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皇後四十五課

夜色漸深, 燈火映照,月上柳梢頭,初春的風吹着還有些刺骨, 玉竹将敞了一日的殿門輕輕關上,最後瞥了一眼跪在殿外的人, 心頭不忍,又充滿疑惑,扭頭看了看貴妃榻上看書的容卿,不解越發擴大。

貴妃榻前置了個小杌子, 身穿煙色銀線絞珠軟綢袍的女子跪坐上頭, 寬大的衣衫遮住了玲珑身段, 露在外面的雙腳卻在半空中晃動着。

她戴了面具, 瞧不出面容,清靈嗓音被面者遮着, 略顯悶沉,榻上之人握着書卷,輕輕翻過一頁, 看着不甚認真, 卻一眼也沒落在她身上。

“卿姐姐, 你就饒了煙洛姐姐吧, 是陛下将我召進宮的, 不關她的事,就算有關,她也跪了好久了, 知道自己錯在哪,以後定然不會再犯,你讓她起來吧,嗯?”沈采萱手肘杵在貴妃榻的邊緣上,抓着容卿的手腕輕晃,央求地看着她。

玉竹正好關了殿門,行至容卿旁邊,低頭不語,容卿被她搖得沒法看下去,索性把書放到一旁的紅木小幾上,半個身子斜靠軟墊,垂眼看着她:“這幾日在府上,都幹什麽了?”

一字不提煙洛罰跪的事,沒有答應她的求情。

沈采萱松開容卿的手,不知面具下的神情如何,總之應是躲開眼去,擺弄着自己的手指,說話有些吞吐:“也沒做什麽……王爺請了一些先生,要教我讀書習字,以前在越州時,卿姐姐都教過我嘛……我覺得那些先生都是庸才,所以使了小性子,結果王爺生氣了,非要親自教我讀書,我又不要考狀元,哪裏用得着學那些東西!”

她仿佛越說越有氣,沒有底氣的聲音漸漸變成控訴,聽着還有些委屈:“他也沒有中過舉,卻總說我這不好那不好,提問出錯了,還要打我手板,你看,這都是他打的。”

容卿挑了挑眉,接過她遞過來的手,光潔的掌心上除了紋路清晰的掌紋,別的什麽東西都沒有,真是一雙養尊處優的手,本有些訝然的神色退去,容卿重新靠上軟墊,說話不留情面:“是我讓大哥多管教管教你的,讀書不單是為了科考做官,也是為了明理,如果是以前,這些也都是你要學的。”

“可我不

喜歡看什麽《周易》《禮記》《兵法策》,背詩還好,我喜歡背詩,王府裏收集的那些詩集,我都翻遍了,王爺卻說那些都是附庸風雅……”沈采萱說着說着沒了聲,好像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她從小杌子上下來,擠到貴妃榻上,抱着容卿手臂又開始撒嬌:“卿姐姐,王爺總是板着一張臉,他太嚴厲了,我怕他,我還是想跟卿姐姐在一起。”

容卿低頭看了看她,眼中神色猶豫,想起自己的大哥,當年也是一個明朗少年郎來着,曾是京城多少貴女的春閨夢裏人,後來經歷了家道中落,又常年在戰場上拼殺,一身肅殺之氣掩蓋不住,別說萱兒這樣的姑娘家,就是七尺男兒,該怕還是會怕的。

萱兒今年只有十五歲,還像小時候一樣,沒什麽改變,大哥早過了娶妻生子的年紀,跟女子相處實在沒什麽經驗,兩個人同處一個屋檐下,是肯定會有摩擦的,大哥那樣的人,想必也不懂什麽叫憐香惜玉。

她拍了拍沈采萱的手背,偏頭想了想:“那我不讓他管着你了,可是偷懶卻不行,等你回去了,我得放個人在你身邊。”

外面忽然刮起了大風,哐哐地砸在窗戶上,連殿門也被吹得吱呀吱呀響,容卿下意識看了一眼外頭,眼中閃過一抹憂色,心是有些軟了,但終究沒施恩,別開眼去,又重新翻開了小幾上的書。

沈采萱也聽到外面的響動,手指扣緊了衣袖,她看着容卿,聲音放軟了許多:“不回去不行嗎,我一個人在府上也沒意思,煙洛姐姐雖然有些自作主張了,但我是願意的,就怕你會嫌棄我,怕我會拖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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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卿眸光微閃,握着書的手悄悄用了力,只是神色瞧着仍舊無動于衷。

“當初就不該讓你離開越州。”她冷冷地說了一句。

沈采萱的手頓了頓,慢慢放開她,她坐正了身子,低着頭看着長袖上的繡紋,良久之後,她忽然下了榻,兩腳踩在地上,走到前面,揚頭看了看透過門窗的月色:“雖然離開好多年,但我也很想念這裏,這裏離她最近,總覺得她好像不曾離開似的。”

她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突然轉過頭看着容卿,雖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容卿總覺得

她是在笑。

容卿有一瞬的恍惚,好像透過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五年時間,她身形越發高挑,從那個聽話懂事的公主,長成了現在的大姑娘,依然還是那麽聽話懂事,讓人分辨不清楚她到底是為了別人,還是真的如她所說,是為了自己。

容卿覺得眼眶有些溫熱,她急忙垂下頭,輕輕眨了眨眼睛,聲音恢複冷然。

“玉竹,你先下去吧。”

玉竹候在身側,什麽話也沒說,恭謹地道了聲“是”,便邁着步子退下,走到門口的時候,容卿忽然叫住她,一陣沉默後,幽幽嘆了口氣:“讓煙洛起來吧,找個女醫給她看看腿,別留下什麽病根……”

玉竹面色一喜,剛要應聲,容卿眼中複現厲色:“讓她仔細想想自己錯在哪!如果以後再犯,就不要留在我身邊了。”

“是……”玉竹轉身走了出去,知道兩人還有話要說,且不能讓外人聽到,便将殿門又緊緊關上,沈采萱松了口氣,走到容卿身前,屈身蹲了下去,慢慢将自己的面具摘下。

還是那雙彎彎月牙眼,璨若星河,好像能讓人忘卻一切不快。

容卿摸了摸她頭頂:“只準許你住一段時間,到時我還是會讓大哥将你接走的,不是怕你拖累我,只是你身份特殊,我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得知道,萬一被人認出來,就算是現在的汝陽王府也救不了你。”

能讓她松一點口已經很不容易了,沈采萱不打算糾結能在宮裏陪她多長時間,總之走一步看一步,現在不急着把她趕走就行,她心裏想着,乖巧地點了點頭。容卿拿起那張白面具,目光有些好奇,在手心裏翻來覆去看了幾眼,轉頭問她:“這是你想的主意嗎?”

沈采萱原是柔嘉公主,雖然在豐京住的時間并不長,但這裏依然有人認識她,五年過去,她容貌稍有些改變,可這種事一點馬虎不得,除了要隐姓埋名,怕是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了,之前在王府裏還好,如今在皇宮裏,一切都更要小心謹慎。

容卿也就是因為這一點,才不肯讓她進宮來。

誰知道沈采萱搖了搖頭:“是陛下給我的。”她拿過容卿手裏的面具,跟自己的臉比量比量,“有點大。”

容卿的手

一頓,眉頭輕皺,但很快就舒展開,她什麽也沒說,只是眼中暗藏的神色有些複雜,明知道踏錯一步就有可能萬劫不複,她卻還是貪戀眼前的悠閑時光,好像只要一看到她的臉,心情瞬間就能變得晴朗,世界也重新有了色彩。

先住一段時間,時間是多久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容卿拉着她的手,讓她坐到榻上來:“為什麽《兵法策》也要讓你看呢,這不是行軍打仗才需要看的書嗎?”

“是啊,我也很奇怪,王爺只說,看這個能長腦子。”

“他嫌你笨了?”

“唔……好像是!”

兩人說着閑話,時間慢慢悠悠就過去了,外面風過消歇,月光散落在深宮大院內,顯得此時靜谧而美好,忽然一道黑影閃過,在空無一人的宮道上留下一道殘影。

王椽正站在鎏金吐水金魚座紫檀宮燈旁添薪,時不時擡眼瞥一瞥上頭挑燈伏案的人,從玉照宮回來後,陛下就一心撲到政事上,好在晚膳終于簡單用了點,他也算稍稍放下心來。李績将手中的奏折批複完,随手擱到右手邊上,按了按眉心,忽然沉聲問了一句:“玉照宮那邊怎麽回話的?”

王椽放下燈罩,趕緊走過去,到跟前時才回答:“娘娘身邊的煙洛姑娘被罰了跪,不過後來娘娘開恩,又讓她起來了。”

李績的手一頓,擡眼看了看他:“她不高興嗎?”

王椽欲哭無淚,他根本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雖然玉照宮有陛下的人,可皇後大殿一關,誰也不能隔着門去猜娘娘的心情去,因此消息傳過來都是模棱兩可的。

他欠了欠身:“應該……不高興吧……”都罰心腹跪地板了,當是發了脾氣才會這樣。

李績似乎更煩躁了,他仰靠在龍椅上,看着頭頂的雕梁畫棟,漆黑的眸子晦暗難明,想起張澤的話,他便覺胸口像堵了硬物,上不去,也下不來,每行一步都小心翼翼,就怕碰壞了那個瓷做的人兒。

空蕩的大殿上寂靜無聲,李績不再處理政事,仰着頭想事,王椽也不好打攪,誰知道殿外突然傳來“篤篤”的敲門聲,他看了陛下一眼,見他沒反應,便自己走下階,将殿門打開,發現外面站着一

個一身黑衣氣喘籲籲的人,那人不管不顧地推開他,徑直往裏面走。

“哎?你等等!”

李績聽見聲音後終于收回思緒,視線往前一挪,就見蕭文風喘着粗氣行至案前,單膝跪了下去。

王椽叫住他也是因為沒看清他的臉,知道他是蕭文風後就不再說話了,将殿門關上後,候在一旁等候吩咐,也沒有再上前。

李績坐正身子:“查出來了?”

“回陛下,越州那邊暫時還沒有消息,不過陸家那裏,臣倒是發現了不少事。”蕭文風一改啰嗦态度,面容嚴肅,不笑的時候,跟他的同胞哥哥如出一撤,看着都很是冷漠無情。

“說。”

“陛下五年前在豐京逗留時,身邊跟着的心腹都是可以全然信任的,其中有個叫陳鶴齡的人,陛下轉道越州時,他也跟着,最近臣查到,他背後原來一直跟聿國公有聯系。”

李績登基之後,那些幫他打天下的人就被論功行賞了,陸十宴從龍有功,被封了聿國公,只是他在朝有實權,領了兵部尚書一職,任同平章事,更多的人都習慣叫他陸大人。

蕭文風說完,李績便皺緊了眉頭。

“陳鶴齡抓起來了嗎?”

“在察撫司的地牢裏。”

“問出什麽來了?”

“陳鶴齡原來是楚王的人,後來楚王出事,他便斷了跟楚王的聯系,反而一直和原江南節度使也就是陸十宴私下裏有書信往來,但他跟陸十宴交流的,都不是什麽有用的東西,多是一些生活起居上的,比如……”

蕭文風擡起頭,目光認真地看着案後的人:“陛下去了哪,見過誰,這其中,當然也包括越州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我更一更新少就不評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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