制住情緒,殺了也就殺了,就算是正常人,也有措手傷人的時候,她不必為此負擔太重。

容卿抱緊了懷裏的東西,覺得胸口堵得有些難受。

“好像……不是。”

李績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月色裏,眸間漸漸映出幾絲後悔,如果不是想起李缜說的那些話,他也不會在她面前這麽控制不住情緒。

本來只是送個禮的,結果弄成這樣。

他戴上面具回到自己住處,看到沈佑潛那邊的燈已經熄滅了,眉間閃過一抹複雜之色,他推門進了自己的屋子,屋裏一片漆黑,有一個人影背對着他,聽見聲音後趕緊調轉了身子,又敬又怕地跪下身,好像被什麽嗆到一樣,劇烈地咳嗽起來,話也沒說出口。

李績看到桌面上擺着一盤糕點,沒剩下幾塊了。

他面無表情地行到書房裏,背後的人一邊咳嗽一邊跟着。

“怎麽樣,有沒有搜到東西?”

那人臉憋成了豬肝色,聽到主子問話又不敢不答,只能拍了拍胸脯,壓下不适感,強硬開口:“楚王殿下身邊的韓适屬下打不過,我潛不進去。”

李績皺起眉頭:“連進去都沒進去?”

“屬下該死!”那人趕緊跪地,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

李績神色有些無奈,終究沒有發作,只是微微嘆了口氣:“算了。”

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沉默過後,李績幽幽的聲音忽然傳來:“蕭文風。”

“在。”

“你不是說,女人都喜

歡撲棱撲棱閃着光的東西嗎?”

蕭文風嘴角抽了抽,覺得平時不茍言笑的李績學着他曾說出的詞顯得十分不倫不類。

“的确是這樣。”他點了點頭。

“贈禮,還要選擇對方需要的東西。”

“屬下也說過。”他複又啄米似的點點頭。

“那我送她一把鑲滿寶石的匕首,她為什麽不太喜歡?”

“嗯嗯,那應該是她沒眼光……”蕭文風說到半截,忽然睜大了眼睛,然後一下從地上跳起來,“表哥居然送女人匕首,腦子是被驢——”

一道眼刀射來。

“了吧——”

蕭文風又熟練地跪了下去:“屬下知錯。”

李績掐了掐眉心。

“不能送女人匕首嗎。”

“這種利器送人,寓意是什麽啊?”蕭文風見他沒有生氣,膽子逐漸大起來,“‘來給你個匕首去殺人吧’,‘來給你個匕首玩玩殺人自殺都方便’,很奇怪不是嗎?”

“防身用的!”

“哦,”蕭文風立馬識時務地蔫下去,“主子開心就好。”

李績聽了這樣的話沒辦法開心。

他揮了揮手,似乎不願再看到蕭文風,蕭文風卻跪着不動。李績沒聽見聲音,擡眼看向下面。

蕭文風猶豫半晌終于開口:“主子,咱們什麽時候離開豐京?大哥來信在催了。”

作者有話要說:來了!

今天的更新是不是還行,挺多的?

【蕭文風】蕭文石的同胞弟弟,李績的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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