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皇後四十八課

陸家祖籍清源郡, 祖上未曾入過京城,先皇李崇演剛登基時遇上江南水患,親去受災之地安撫民心, 便是在那次南巡時遇上了陸宛瑜,并對其一見傾心。那時他心高氣盛, 又喜好絕色,身為天子,自然是沒有什麽得不到的,便不顧陸氏早有婚約, 親自将其帶入宮中, 陸宛瑜的父親也一躍成為江南節度使, 身份跟着水漲船高。

可李崇演活着的幾十年, 陸父一次也沒動舉家搬去京城的心思,陸宛瑜正當寵的幾年, 李崇演幾次有意讓陸家人來京做官,都被陸父婉拒,他是個謹慎的人, 因掌一方兵權, 忌憚李崇演疑心重, 最後反倒害得家族淪落, 所以寧願窩在清源郡那個小地方, 不争當那個出頭鳥。

後宮裏美人輪流轉,陸氏能将貴妃之位做的那麽穩,這麽多年來一直獨得李崇演信任, 陸父的無為之态功不可沒。

但陸十宴很不屑氣父親的做法。

他覺得一切榮譽聲名都是要靠争取得來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為人臣,就是要在君王看得到的地方,行大事,不拘一格,不畏首畏尾,後來陸父年邁,身體日漸憔悴,陸家開始由陸十宴掌控,他就越來越不甘一個江南節度使的位子了。

于是才有陸宛瑜的那次假病省親。

他不喜李缜優柔寡斷的性格,所以一開始就不是真心為他賣命,後來李績的人派去拉攏他,他自然而然就成了李績的人,這之後的嫁女兒鞏固人心幾乎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

直到李績登基,要立卓容卿為後。

那是他第一次看走了眼。

本以為自己鞍前馬後為李績謀劃江山,女兒追随他四處征戰詩情畫意,這後位會是陸家的囊中之物,出了那次早朝上的争端之後,他第一次審視自己的小女兒在李績心中的位置。

李績喜歡他女兒嗎?那倒未必,當時聯姻不過是讓陸家人放心,給陸家吃一劑定心丸而已,兩人初見時,在江南已算俪人翹楚的陸清苒也不過得他一瞥,眼神泛泛,沒有英雄見美人時志在必得的火熱,陸十宴是個男人,自然懂得男人這樣的意思。

不放在心上。

他起初是有些惶恐的,自己的女兒若抓不

住李績的心,遲早會遭到厭棄,這不是他願意看到的,但後來蕭家女侍奉在前,卓承榭進獻舞姬在後,陸十宴看到李績都是那樣一副神情,不熱衷,不傾慕,不在意,真正做到了女人如衣服,是人都會有偏愛,唯他對誰都一視同仁。

陸十宴放心了,覺得這才是李績的常态。

然後出現了卓容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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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知道李績和卓容卿的淵源的,李績曾被皇後抱在膝下收養,而卓容卿是皇後的侄女,兩人在宮裏或許有一段往事。但她畢竟是差點成為他父皇女人的人,在後宮那樣一個泥潭裏,她到底還有沒有清白都不好說,陸十宴不覺得這樣一個人,會改變李績的常态,讓他抛棄一貫的清心寡欲,去做違背倫常之事。

然李績終究是讓她入主中宮了。

李績不熱衷男女那檔子事兒,陸十宴知道,不僅因為陸清苒是他女兒,李績成親五載沒有一兒半女,由此可見一斑。

他身體又沒有病。

陸十宴不怕李績對誰都淡淡的,他就怕李績心頭有個肉尖尖,別人碰不得罵不得,所有人都泯于衆人,唯那人獨得聖寵,這才是他最忌憚的。

這樣的盛寵哪怕不會長久,只有一時,也不消說不會引起朝堂動蕩,史書上類似這樣的事可太多了。

如果說一個家族的興旺都要寄托在一個女人頭上,這樣太誇張,也不牢靠,但在豐京這樣勢力錯綜複雜的地界上,沒有姻親關系的維系,單靠他勞心勞力為大盛鞠躬盡瘁,那也絕無可能長久。

自己的女兒在李績心中的地位重要嗎?重要,但也就那麽回事,既然無法成為最獨特的那個人,要在後宮站穩腳跟,從來也不是一種方法,就如原來的陸貴妃——他的姐姐,李績至今無子,倘若他女兒肚子裏能懷上龍嗣,成為第一個誕下龍種的妃子,那地位只會更加牢靠。

李績或許心頭也有繞指柔,但他作為一個皇帝,不可能真的罔顧陸家對他的助力,和女兒對他的付出。

陸十宴本是這麽想的,但他很快就聽到了京城裏四散的傳言,如果是百姓們自己議論的,那他絕對高興,只是心頭疑惑,派人去查明真相之後,他一口老血幾乎堵在胸口,差點氣得閉過氣去

始作俑者竟然就是他的好女兒。

倘若連他都能不費吹灰之力查出來,陛下會查不出來?卓家會查不出來?

“你這次真的畫蛇添足了!”陸十宴甩了下袖子,有些恨鐵不成鋼。

陸清苒還沒跟父親講自己這段時日來受的委屈,卻先被劈頭蓋臉一頓罵,饒是教養再好,也有些挂不住臉來,神色多了幾分嫉:“那父親說,女兒又要怎麽做才好?現在陛下被那個卓容卿迷得暈頭轉向,再沒來過承香殿,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失寵了,到時我還拿什麽跟她争!”

說着說着她眼淚就已經流下,尤其想到打馬球那日,她立在寒風中看着李績抱着佳人遠去,那幽怨的神情幾乎讓她淪為京城笑柄,心裏就很難咽下這口氣。

陸十宴見她哭了,氣惱的神色也頓了頓,終究無奈地嘆了口氣:“為父知道你心急,但争寵可不是這樣争的。”

“父親此話怎講?”

“你是李績明媒正娶的妻子,現在又是四妃之首,為父是陛下親授的一品國公,又在朝中身居要職,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陸清苒神色有些遲疑:“代表什麽?”

“代表只要你我不出錯,陸家和你在後宮的地位就不會出現太大的波瀾,眼下卓氏雖為皇後,但她除了頭銜比你高之外,也不比你多什麽,所謂争寵,即是要你在不犯錯的情況下鞏固帝心,別人受寵不受寵與你何幹?你只要把自己該做的做好了,再為陛下誕下一兒半女,在後宮就算立住腳跟了,何需要招惹別人,落人口實呢!”

陸十宴苦口婆心,将自己心底的一席話都對女兒說了出來,可陸清苒靜靜聽着,就發覺到背後一陣寒冷。

她父親看得可真是清楚,精打細算,那麽冷靜。

“你真該跟你姑母好好學學!”陸十宴最後總結了一句。

“父親說得很對。”

陸清苒輕聲呢喃,心裏也開始思考起父親的話,其實同樣的道理,姑母也跟她說過。是他們想要的不同,陸家要的,是後宮裏一份象征,象征陸家的榮譽權力以及地位,不受寵也沒關系,只要李績敬着她,她不作妖,不從那個位置上掉下來即可。

那她要的呢?其實不僅僅如此。

人一旦陷入到這樣的泥潭裏就算完了。

“可我這樣不會有孩子……”

她低聲說着,底氣不是很足,陸十宴一下沒聽清,又湊近幾分:“你說什麽?”

陸清苒擡起頭來:“可我這樣,不會有孩子,陛下已經很久沒有召幸過我了。”

“這才是你要考量的東西,陛下終究是個男人,沒有男人會獨獨守着一個女人的,總有膩煩的時候,你不必想着該怎麽對付卓氏,而是應該一心撲在陛下身上,怎麽贏回聖心,怎麽讓陛下對你産生興趣,怎麽懷上龍嗣,這些,遠比散播那些謠言,讓陛下厭棄卓氏要更管用的多。你要知道,後宮不是你的天下,也不是卓氏的天下,而是陛下的天下,再往後,他寵幸的女人越來越多,你要對付那些女人,得花費多少精力,這條路本就是錯的。”

陸十宴說的每一個字都讓人無法反駁,可聽着卻分外不舒服,陸清苒低着頭輕點兩下,忽然覺得有些失落。

肩頭上落下一只手,父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委屈你了。”

陸清苒心頭“啊”了一聲。

原來是知道的啊,知道這樣是委屈了她啊。

所以男人本該就是這樣,不會對任何一個女人愛到骨子裏,沒有人能一直風光下去,所以,她該放過卓容卿,專心對付李績才對嗎?

陸清苒滿懷心事地回了宮,陸十宴同樣眉頭不展,也不知自己的一席話,她聽明白了沒有,便又讓人給宮裏去了信,讓陸宛瑜好好看着點她,千萬別又幹傻事。

第二日早朝散去後,陸十宴被李績留了下來,衡元殿龍椅上,李績将留了許久的奏疏從案頭那堆折子裏抽出來,遞給了陸十宴。

“你寫的這些,朕都看了,對南域局勢很有用,朕私下裏也同汝陽王商量一番,他也覺得此計可行。”

陸十宴彎了彎身:“這都是微臣該做的。”

李績站起身,從階上走下來,臉上帶着幾分溫和笑意:“你能不計前嫌,在南域這件事上,這麽幫助卓家,朕也對你有所改觀,該賞。”

“陛下嚴重了,南域事關大盛社稷,臣的這點私怨,又算得什麽呢!”陸十宴坦蕩地承認了自己和卓家人不和,但一腔為國的心依然真切。

李績笑了一聲,聲音卻涼涼的:“朕知道。”

臣子間互相掣肘對峙,皇帝其實并不忌憚,反而更願意促成這樣的局面,相反,若要他們都擰成一股繩,沒準卻會引來皇帝的猜忌,陸十宴就是這樣揣度聖心的,所以直言不諱。

但他顯然沒猜對李績到底因何來找他。

“把人帶上來吧。”

李績忽然對殿外說了一句,陸十宴背對殿門,只聽到鐵鏈磨着地面的聲音,然後便看到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被扔到他身前,那人穿着中衣,都已經被血浸透了,披散的頭發蓋住臉,只露出一只眼睛,陸十宴仔細辨認,突然渾身一震。

“陸愛卿可認得這人是誰了?”

李績唇角還帶了三分笑意,意味不明的語氣讓人背後發冷,陸十宴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卻一句話都不敢說。

“陳鶴齡,也不是一個多重要的人,”李績重新走回到階上,轉身看着底下的他,眼底掠過一抹冷意,“但朕很讨厭被人窺探。”

陸十宴俯身拜服,額頭緊緊貼着地面:“微臣有罪,無意辯解,甘願認罰。”

李績看了他半晌,大殿中無一人敢出聲,良久後才聽李績輕笑一聲:“陸愛卿追随朕多年,你是個什麽樣的人,朕很清楚。”

陸十宴偷偷地松了口氣,才覺得掐在脖子上那只無形的手消失了,就聽李績又道:“但朕是個什麽樣的人,陸愛卿卻好像不知道,所以才用一個又一個暗樁,來試探朕的底線。”

“怎麽?現在覺得更了解朕了麽?”李績語氣中半分怒氣也沒有,偏偏就讓人覺得喉嚨發緊。

陸十宴不敢擡頭。

“臣……不知……”

李績眉峰一立。

“蕭文風。”

“屬下在!”

“殺了他。”

“是!”

陸十宴低着頭,聽見幹淨利落的對答聲,然後緊接着是抽刀出鞘的聲音,只覺得脖頸發涼,連心都要跳出來,蕭文風絲毫沒有停頓,他手起刀落,不過一息之間,地上茍延殘喘的人已經屍首分離。

并不是要殺他,陸十宴瞪大了眼睛,額頭上已經出了汗,感覺到劫後餘生,重重地喘了口氣。

“這次是朕給你一個小小的提醒,”李績看着底下流淌出的鮮血,眼神沒絲毫

波瀾,“朕雖然愛重你,但凡事要有個度,在朕身邊安插人,真要計較起來,是能讓你掉腦袋的。”

李績已經讓他感受過一遍這樣的感覺了!

血已經流到陸十宴的手上,黏黏糊糊的感覺,還帶着些熱度,現場上拼殺也不過如此,他卻從未像現在這樣恐懼過。

“朕說了,你為大盛嘔心瀝血,能把個人恩怨放下,該賞,”李績低頭寫了張封賞的聖旨,遞給一旁的王椽,“你起來吧。”

好像經過了這一句,他才真真正正地安全了,陸十宴應是,抖抖索索地站起身,額頭上都是血跡,卻也不敢動手擦一下。

“淑妃的事你應該也知道的,朕體諒她年紀小不懂事,你身為父親又已經教訓過,所以這次就當事情沒發生,但若還有下次,你知道後果麽?”

他站起身的那一刻,李績森涼的聲音又從頭頂傳來,陸十宴的心經過幾次起起落落,早已經不起這一波又一波的伏擊,身形微微晃了晃。

李績從留下他開始,先是對他大加贊賞,在他飄飄然之際,又把陳鶴齡扔到他面前,言說自己的憤怒和不滿,并讓蕭文風狠狠吓他一吓,再打個巴掌給個甜棗,讓人終于松一口氣時,再提到昨日剛發生的事,是想告訴他,他的一切,盡在李績掌握之中嗎?

這是赤裸裸的警告。

陸十宴急忙躬身:“若再有這樣的事,不勞陛下動手,微臣會親自處置的。”

李績笑了笑:“你放心,朕怎麽也會留你一點體面,但你最好別忘記今天說過的話,朕不是不給你機會,而是你們自己用光了。”

“微臣謝陛下愛重。”

李績揮了揮手,不再說話,蕭文風手一伸,陸十宴已了然,躬身退了出去,殿門被關上,屋裏彌漫着一股血腥氣,讓人喉嚨發緊,很不好受。

李績揉了揉眉心,在案頭批了幾封奏折,卻仿佛屁股上有火似的,不是很能坐住。

“皇後這幾日都做什麽了?”

王椽知道是在問自己,身子一哆嗦,趕緊回話道:“也沒做什麽,前日搭了個戲臺,聽了戲,昨日在宮裏跟幾個宮人玩了一整日的葉子牌,今日……”

“今日怎麽了?”

“陛下不是答應娘娘可随時出入東

苑麽,娘娘今日去打馬球了。”

王椽說的不是看,是打。

“打馬球?”李績一怔,“她打?”

王椽點了點頭:“是。”

李績又低頭去看奏折,只是時不時地溢出兩句疑問:“她什麽時候會騎馬了……”

“今天是什麽日子來着?”

“二月初五,玉麟軍該換防了。”

李績忽然站起身,像是突然想到什麽似的,馬不停蹄,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二月初五,玉麟軍換防的日子,李績登基之後,沒有将自己唯一的兄弟置之死地,留了他楚王的封號,還交給他一些正事,比如宮城換防事宜,按理來說,他這會應該會出現在東苑。

趕巧了!

李績咒罵一句。

作者有話要說:費勁地查了一下某朝幾代皇帝和他的後宮妃嫔,真心覺得古代皇家真的太太太無情了,現實就是陸十宴說的那樣,完全一點曙光都沒有,皇帝愛你時那是真的愛呀,這給你那給你,不愛你時也真的不愛,馬上賜死毫不猶豫,有寵妃的時候也不忘和別人卿卿我我。

對比一下真的狗四算好了。

而且還想吐槽一句,皇帝和他們妃子們好特麽能生!!!

弄得我都覺得皇子公主不稀罕了,那麽多,寵不過來都,死得也快,實慘。

太可怕了!太能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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