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傍晚時分,下起了小雨,淅淅瀝瀝的直到掌燈時也未停歇。

廊下的燈籠被風吹的左右搖晃,連帶着投下的昏黃光暈也搖擺不定。

多子推門進屋的時候,有絲絲的涼意透過門縫吹了進來,他對着韓清漾搖了搖頭。

“還沒來?”

韓清漾坐在桌旁,看着滿桌子的美食,沒好氣的嘟囔了一聲。周炎宗明明就答應他一定會來的,況且就算被政事絆住了手腳,也該讓人來告訴他一聲,讓他在這枯坐苦等,算怎麽回事啊?

多福勸道:“要不奴才讓人去禦前問問?”

韓清漾哼了一聲,夾了一筷子槐花蜜卷扔進了嘴裏,嚼的特別的用力,仿佛那槐花蜜卷就是周炎宗似的。

“不來就不來,就當誰稀罕他來似的,他不來倒好,你們也別站着了,坐下來咱們一塊吃。”

他辛辛苦苦,好心好意的做了一桌子菜,偏有人還不領情。

韓清漾雖擺手張羅着,可多子和多福卻不敢真的坐下,兩人對視了一眼,默契的笑了起來。

多福将他手中的筷子奪了下來擺好。

“主子真是愈發的愛生氣了,前些日子誤會了陛下将那些桃花姬給糟蹋了,完了還巴巴的給做了劍穗賠罪,今兒不過是等了片刻,怎的又動了怒了?”

韓清漾原本還滿肚子牢騷,聽了這話整個人又放松了下來。

有人疼,有人愛的人才有生氣的權利和資格。

可帝王的寵愛如沒有地基的高樓,指不定在哪一刻就倒塌了,思及此,韓清漾又顧不得生氣,轉而憂心忡忡了起來。

多子見狀,忙轉移了話題。

“主子,您前幾日讓奴才準備的黃紙和元寶蠟燭都備好了,待晚些時候咱們找個牆角的地方燒給娘娘吧。也不知咱們在大周燒的心意,娘娘在大晉那頭能不能收得到?”

韓清漾又想起今兒是清明,聽着外頭沙沙的雨聲,心情愈發的沉重了。

他的母妃早逝,弟弟又還在大晉受苦。

“你們将這菜都端下去熱着吧,我去養心殿瞧瞧。”

說完也不顧多子和多福的勸說,也不叫人跟着,撐了把雨傘便去了養心殿。

他低着頭走着。

有低窪處積起了一小灘的水,在燈光的照射下泛着沉沉的光。

韓清漾心情郁郁,剛到養心殿外,就見小樂子迎了過來。

“娘娘您可算是來了。”

韓清漾詫異的望着他,他是特意在這等他?雖然殿門緊閉着,可韓清漾還是越過他的肩頭朝着裏頭看了看。

“陛下呢?”

小樂子躬身行了禮。

“我師傅說了,要是娘娘來了,便叫您去昭純宮。”

.......

昭純宮。

在皇宮的西北角,跟冷宮離的不遠。

夜雨潇潇,愈發顯得這座破敗的宮殿鬼氣森森。

門窗早已腐朽,有風從四面八方吹了進來,吹的殿中八仙桌上的那盞油燈的燈光明明滅滅,有好幾次守在門外的汪壽都要以為那油燈會滅了呢,沒成想風一散就又亮了起來。

周炎宗也不嫌髒,直接坐在了桌旁。

八仙桌上除了那盞油燈之外,還有一壇酒,并兩副碗筷。

周炎宗先是擡手将酒倒在了地上,跟着又仰頭喝了一大口,純正的燒刀子,入口辛辣。比起宮裏的那些甜膩的果酒,他還是喜歡烈酒,大約是在邊地養成的習慣吧。

“娘,也不知您能不能喝酒,兒子先幹為敬了。”

周炎宗從來沒見過他的母親,更不知道她長的是何模樣,因為她的母親在生出他的那一刻便因難産而死了。可以說他的生是踩着母親的死而來的。

他生在七月十五,欽天監的人說他出生不祥,命中帶煞,克父克母,克妻克子。

是以他剛滿月便被送去了邊地。

周炎宗很多時候都在想,既然他的父親,也就是先帝,那麽忌憚這些無稽之談,為何不索性将他殺了,反而将他一個人扔去邊地,任由他自生自滅呢?

當初他接到先帝的密旨,讓他帶兵回京平亂,當時他是不願回京的,他想坐山觀虎鬥,他想眼睜睜看着他們內鬥,直至這個國家分崩離析,似乎唯有這樣才能一解他心頭的恨意。

可後來他想通了,他得回來,奪回原本該屬于他的人生。

事情比想象中的要順利,他只是殺了些人,就登上了帝位。這兩年來,他用了鐵血手腕,朝中的權利也漸漸重新掌握在了他的手上。

可是,這又如何呢?

他還是不快樂,那些曾經受過的苦難,如附骨之疽一般印在了他的血脈裏,怎麽也擺脫不了,有無數次他大汗淋漓的從噩夢中驚醒,口鼻間都是血腥的味道。

夢裏他渾身是血,提着手中的劍,一步一步走在堆滿屍體的戰場上。

韓清漾在小太監的帶領下到了昭純宮的時候,瞧見汪壽似是拿着衣袖在擦眼淚。

他心下一驚,幾步走了過去。

汪壽輕聲道:“娘娘您進去勸勸陛下吧,烈酒傷身。”

借着昏暗的燈光,韓清漾簡單的掃了一眼,這宮殿很破舊,牆角處挂滿了蛛絲,屋頂因為年久失修,有好幾處正在漏雨。

而周炎宗則坐在桌旁,手裏握着酒壺,面上有着悲憤之色。

“大膽,孤不是讓你在外邊候着嗎?誰準你進來的.......”

話音剛落,一陣香風襲來,跟着手上一空,酒壺就被奪了去,他掀了掀眼皮,來人着一身白衣,雖面有薄怒,可卻依舊美的攝人心魄,似是九天仙子下凡一般。

周炎宗抄起了放在桌上的另一壺酒,仰頭灌下一大口,因為喝的太急,有酒順着他的嘴角流下,延着他的脖子一直流進了他的衣裳內。

“你怎麽來了?”

韓清漾又将他手中的酒給奪了去。

“臣妾是來找陛下問罪來的,陛下明明答應了臣妾要陪着臣妾一起用晚膳的,何故爽約遲遲不來,不來也就算了,也不差人送個信,陛下知不知道臣妾看着那滿桌子的美味佳肴,能看不能吃,臣妾等的有多辛苦啊。”

周炎宗的眸子裏有了惺忪的醉意。

“如此說來,倒是孤的不是了。今兒是清明,孤...只是......”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這裏有些難受......”

韓清漾愣了一下,任由着他将自己手中的酒壺奪了回去。

他舉起酒壺跟周炎宗碰了一下。

“一個人喝酒多沒意思,臣妾陪着陛下一起吧。”

他仰頭就喝了一大口,喝完就彎腰劇烈的咳嗽了起來。

辣。

太辣了。

周炎宗笑了起來,“這是正宗的燒刀子,酒性最烈,豈是你們這些養尊處優之人能喝的慣的。”

韓清漾拿衣袖擦了擦嘴,直直的望着他。

“陛下莫要小瞧人了,況且誰說只要是皇室裏出來的人便得是錦衣玉食長大的,臣妾小的時候過的可辛苦了。”過往的那些苦楚,他不想說,仰頭又喝了一口。

這一回有了準備,倒是比剛才好了些。

烈酒入喉,驅散了身體上的寒意。

燭光之下,韓清漾白皙的面上因着喝了酒的關系,泛起了紅暈,似是桃花般,分外的好看。

“陛下如今成了大周的皇帝,萬萬人之上,只要你願意你的生母便是大周的太後,流芳百世。”

周炎宗薄唇緊抿。

“人都死了,要這些虛名做什麽。如果可以,我願意拿現在的一切去換母親的性命.......況且我的母親她生前被困在了這宮牆裏頭,死後我希望她可以自在些。所以我至今未給她谥號,也未将她的屍身遷入帝陵。”

他一時忘了情,連自稱“孤”都忘了。

“孤千方百計讓人打聽,找來了當年伺候過我母親的嬷嬷,嬷嬷說母親性子溫柔,在家時最愛家裏的那一小片梅林,所以孤悄悄命人将母親的屍骨送了回去。”

帶着涼意的手覆過來的時候,周炎宗的話頭戛然而止,他擡眸看着紅了眼眶的韓清漾。

“你說母親會怪我嗎?”

韓清漾起身走到他跟前,将人攬進了懷裏。

“不會的。”

周炎宗靠在他香香軟軟的懷中。

“清漾,答應孤,永遠不要離開孤。好不好?”

韓清漾見過的周炎宗是冷酷的,無情的,且無堅不摧的,他只站在那兒便有一種不可撼動的感覺,仿佛是一柄利刃,又像是一座大山。

可現在的周炎宗卻是脆弱的,可憐的,像是個走失了的小孩,迷茫且易碎。

“好!”

韓清漾答應的無比輕快。

“反正我已經是陛下的妃子了,只要陛下不要我,我就跟定陛下一輩子。”

周炎宗雙手環在他的腰上,臉在他的懷裏蹭了蹭。

“若是有一日,孤不再是皇帝了呢?”

韓清漾伸手推開了他。

“周炎宗,你想不賴賬嗎?我把我的手,我的腿都給了你......”

他氣急敗壞喊他名字的樣子,可真好看。

周炎宗伸手将人拉進了懷裏,低頭吻上了那紅潤飽滿的唇,品嘗着那帶着酒香味的柔軟。

良久之後,兩人分開。

“孤定不負你。”

韓清漾目光灼灼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男人的面容俊逸,氣質沉穩,他拽着他的衣襟問道:“陛下,我餓了。”

周炎宗起身,抓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走,回去用膳。”

韓清漾酒量有限,燒刀子的酒勁又大,這一起身才發現腦袋發暈,腳下無力,整個人倒進了周炎宗的懷裏。

“陛下,臣妾走不動了。”

他巴巴的望着他,眼底有着亮亮的光。

周炎宗在他身前蹲下,“孤背你。”

韓清漾喜滋滋的趴在了他寬厚的背上,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接過汪壽遞過來的雨傘。

“陛下背臣妾,臣妾給陛下撐傘。”

汪壽瞧着那合二為一的身影消失在了暗夜的雨幕裏,這才緊走幾步跟了上去。他在周炎宗身邊兩年,在這宮裏幾十載,旁的本事沒有,唯有看人最準。

人人都羨慕帝王手中無上的權利,唯有他看到了權利背後那如永夜般的孤獨和寂寞。

榮光與其背後的陰影永遠是并存的。

周炎宗腳下很穩,每一步都有力。

韓清漾趴在他的背上,借着醉意,輕輕的咬着他的耳垂。

“陛下今兒害的我等了那麽久,一會兒得受罰。”

周炎宗低喝一聲,“別鬧。”

韓清漾帶着哭腔道:“陛下自己做錯了事,做什麽還要兇我?”

周炎宗無奈的搖了搖頭,輕聲哄道。

“是孤的不對,清漾想要怎麽罰孤,孤都認。”

韓清漾又笑了起來,在他的脖子上輕咬了一口。

“那一會兒就罰陛下把我準備的菜都給吃完了,不吃完就不許走。”

周炎宗唇角勾起。

“那要是一直都吃不完呢?”

韓清漾覆在他的耳旁,聲音裏帶着醉酒後的嬌憨。

“那便一輩子也不準走。”

真是孩子氣。

周炎宗的眼睛裏有了笑意。

韓清漾歪靠在他的肩上,喃喃的說着狠話。

“你要是敢逃走,我就咬死你......”

作者有話要說:  看評論裏有小可愛們問後面會不會虐。

統一回答:不會。

看過酒窩的上一本《廢太子的心尖寵》就該知道酒窩寫的都是沒啥邏輯的小甜文。所以放心入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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