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皇後四十四課

本就是迷個眼睛的小事, 被李績這麽一鬧,宮裏宮外一下就傳遍了,都說陛下緊張着皇後, 連賽後嘉獎也顧不上,直接把人抱回了玉照宮, 旁人瞧着挨在陛下懷裏的玉人也不像生了大病的模樣,卻連腳都不讓沾地。

他們哪見過陛下這麽失了方寸的樣子,原先大敵當前背腹受挫,陛下也面不改色, 何曾因為一個女人方寸大亂過, 實在是不像他們印象中的陛下。

東苑那裏畢竟算是宮城之外, 人多眼雜, 李績那一番步履蹒跚奔向皇後又把人抱回玉照宮的舉動都被繪聲繪色地講給了沒在場的人聽,其中最受冷落的便是那個卯足了勁發揮卻一句誇獎也沒得到, 最後還被抛在球場上的陸淑妃了。

衆臣在自己家中聽到各路傳來的消息後,這麽一琢磨,覺得陛下還是更偏寵皇後娘娘, 那卓家豈不是更穩固更牢靠些?原來還覺得卓氏一族人丁零落大不如前, 還想恢複往日榮耀實在難如登天, 所以新晉的寒門子弟和那些背後沒有勢力支撐的, 都更願意往陸家那邊靠。

現在卻是要掂量掂量了。

簡簡單單的一場馬球比賽, 掀起的波瀾遠比表面上看到的要更壯闊些,朝臣們本就是貫會揣度聖心的存在,一件細微的小事便能改變朝中風向。

玉照宮偏殿, 張澤正給李績把脈。

偏殿裏只有二人,連王椽都不在,李績英眉微聳,眼眸深邃無底,視線落在前方的镂空蓮花座香爐上,翻湧着萬千情緒,不知在想着什麽。

張澤盡職盡責地診脈,末了嘆了一聲,把脈枕收回到藥箱裏,老邁的聲音裏摻着一絲長輩對晚輩的督促和關愛:“陛下雖然年輕力壯,可也不能這麽折騰自己的身子,您早年受過重傷,傷了元氣,其實體質不如同齡人,只是現在還看不出來罷了,等到年紀再大一點,就什麽都顯現出來了。飯不能不吃,覺也不能不睡,陛下若是覺得思慮過甚,微臣這裏也有安神的方子……”

他行醫救人,對病患啰嗦唠叨的毛病是長在根骨裏的,即便對面是個皇帝。

李績卻好像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張澤聲音一頓,他仿似才回過神來,扭過頭來看他,

眸中一片幽深。

“皇後原是女史時,是怎麽找到你給她看病的?”

張澤是太醫院最德高望重的院使,容卿只是一個小小女史,按理來說是不夠格讓他看診的,所以李績才有這個疑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容卿有什麽際遇又經歷了什麽,他現在很想知道。

聽到陛下把自己一籮筐的叮囑置若罔聞,張澤無聲嘆了口氣,慢慢回憶起五年前的事來。

“其實是當時的皇後……應該說楚氏吧,是她将微臣找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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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臣行醫數十年,見過的病症多了,但娘娘這個實屬罕見,似毒非毒,似病非病,過往種種經歷造成,積聚成禍……她當時要更嚴重些,時常分不清夢境和現實,但凡受一點刺激,就會疼痛難忍,老臣那時看她,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卓家遭此橫禍,人盡皆知,只留下她一個人,還要背負世人唾罵,背後又經歷什麽,更是別人無法知道的了,所以不管是為醫還是為人,老臣那時候都沒理由拒絕,只想一心幫助她,就算沒有楚氏,老臣若是知道了,也不會見死不救的。”

李績靜靜地聽着,握着鳳頭扶手的手骨節發白,眸底是深不可見的痛色,所有表面上看不出端倪的冷靜,都一一變成壓負在她身上的重擔,如果人能在經歷了這些後還仍然沒有改變,那才是真的不正常。

可這些都被他忽視了。

“她是個要強的人,輕易不肯跟人示弱。”李績忽然幽幽地說了一句,眼神複雜,似是在自言自語,張澤不知道該不該應聲,正糾結的時候,李績猝然轉過頭看着他,端正了神色,認真道:“朕近來覺得她有些反常,不知是不是朕多心了。”

張澤一怔:“怎麽個反常法?”

“你說她再受不得刺激和波折,會觸及傷口的話都要成為禁句,但她如今聽到什麽都是一副神情,也不會情緒失控,常常失神,同一句話,朕要說幾遍她才會有反應,比以前要木讷許多。”

李績說着,張澤臉色已越發嚴肅起來,聽完之後,他在屋裏來回走了走,忽而停住腳步,轉頭看向他:“原來娘娘也這樣嗎?”

李績回憶起煙洛的神色,慢慢搖了搖頭。

張澤撫了撫胡子

,面容深沉:“同一個地方,用針紮三次,每次都一樣的疼,可要紮個十次百次,這疼就越發不明顯了,到最後,也許整個人都會麻木。”

李績眯了眯眼:“什麽意思?”

“我們人的身體,都是有自我保護的意識的,遭遇挫折傷痛,承受打擊,身體出現反應,這是一種警示,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比如人在難過時會食不安寝,夜不能寐……像娘娘這樣,就是打擊太過巨大,所以症狀也更嚴重些,加上她中過毒,比常人都更加敏感。”

“可是,一旦這種痛苦超出人所能承受的範圍,自身就會關閉五感,對一切感知都變得遲鈍起來,這樣痛苦就會相應的減少,其實是自己在保護自己。臣給娘娘開的藥,本身也是這個道理……如果長遠來看的話,其實這樣對娘娘也好,可是感受痛苦的能力沒了,開心和快樂也是無稽之談,久而久之,人會活的越來越沒有滋味。”

張澤掐着下巴,目露憂色,似乎覺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非常棘手了。

李績一下從椅子上站起來,眼底閃過一抹焦急,他快步走到張澤身前,猶豫再三,忽然開口:“如果讓她受傷的,是一段感情呢?”

張澤想了想。

“那她對那個人,恐怕永遠也提不起興趣了吧。”

簡簡單單一句話,好像橫刀斬首一樣,幹淨利落,不給人反應的餘地,李績瞪大了眼,向後踉跄一步,癱坐在椅子上,雙眼瞬間失去了光澤。

他靜靜坐了很久,臉色有些頹敗。

還沒有開始做什麽,就已經被定了死罪,那該是對他有多失望,才會連人帶心都直接将他拒之門外。這幾日的相處裏,其實李績已經隐隐意識到了,不論他說什麽做什麽,她永遠是一樣的态度和眼神,永遠不會再有溫度。

做再多都無濟于事,這就是給他的懲罰嗎?

“就沒有什麽辦法嗎?”他擡頭去看張澤,眼中還留有一絲希冀。

“說到底,這都是心結,”張澤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躬身說了一句話,“解鈴還須系鈴人。”

“可解開心結的過程中,無法避免地要揭開傷疤,到時娘娘是更痛苦了,還是更解脫了,臣也無法作出保證。”

張澤最後說了一句,便沉默不言,再笨的人也能猜到,讓皇後痛苦不堪的人,或許就是眼前的陛下,他只能言盡于此。

李績深吸一口氣,良久後朝他揮了揮手,張澤悄悄退了下去。

他掐了掐眉心,胸中煩躁郁結,腦中所有有關她的畫面交織在一起,攪得他頭疼,更多的卻是無邊無際的迷茫,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受了那麽多苦,現在他想待她好,重新找回她了,卻不敢再邁出腳步,因為他也不知道那樣會不會繼續傷害她。

李績坐在椅子上糾結,一陣腳步聲忽然傳來,他睜開眼睛,發現是煙洛,她躬身走過來,行至李績跟前,直接跪了下去。

“怎麽了?”李績啞着嗓子問了一句。

“奴婢罪該萬死,偷聽了陛下和張院使的談話,只是對娘娘的情況,奴婢或有一法可解,陛下不如聽聽奴婢的意見,再懲罰也不遲。”

她其實比李績還先發現容卿的異常,倘若李績不問,她也會找機會問張澤的。

李績皺着眉頭,看了她半晌,沉聲道:“什麽辦法?”

煙洛壓低了身子:“陛下只要召一個人進宮,有她陪在娘娘身側,娘娘就不會這麽封閉自己了。”

“是誰?”李績着急問了出來。

“萱兒。”

煙洛話音剛落,李績瞳孔一縮,微微睜大了眼睛,他向後靠了靠,斂眉仔細将她的話思考一番,然後幽幽開口:“朕留她一命,已經是最大的恩準了。”

煙洛看着前方,眼中似有掙紮,漫過一抹悲色:“娘娘曾說,哪怕有一只鳥兒,能飛出那個籠子也是好的,但奴婢心裏知道,她其實還是想能有人陪着她,陛下不在的五年,是萱兒将她從鬼門關裏拉回來的,娘娘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只有她能讓娘娘重新煥發光彩。自從進宮以來,奴婢時時看在眼裏,常覺得娘娘眼裏都沒有東西,空洞無神,這樣下去,奴婢真的不知道那到底是一個人,還是一副骨架了。”

“求陛下恩準!”煙洛俯身,額頭貼在地上。

李績看了她良久,也沒有說話。

容卿躺在床上沒多久就困了,看了一上午的馬球比賽,又吹了冷風,此時回到暖和的寝殿裏,擁着厚厚的被子,沒一會兒

眼皮就開始打架,早上吃了滿滿一碗粥,肚子并不餓,正是午後小憩的時間,她便閉眼睡了一覺。

陽光漫過,日落西沉,黃昏的光亮透過窗子投射進來,她睡在床邊,覺得耳邊有淺淺的說話聲,有黑影閃過,将光亮擋住,陽光的餘溫散去,化成一陣涼意,她動了動眼皮,猶如天籁一樣的聲音忽然傳到耳中。

“一念清淨……”

“烈焰成池……”

容卿睜開了眼,眼前擋着一本書,青蔥手指握着書卷,書後的人還在讀着上面的句子,顯然沒發現她已經醒了過來,她猛然回神,一下子撐着身體坐起來。

那書卷被迫挪開,亮出了後面一張臉。

戴着面具的一張臉。

白色面具,瞧着有幾分熟悉,面具上的兩個黑洞裏,亦是她熟悉的眼神。

容卿還有些愣怔,以為自己在夢裏,悶在面具裏的人似乎笑了一下,仰着頭看她,開心地喚了一聲:“卿姐姐!”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上班喽,沒辦法多更了。

狗子追妻路漫漫,他得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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