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四月十二, 靈渺早早起床叩開隔壁房的門,蘇玙打着哈欠身上着了單薄裏衣,春風柔和, 頑皮地吹開她松垮的衣領, 雪肌玉膚,白玉無瑕,守在身後的阿芝急急低頭不敢冒犯。

起得太早,人醒了,魂還沒醒,扶着小姑娘胳膊踉踉跄跄地着坐到桌前, 蘇玙眼皮重新合上, 以手托腮大有睡個回籠覺的意思。

聽着耳畔連綿的呼吸聲, 靈渺哭笑不得,清喉嬌啭, 語氣甚是溫柔遷就:“阿玙,醒一醒好不好?”

“不好。”蘇玙是個纨绔,纨绔除了玩, 沒什麽理由能讓她天不亮就從床上下來,而今坐在木桌前她眼睛都沒睜開,不情願地枕着胳膊, 臉歪到一側:“不急, 再讓我睡會。”

內室無聲, 一個輕輕軟軟的吻歪打正着落在她額頭, 帶着點晨起微涼的濕意, 少女身子坐直,臉上映着偷親後的羞意:“那這樣呢?”

額頭仿佛盛開了一朵嬌花,花香沁鼻, 驅散了掙不脫的困倦,蘇玙喉嚨微動,眼睛睜開:“這樣……就再好不過了。”

“醒了嗎?”少女嗓音裏壓着化不開的笑。

哪能不知被她取笑了,蘇玙快速站起身,揉了揉發紅的臉頰,不滿地喋喋不休:“昨夜睡那麽晚,真不知你怎麽起來的,你起來就好了,還要喊我……我若輸了比試,得有一半是你的責任!”

她睡醒就開始啰嗦,靈渺好脾氣地不和她争:“我知道阿玙肯定能贏。”

再糟糕的性情遇到這麽和軟的人也得被哄得服服帖帖,她驕傲擡眸:“不錯!”

決鬥臺是邊城傳統,也是它與其他地方得以區分的特色,确切的說,這場大比,從四月十二人剛睜開眼時就已經開始了。

負責看守決鬥臺的白發老人顫巍巍地放好沙漏,流沙從狹小的口傾瀉出來,晨光熹微,寧晞一步步登上高臺,此時還早,決鬥臺四圍除了放沙漏的老人,竟無一人。

她坐在高臺閉目沉思,須臾,寧晝坐着輪椅從長街現出身影。

“阿姐。”

寧晞單手握劍沒看他一眼。

作為胞弟,寧晝嘆了口氣,守在決鬥臺一側閉口不言,他望着遠處街角,仿佛蘇玙下一刻就會從那裏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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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候左右的随從擔憂地看着大小姐,今日的大小姐,有着與往日不同的鋒芒。就和自家公子說的一樣,她想贏,想用武力壓着蘇大小姐低頭。

青梅竹馬的兩人,哪怕做不成情人,為何一定要刀劍相向?贏了又怎樣,那個有纨绔之名的女子豈能甘心低頭?

有情對無情,無情對有情,這是一場苦戰。

紅日漸升,越來越多的人呼朋喚友趕往決鬥臺,寧晞坐在高臺巋然不動,她凝神入定,還未開場便已在蓄勢。被她戰意震懾,決鬥臺附近慢慢安靜下來。

彼時,蘇玙拉着小姑娘的手悠哉悠哉走出家門。途徑一處花圃,蘇玙信手折花別在靈渺發間:“怪好看的。”

好看與否少女都看不到,她小心翼翼地摸向發間鮮花:“你覺得好看,那肯定很好看了。”

蘇玙笑她嘴甜,轉念一想,她嘴的确甜。她彎了唇角,眨眼一副挑剔神情:“怎麽走這麽慢?寧晞那家夥肯定天不亮就往決鬥臺守着了,她等得越久,到時候見了我越氣,不過我不介意她再氣一點。”

她停下腳步:“來,背上來。”

“阿玙……要背我?”少女受寵若驚。

“是呀,少啰嗦,來不來?”

“來!”她興奮地爬上蘇玙的背,這次倒不怕被甩下去,是以胳膊松松地環着她脖頸,半個身子貼在那,隔着錦衫都能描摹出那道削瘦的背脊。

背着她,蘇玙走得穩穩當當,春風怡人,發絲掃在靈渺側頸,她笑着躲了躲:“阿玙,你去的那麽晚,是瞧不起寧大小姐嗎?”

“我哪敢瞧不起她。這叫做戰術好嘛,況且我和她自幼一起長大,讓她三招算不得什麽。我也沒吃虧,我背着你去見她,她八成要氣瘋了。”

“明知道她會氣瘋了,為何還要背着我?”

“因為總要提前适應啊。”蘇玙歪頭看她:“我要你,不要她。”

一番話說得背上的小姑娘徹底不敢再吱聲。

“來了來了,蘇玙來了!”

人群喧嚣,寧晝舉目看去,手背青筋畢露,他略帶譴責地看着好友:明知這樣會讓阿姐更惱火,你偏要如此行,真就沒有一點回旋餘地?

他生出兩分埋怨,在他心裏,阿姐是除了娘親以外這世上最優秀的女人。

看她背着少女,人們竊竊私語。寧晞緩緩睜開眼,情緒藏得極深:“你來得太遲了。”

“沒辦法。”蘇玙擺手:“論早起,這輩子我都贏不了你。”

決鬥臺的第一規則,以登臺早晚決定出手順序。寧晞來得早,意味着按照規則她有三招進攻權,而在三招進攻內,蘇玙只能防守,守不過可能就要被踢下決鬥臺。

燃香未滅,下了決鬥臺,便是輸。

她稀奇地沒給少女一個眼神,從臺上下來站在蘇玙右側。

決鬥臺前有一座歷史悠久的白玉碑,名為解怨碑,上臺者,于碑前解兵刃交由老者查看,确認兵刃沒有抹毒,方可進行比試。

至于解不開的仇怨,只能用生死來消解,這也是決鬥臺為何被稱為法外之地的由來。

彎刀與長劍同時交到老者手中,白發蒼蒼的老人手握刀劍露出感慨神色:“刀劍本為同材,如今卻要相争,人心啊……總要經點波瀾才曉得何為貴。”

四目相對,蘇玙與寧晞紛紛移開眼:何止是同材呢?

寧晞絕大多數佩戴的長劍,是十三歲那年蘇玙親手為她鑄造,至于她手裏的彎刀,則是寧晞耗費半年送給她的生辰禮。

互鑄兵器,作為友情長存的見證,其中更有性命交托之意。

是什麽時候走到這般田地?想到這,蘇玙心緒難平。

她對寧晞生怨,寧晞何嘗沒有對她生怨?她怨她霸道獨斷,她怨她不念舊情,彼此隐忍的兩人借着一件忍不得的事爆發,并肩走上決鬥臺。

銅鑼聲敲響,老人倚靠在竹椅閉目養神。

“請。”

刀劍出鞘,劍尖自下而上斜撩出一道寒芒,蘇玙手持彎刀倒退一步。

三招用盡,一步退,步步退,退到第三步,蘇玙化守為攻,兩個強勢的人各不相讓,刀光劍影,看得人眼花缭亂。

寧晞乃将軍府習武最勤奮的人,勤能補拙,就連寧晝都不是長姐對手。距離最近的比試是在半年前,半年前姐弟切磋,寧晝在她劍下走了不到三回合。

半年後的今日,她更甚以往,劍勢之強用所向披靡來形容都不為過。

蘇玙懸在腰間的流蘇帶子被劍風削斷,寧晞橫眉劍指,圍觀的人們緊張地大氣不敢喘:上來就這麽刺激,不愧是寧大小姐。

看不到場上的比試,靈渺只能靠阿芝口述,然而阿芝口述太慢了,而臺上兩人的招式太快了,快到眨眼之間刀風帶走了寧晞鬓邊的三兩根長發。

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她們是朋友,當下是對手。

長發落地,寧晞握劍的手微顫,她眼睛泛紅,似是在質問,又像在乞求,蘇玙被她看得心腸一軟,刀勢頓弱。也是在此時,長劍劃破了她衣袖。

“你——”

寧晞沉聲道:“我不會再留手了。”

“是了,我怎麽忘了,這是在比試。”蘇玙忍着火氣将彎刀換到左手,寧晝看得憂心忡忡,比起右手,阿玙左手持刀更厲害。

一刀劈得高臺磚瓦崩碎,圍觀人等吓得連番倒退,阿芝護着主子退到安全位置,這一刻,蘇玙正式從纨绔變作刀客。她的眼神變了。

也是在此時,被逼到絕境的寧晞如冰如火的劍意徹底迸發,寧家劍法最後一式從她手上使出來,帶着一股不受控的威勢朝蘇玙攻去!

寧晝慌了神:“阿、阿姐!不可!”

刀劍相撞,強大的內力撞擊,彎刀瞬息斷裂成兩截,寧晞臉色劇變,心生悔意,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她控制不住劍勢攻來時,蘇玙掀唇冷笑:“寧晞!你太過分了!”

對于刀客而言,刀斷無異于頭斷,更別說寧晞親手毀了蘇玙這些年最愛的一件生辰禮,她空手奪白刃,在一片驚呼聲中握緊長劍!

長劍崩碎。

老人眼皮一跳,半睡半醒裏說着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話:“了不起……”

了不起的女纨绔一身肅殺,發帶在強勁的內力催折下斷開,長發披散,佳人孑然獨立,鮮血順着掌心脈絡滴落,一滴,兩滴,蘇玙面無表情。

幾步之外的寧晞痛惜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短劍,一口瘀血從唇邊漫開,她垂了眸:“刀劍已斷,我不認輸。”

話音剛落,蘇玙攥拳一聲不吭朝她打去!

比過了兵器上的功夫,又比拳腳,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腳,打得傷痕累累,打到太陽東升西落,暮色昏昏。

圍觀的人眼裏露出疲憊,臺上兩人越戰越勇。光着腳丫手牽手笑着鬧着長大的朋友,各執己見,誰也不肯讓步。看得人心有戚戚。

“寧晞,我問你,服不服?”

“不服!”

一個靠勤奮走到今天,一個靠天賦進步神速,今日上決鬥臺,蘇玙所求不過三字:打醒她!

她們是朋友,寧晞究竟懂不懂朋友的相處之道,她不想和她做戀人,她不想壞了多年交情。她要打她,要狠狠打她。哪怕胳膊擡不起來,她也要打下去!

他從未見過這樣認真強勢的蘇玙,也從未見過如此倔強的阿姐。今日見了,才知她們有多強,有多強,在一起就有多不合适。阿玙喜歡的,是臺下那個捧碗抱着蓮子羹喝的小姑娘。

“不能再打了。打下去只會兩敗俱傷。”他走到少女身前,懇求道:“薛姑娘,你告訴阿玙,讓她停手,可好?”

蓮子羹香香甜甜,靈渺頭也不擡:“不好。”

“為何不好?阿姐的拳頭硬着呢,骨頭更硬,你就不怕阿玙受傷?”

瓷碗被交到阿芝手中,她用帕子擦拭唇角,‘望’着虛空聽着空氣傳來的搏鬥聲,她長長地嘆了口氣:“怎麽連你都不明白呢?怪不得她會寂寞。”

“什、什麽?”

“這就是她們用來溝通的方式呀,好好說話已經不可能了。她們在用拳頭說話,你沒‘聽’到嗎?”

寧晝僵立原地,像被誰狠狠扇了一巴掌,狼狽不堪。

“要尊重她的決定,無論結局如何。”

“是這樣嗎?”寧少公子看着她:“這就是她喜歡你的原因嗎?”

小姑娘害羞地沒做回應。

決鬥臺上,兩人累得筋疲力盡,誰也舍不得下殺手,可每一拳都打得拳拳到肉,棋逢對手,酣暢淋漓。

蘇玙拄着膝蓋咧開笑:“我說了,我不可能像喜歡阿喵一樣喜歡你,你沒她可愛,也沒她柔軟,寧晞,你很兇你知道嗎?”

“可她配不上你。蘇玙,你太任性妄為了!”

“我任性妄為?我喜歡誰還要經你同意?寧晞,你屢次過線,為何不反省反省?”

“我心裏有你,要我怎麽反省?把你推給外人,還是祝你們白頭到老?”

“看來打得還不夠。”蘇玙重重喘了一口氣:“那就再來!”

星辰滿天,決鬥臺高高挂着燈籠,寧晞一口血噴出來,将軍府衆人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蘇玙用袖口擦去唇角滲出的血漬,她眼睛彎彎,一手提着寧晞衣領,兩人呼吸可聞極盡親密的距離,她輕聲道:“阿晞,你還不明白嗎?你太強勢,我對你…沒有占有守護的欲.望……”

私密耳語,這話旁人聽不見,唯獨落進寧晞心坎。

所有的堅持在這句話裏崩潰瓦解,看她面色雪白,蘇玙硬着心腸繼續道:“我們做不成恩愛眷侶,別再執着了。”

松開手,她掙紮着站穩,居高臨下地面對所有人:“比試……結束了。阿晞,你要信守你的承諾。”

寧晞冷不防再次嘔出一口血,寧晝心急之下從輪椅跑下來,手忙腳亂将療傷聖藥塞進她嘴裏:“阿姐?阿姐!”

“我……我無事……”她看着蘇玙跳下高臺的背影,頭一歪靠在胞弟肩膀,眼角滲出淚:“把傷藥給她吧。”

寧晝咬咬牙,從懷裏掏出一方木盒:“蘇玙!”

盒子以內力裹挾而來,蘇玙穩穩接住,眉梢輕挑:“多謝。”

燈影重疊,她深深凝望着性子堅韌的青梅,低聲嘆息:“阿晞,望你早點想明白。”

她領着少女漸行漸遠,寧晞含淚望去,心裏最後一根弦也跟着崩了。

“阿姐?阿姐醒醒!”

長街寂靜,晚風習習,蘇玙快步走至路邊,一口血吐出來面色白了幾重。

“阿玙?我有藥,你快服藥!”

不知她從哪準備了許多靈丹妙藥,這藥太好,吃了浪費,蘇玙搖搖頭,笑罵了一句:“這個寧晝,死小孩,睚眦必報。”不就是打了寧晞嗎?這麽護着。

“阿玙,我喂你。”少女捏着藥丸就要往未婚妻嘴裏塞,蘇玙握住她手腕:“沒什麽大不了的,這點小傷,養幾天就好了。”

翻出那個害她內傷加劇的木盒,從裏面取出三枚傷藥服下,她笑了笑:“這對姐弟,真是教人操心。”

打也打了,心頭那口氣發洩出來,蘇玙心情還算不錯,看着面色驚惶止不住擔憂的小姑娘,猝不及防将人抱在懷。突然的襲擊靈渺手裏捏着的藥差點掉落,她急忙道:“你受傷了!”

“是呀,但我想抱着你。”

作者有話要說:阿喵:突然臉紅!

捉蟲,感謝在2020-08-29 22:18:09~2020-08-30 15:58:3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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