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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水清清,芳草連天。
南湖碧水倒映的一座宅邸,正是林家位于此的別院。
晨曦出現,樹木掩映下的汀蘭小築暖意融融,如春山畫卷一樣的幕景中,亭臺樓閣林立。着一襲月白蜀錦裙的人正在九曲回廊前晃悠,遠瞧好歹養眼,但多看一會兒,就讓人忍不住為她眉眼間的愁雲慘霧憂心。
流雲一樣的人影轉悠了許久,最終一揮裙裾,頹唐地倒回竹榻上。她擡起一雙手,細皮嫩肉,完全是富貴前半生的最好寫照—但再過不久,這些就都完了。
想她林思渺,堂堂林家千金,蟬聯《江湖月報》少女專欄“你最想成為的大小姐”排行榜的桂冠十年……如此大好人生,錦繡篇章,在她還沒将山河遍踏時,就要被強制終結了。
思來想去不得勁,林思渺翻了個身,從腰後的軟墊下抽出一張揉皺了的東西:一張大紅色、四四方方的紙。林思渺将其翻開,紙張上寫着一個碩大的“喜”字,這讓她的素手無故一顫,又趕緊将它翻了過去,生怕那個燙金的大字把她咬死。
唐家送來這張婚帖也是不易,自安都打馬而來,輾轉好幾手,原本也是板板正正的,到了正主手裏淨遭罪,好像作為婚帖的它造了大孽。林思渺仰躺着,又一次翻開它,那上頭的墨早就模糊不清,依稀可從左邊那個墨團裏看見她的名字,另一邊的“唐”字還行,後一個字就看不清了。
“小姐,您再看它,也不會把婚帖變成找您去吃唐家重孫滿月宴的請帖。”
話音從廊前落下來,脆生生的,要是不夾着那麽多她不愛聽的詞,那就十分美好了。林思渺懶懶擡眼,就看見自家丫鬟郁茶走了過來。
郁茶笑盈盈地翻開石桌上的瓷盞,斟滿一杯,捧到了林思渺眼前。
那裏頭是甜杏仁茶,濃郁的香味順着林思渺的喉嚨滑進去,還沒到胃裏,她就聽對方又開口道:“都說唐家用毒第一,這紙墨也不差呀,都被您潑了那麽多茶,這後面的‘凜’字還能看得清呢!”
“噗—”
第七次,林思渺一口杏仁茶噴在了帖上。
“少年天縱,俠武無雙。”
這是她那個名義上的未婚夫唐凜,在江湖上最常被人誇談的幾句标準句型之一。
唐家和林家往上三代都有不小的交情,放在江湖盟中,也是翹楚碰翹楚。在家庭影響下,大家對林家千金和唐家少主都不陌生,《江湖月報》上今天是林思渺上榜,隔天就是唐少主的“女友粉”發表情詩,聊表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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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父一輩,子一輩,到了林思渺和唐凜這裏,兩人互相大約就剩個耳熟了。
按說兩人都是家中的寶貝,林思渺想過,若單純只是長輩吃撐了亂點鴛鴦譜,那她和唐凜一起反對,郎無情妾無意的,這樁婚事也就辦不成了。可當她興致勃勃地向父親提議時,父親看了她一眼,而後說出了一個讓她頭昏腦漲的真相:親事,唐凜早就同意了,連那張婚帖都是他親手寫的。
別說是跟她站在同一個陣營反對了,他簡直是這場婚事的領頭将軍,而林父這回也打定主意讓她嫁過去了。
看着林思渺如霜打了的茄子般的臉色,林父只說讓她好好休息,到了那邊跟唐凜好好過日子。
過日子?我連他叫哪個“凜”都沒弄懂啊?
林思渺反抗、撒潑、耍賴,曾經這些法子百試百靈,這一次卻毫無作用。父親說是找她議事,實則就是臨時通知當事人,而後就遣她下去,說是該玩該吃,看着來吧,迎親的人再過半個月就到了。
被父親丢進屋前,她還死死地拽住父親的袖角,想擠出兩滴眼淚佯裝可憐,而多年如一日縱容她的父親竟然抽開手,末了添上一句:“唐凜,刀光凜冽的凜。你要實在閑着,在屋裏多練練字兒也行……去了也不會太過丢人了。”
林思渺眼前一黑。
于是接下來半個月,林府鬧了大災。
從林家後牆到狗洞,犄角旮旯都被林大小姐爬了一遍,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都沒被放過。許多個夜裏,總有個方向亮起火光,繼而聽見一聲大叫—
“來人啊,大小姐又跑了!!”
一而再,再而三。
夜半,林老爺與夫人對坐敘愁,直嘆,當初女兒練功時要有這點恒心,現在怕是已經沖去安都,把唐凜打殘廢了……
那……那也不好,賠不起唐家醫藥費啊。
正是因為恒心來得太晚,林思渺那點兒皮毛功夫根本幫不上自己。一次次出逃被抓後,她在屋裏扯着嗓子哭鬧,哭累了就讓茶茶接棒。小姐妹倆連哭了三天,哭得林家宛如兇宅。
這樣鬧下來,倒也不是毫無用處。林思渺躺在床上哼哼的第三天晚上,林夫人終于推開了林思渺的閨房門,“心肝寶貝”“小乖乖”“閨女”地叫了半天,還沒等林思渺得意起來,就見阿娘身後走出了四個人高馬大的姐姐。
人高馬大的姐姐下手快如閃電,第二天,她就被打包丢到了南湖的汀蘭小築裏,順帶還有跟她穿一條百花裙的郁茶。
花招百出,時如逝水,半個月的緩沖期就這麽過去了。
眼下婚期将近,林思渺逃跑無門,唐家的迎親隊怕是已經出了安都,過了官道。
廊下起了風,把杏仁茶最後那點熱氣也吹散了。郁茶把自家大小姐請進了屋,提議一睡解千愁。林思渺眼神渙散,喃着要是睡醒發現這是一場夢多好。
郁茶思索一陣,搖頭道:“不太可能,等你睡醒了,人就在花轎裏了。”
林思渺追着把她打出房門外。
人心不古,世态炎涼啊,平時一個個在自己身邊,多麽面目可親?眼下她要被推入火坑了,不說救她一把,還講風涼話!
林思渺哀嘆着,把自己投入滿床绮羅軟枕間。
好歹自己也是他們養了十八年、如珠如寶哄大的,而且從來都是自己怎麽鬧、怎麽恃寵而驕,阿爹、阿娘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如今怎麽就狠心拿自己這顆小白菜去聯姻?
還有那個唐凜也是,瞎答應什麽啊?一個大男人,一點主見沒有,自己嫁過去也沒什麽發展!
大被蒙過頭,林思渺一通胡想,發出一聲崩潰的哀嘆。
外頭傳來叩門聲,林思渺沒吭聲。那人倒也幹脆,直接走了進來,腳步聲停在床前,接着一雙柔軟的手摁在被褥上,摸到她的腰窩一撓,她悶聲笑出來:“你撓死我吧,我死了就換你嫁!”
“我可不,我都……”
林思渺扒拉開被子,盯着郁茶,還沒問出話來,郁茶就問她是不是準備放棄。
“誰啊?誰放棄了?我這不是實在沒辦法了嗎!”
“我有啊。”郁茶神神道道地向她招手。
林思渺湊上去,郁茶便開始在她耳邊絮絮叨叨。她不時點頭,臉上的表情一會兒一個樣。末了,她将信将疑地問道:“這樣行嗎?”
面前的姑娘一拍胸脯,志得意滿地說:“保證沒問題!大少爺明早就能回來,借他那陣東風,一定能成功。”
林思渺直勾勾地往郁茶的胸口掃了又掃,忽然摸着下巴“咦”了一聲,咋舌誇道:“之前沒注意,茶茶,你不但腦子長進了,連帶着胸也長了嘛……不過,你怎麽知道我哥要回來了?”
郁茶臉上燒紅,軟綿綿地拍了她一巴掌,匆匆忙忙站起來,攏着衣裳往外走:“當然是我通知他了,不然看誰救你!”
在郁茶兔子似的背影中,林思渺望出了一絲心虛,但她又覺得這只是自己的錯覺,當前自己都火燒眉毛了,郁茶還敢想那些有的沒的?
第二日晌午,車馬喧喧停在林府門前。
打馬車上一個青年撩簾而出,他步下生風,穩踏落地,身法十分俊逸,可他放了行李,便打馬向南湖去了。
此時林思渺尚在大夢中。
她夢見自己身處一片黑霧,伸手不見五指,前頭有敲鑼打鼓的聲音,好像是唐凜的人來接她去安都,可她本能地摸索着後退,濃霧中又伸出一雙雙手。
阿爹、阿娘、仆從、丫鬟……
在無邊絕望之中她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人聲,忽近忽遠,對她說恭賀。最後一雙手上有個玉镯,她覺得十分熟悉,是郁茶。
她在說:“恭喜小姐與唐少主新喪。”
林思渺:新喪?
林思渺猛地一個激靈,惶恐地醒過來。這真的太可怕了,茶茶在她的夢裏都這麽不會說話,簡直比噩夢本身還要可怕。
她滿腦門冷汗,轉過身拍着胸口,一回頭就感覺眼前被一堵牆罩住了,她還沒反應過來,什麽時候床這面有了牆,那高高的影子就出聲叫她:“林思渺。”
“是!”她出于條件反射應了一聲。
黑牆繼續道:“起來。”言簡意赅。
林思渺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雖然臉上還是一片茫然,但肌肉的反應超強,就好像一只老鼠見了貓。普天之下,能讓她有這種反應的就一個人—
她擡起眼,偷偷向黑牆上頭瞥了一眼,然後垮下肩膀:“大哥,你一大早就拿我操練!”
面前眼風如刀的青年正是林家長子嫡孫,江湖上“女人最想嫁的世家公子”的前三選手,林淨川。
他一身行路的裝束,未佩鳴玉,即使只着黑袍也自成風流,
人道“萬人穿黑不堪看,朗月摘星在淨川”。
林思渺在長兄的無聲逼視下,整肅穿戴。她這位大哥錯開視線,盯着案上的花瓶,通身只靠一把冷兵器,就有三分凜冽肅殺劍意。
好在是盯花瓶,要是盯的是誰家大姑娘小媳婦兒,轉眼林思渺就能多一票嫂子打花牌了。
站在林淨川身後的茶茶舉着一個紅木漆盤,正在擠眉弄眼,林思渺看見後,頓時心領神會。林淨川抱臂,正想回頭看看這祖宗收拾好沒有,卻見林思渺不知跟哪兒點頭,又一回身,見着了亭亭玉立的郁茶。她身上鵝黃色的衫子十分輕巧,收了眼神,此刻分外乖巧;她圓圓的小臉上一雙眼睛也圓溜溜的,看得林淨川神思一晃,竟然忘了剛想訓什麽話。
那邊林思渺原本都皺着臉準備表演,清清嗓子還沒開腔,就看見她那個如玉面閻王一般的親哥跟丢魂似的沒管她了。
這倆人什麽情況?
管不了那麽多了!外頭日頭已經老高,多待一刻就早死一刻,林思渺腦子裏閃過昨晚和茶茶的“排演”,麻溜地順着床沿滑下來,口裏高呼着“哥啊”,“撲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林淨川一動不動地瞅着林思渺,場面一時無比詭異。
林思渺伸手抱住林大少爺的腿,努力嚷嚷:“我不能嫁給唐凜!哥,你是我親哥—長兄如父,你可不能不管我!”
她平生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最會做的就是裝哭,鼻頭一皺,淚珠子就滾了滿臉。
後頭郁茶的心一緊,看了那麽多年,自家小姐今天算是沖上演藝生涯的巅峰了。
林淨川屈指一敲,林思渺條件反射般擡頭。看着她哥的那張冷臉,她嘴硬道:“你……我知道你想問我為什麽……其實我有心上人了,我不要和我不愛的人在一起!”
林思渺在語言上十分有天賦,一個“愛”字咬得情真意切。順着這個暗號,旁邊的郁茶也撲通一跪。當然,她的表現沒有藝人好,但好在有個道具茶盤抱在懷裏,她借力發揮着,應和點頭:“淨……大少爺,你就成全小姐吧。”
林淨川倒是幹脆,只說:“那你們一塊兒去啊,唐家堡事多,唐凜管不到你那麽寬。”
林思渺的下巴都驚掉了。
“我……我?”
她結巴半天,心說你替唐凜大方個什麽勁呢?敢情“綠”的不是你啊,怪不得林家跟唐家的關系一代不如一代!
還好,作為主謀的郁茶腦子轉得快。她伸手指了指肚子,想讓林思渺像以前一樣裝肚子疼,以便混過去。但郁茶拿茶盤擋着,林思渺一時反應不過來,滿腦子都是她哥這個“齊人之福”的建議。不知怎麽,林思渺的腦子裏靈光一閃,捂住肚子就往前倒:“不行不行!唐凜會把我們殺了的,我都……我都有了人家的孩子了!”
林思渺一邊抽抽搭搭,一邊和郁茶比大拇指,心說這真是鬼才想法,大小是條性命在身上,她哥不能讓她帶着孩子被填井吧?不過聽說唐家愛用毒,陰森可怖,萬一比填井更吓人……
她的腦洞一開就有點歇不下來,根本沒看茶茶吓白了的臉。逐漸地,林思渺感覺周身一股涼氣。
林淨川的臉色幾乎和衣服一樣黑。
他的眉心皺着,有些戾氣從手下透出來—林思渺瞥見他去摸劍了,怪不得冷。
“誰的?”
林淨川的嗓子裏有冰似的,一問林思渺,林思渺愣在當場,再問郁茶,茶茶的小腦袋搖得像撥浪鼓。眼見他手下的劍壓不住了,林思渺一咬牙,大義凜然地沖着大哥的劍靠過去,梗着脖子道:“你砍死我算了,讓我嫁過去,不如死了痛快!”
劍本來沒出鞘,但被林思渺一撞,脫了手,倒真的帶出兩寸,寒芒緊貼而過。林淨川側身險險一躲,林思渺栽倒在地。
林淨川大吼:“林思渺!”
林思渺抖了抖,捂着腦袋,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
林淨川壓低了嗓音,像是克制不住要噴出火了:“你寧死也要護他?”
這是林思渺第一次知道自己的這個兄長也會動怒。
林淨川的手勁很大,他拎着林思渺放回床上,再一拳砸在床框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而他臉上的怒意也被他藏回去了。要不是木架子上有指印,林思渺都不敢相信大哥發火了。她聳着肩,像一只兔子似的,連哭都不敢哭了。而站在林淨川身後的茶茶龇牙咧嘴地做着口型:錯了!錯了!
林思渺心裏一萬句髒話,心說她要是死了,她不怪唐凜,就怪茶茶這死丫頭。
“……我去叫個大夫。”
林思渺、郁茶:不行—
空氣中仿佛有火,燒在林淨川眼底,他深深納氣,扭身就要往外走。郁茶想拉住他,但由于着急,她在撲上去的時候就抱住了他。她的身上有一些栀子的香味,大約是早晨在後院染的,那裏有一片栀子花,而她喜歡在每天早上收晨露,為林思渺煮茶。
這一撞一抱,林淨川竟就真的停下了。在那瞬間好似他被一捧花砸中了,沒有受傷的時候疼,但他整個人都蒙了。郁茶心底有沒有旖旎念想,她暫時不懂,只來得及替林思渺解釋孩子的事是她們急糊塗了,但是這恰恰說明大小姐是真心喜歡那個小郎君,縱然嫁去唐家也不會幸福。
林思渺在後頭幫腔:“就是,萬一唐凜不滿意我,我們兩家豈不是要反目成仇?!”
說真的,鬧了一上午,那麽多廢話,林淨川覺得就這一句是人話。
他站在門前不走,郁茶這才讪讪地放下胳膊,那栀子香随即也散開了。他回過神來,揚聲問道:“如此說,你就非要同他在一處……”
林思渺插嘴:“是,我就要和他……”
不等她說完,林淨川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狠狠地擲在地上。兩個小女子被他的突然動作吓得不敢開口,而地上那一個小瓷瓶碎了,甜而不俗的脂粉香争先恐後地蔓延開來。
白瓷上印着一個紅色的“香”字,是天香閣的調香。
林思渺咬住嘴唇。
蜀川的天香閣制香一流,聞名四海,早在林淨川此次遠行前,林思渺就跟他撒嬌,央求他帶回一瓶。林淨川天生性子冷,這些女兒家的東西想必他不懂,且他此行也是為正事,當時他雖略一點頭,卻不一定真會陪她胡鬧。
可他真的帶回來了。
她的兄長只身走馬千裏之外的異都,為他心尖上的林二小姐讨香,又不知在天涯哪處收到關于她一封書信,連夜趕回。
啪嗒。
一滴淚落在了林思渺的手背上,她後知後覺用手去擦,這才發現自己又哭了。這回不是裝模作樣,每滴眼淚都是十足真心,她的父兄母親,分明都是愛着自己的。
可為什麽這一次,關于她的終身大事,他們不能給她一個選擇的權利呢?
這種被家人逼迫的感覺,真是比不被家人喜歡還難受。
林淨川砸了東西,心裏也舒坦了一點。聽見後頭若有若無的抽泣聲,他低聲道:“你的要求,大哥從來不駁。
“但你不該拿自己的清白開玩笑……林思渺,你到底是被養壞了,你的腦子裏根本沒有正經事。我千裏奔馳,竟然還期待你能安分地等我回來。”
他這話說得就重了,林思渺擡起頭,見林淨川走到門前,已經要推門,她不甘地回道:“你回來也不過是為了逼我嫁人,難道我不幸福,你們就能舒心嗎?”
林淨川啞聲:“……我看你是真該嫁了幹淨。”
後頭砸過來一只枕頭,撞在他寬闊的脊背上,但林思渺丢完就後悔了。而門口的人沉默了一會兒,推門走了。
“小姐,大少爺他也是為你……”
“為我好!都是為我好,就我自己不為自己好!”
林淨川離開,留下發着脾氣、似懂非懂的林思渺。她在憤怒和酸楚的感情間動搖,既不願委屈自己,又舍不得辜負家人。那瓶碎了的凝露早就沒味了,郁茶想去收拾,卻被林思渺攔住了。
就讓它碎在那兒,那是自己的底線,在這件事上,無論他們怎麽說,她都堅決不讓步!
于是,直到黃昏,林思渺都拉着郁茶盤算新的逃跑計劃。她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早晨端進來的兩盤點心全用來果腹了,也沒商議出頭緒來。
在旁邊餓得不行的小丫頭的建議下,她們打算去院裏喘口氣,順便好叫人準備吃食。
房門一推開,走在前頭郁茶就不動了,林思渺推着她快走,可将她扒拉開之後,林思渺也走不動了。
暮色罩着小院,在她們面前站滿了外家師父和林府小厮,極目望去,密密麻麻的人,宛如排兵布陣。
林思渺目瞪口呆,這些人什麽時候來的?
林淨川未回府,只有行李送回來了,而二老此刻為那個小祖宗的事忙得焦頭爛額,根本顧不上自己的大公子。
林府廳內,仆役、丫鬟遣得幹淨,只有個陌生男子坐着。下首陪客的是林家老家主,林懿。此刻他正焦心地撇着茶湯浮沫,目光不時向後院瞥。
這個吃着閑茶的可不是閑人,在半個時辰前,他們原本還在交談,雖然氣氛不大好,但好歹是有來言去語。只是後來,後院忽然就炸鍋似的鬧起來,林懿紅着老臉把家裏能打的全招呼過去,但根本架不住那位。
“報—老爺!大小姐在後院鬧着要見您!”
林懿根本不敢正視堂上之人,連連擺手,呵斥小厮退去:“不見不見!”末了,似不放心,又急赤白臉地跟了一句,“讓客座的師傅們看着點!”
東座上茶碗輕碰,林懿忙賠笑:“小場面,小場面。小女這兩日身體不好,就有些使性子……”
那男人颔首笑道:“無妨,保重身子才好。”
江湖傳言:林家小姐溫柔娴靜,不同凡響。今日一見,果然—
果然江湖傳言不能盡信。
林懿點頭稱是,顫顫巍巍地摸了一把腦門上的虛汗。他正要開口談正事,門外沖進來一個小厮:“報—老爺,小姐……小姐她……”
這下不等小厮報完,林懿嘴裏的茶一口噴出,他一把抹去胡子上的茶葉,站起身撩袍就踹向小厮,背對堂前,咬牙切齒地低斥道:“你腦子被驢踢了?後院的事一遍遍來這裏說做什麽?去找夫人,我看那祖宗還敢打她阿娘了?”
那……那可沒準。
林思渺的後院這會兒熱鬧無比,堪比論武擂臺。一群彪形大漢礙于身份不敢近她身,反而是被她拿紅漆木盤砸得鼻青臉腫。現在她更是放話,說若是誰再敢攔她出走,她便往誰劍上撞,撞死拉倒!
小厮越想越委屈,摸着腦門上一塊瘀青,可憐巴巴地道:“夫人早去了,眼下大小姐被鎖在屋子裏反思呢。”
林懿長舒一口氣,站正身子,直嘆到底是賢妻有用,白養一幫子人,光吃飯長膘,居然連自己柔弱閨女都打不過。他也是不記得那個“柔弱”閨女曾經摔碎多少珍珠缸、瑪瑙碗了,現在一放心,不免又看眼前小厮愁眉苦臉的樣子不順眼。
林懿朝着人身上又踹了一腳,語氣卻明顯輕快了:“反思了,你來說什麽?快滾,快滾。”
他向後一睨,暗暗示意:看不見我這裏有貴客嗎?!
似乎是意識到那邊有目光打量,小厮看了過去,那男子遙舉盞,只字未言,通身氣派就讓小厮有些膝蓋發軟。他忙重重一作揖,一溜煙地跑走了。
而秦策在上座,多次要開口被打斷,心底已經有些不耐煩。他雖告知林懿身份,但此次微服而來,帶着任務:面上奉旨祝賀林老爺嫁女,實則前來探探聯姻虛實。
主家一再有下人打攪,他只得率先開口:“林老爺,聽聞令愛與江湖唐家聯姻,本王奉皇命前來祝賀,令愛嫁入唐家……”語音微頓,哂笑,“也算門當戶對。只不過本王有一事不解,還要林老爺給小輩指點迷津。”
林老爺面上一派鎮定,笑臉相迎,額角的薄汗卻出賣了他:“二皇子笑話了,承蒙陛下恩德,還念着林家,殿下發問,小人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簡單的玄色紋繡袍被堂上之人穿出非凡氣度,整個人的雍容華貴不是常人能比。秦策轉動着白玉扳指,假意把玩:“人人皆知唐家避毒玉是稀世珍寶,林老爺一生癡武,喜愛其玉實屬常情……可那《蒼柏巡山圖》不過區區殘作,為何也并到聘禮裏要了?”他的左眉下有一道舊傷,擡眼時被帶起,使他說話時略帶嘲意。
秦策向後院瞥了一眼,笑道:“大小姐自然是您掌上明珠,半卷殘畫就可抵千金?”
他話裏有話,雖說場面上顧着面子,兜了一圈,但林懿如何聽不出?這分明是暗示那畫的價值并非表面如此,否則林懿的愛女與唐家少主素無來往,怎能配上親?
他有心要談畫,這真是怕什麽來什麽。
林懿倚老賣老笑了笑,試圖顧左右而言他地糊弄過去:“小老兒一些雅趣,提起來都覺得慚愧,實是聽聞那畫上老叟像家祖……至于思渺與唐少主,倒是有些少時的情意,這林家與唐家,原就是有些親緣,不知怎麽外界說了那些風言風語。”
他越描越多,而秦策的氣定神閑更使他心虛,正值此時,門前又跑進一個小厮。
“報—”
林懿猛地站起身走出去,在秦策瞧不見的地方,他幾乎喜形于色。
實在編不下去了,這會兒那寶貝女兒要怎麽鬧都行了,他立刻去親手收拾。
林懿撩袖,抓着那小厮,高聲問:“又出了什麽事,是不是小姐出事了?!”
寶貝閨女,爹這就來收拾你。
小厮看不懂老爺擠眉弄眼的意圖,只當老爺氣糊塗了,連連擺手道不是,還邀功似的一躬身:“老爺,唐家派人商議迎親一事呢。送嫁妝的早等在後頭了,要老爺點了數好收庫。”
竟然不是那丫頭又鬧事了?被折騰一天的林老爺心底突然一空,對這個變化竟有些不适應。
只是什麽事都好,而與唐家的親事又是大事,林懿如蒙大赦,急忙向秦策告罪:“殿下,真對不住,唐家那邊來了人,小人不得不去招待一番。府中珍機閣內倒有幾個新作的小玩意兒還沒來得及向陛下彙報,不妨讓下人帶您去那邊看看。”
秦策道:“林老爺只管去。”
林懿又說了些面子話,說罷,就行禮走了出去。林懿走出前廳,頓覺身心舒暢,一面緩着那陣慌忙勁兒,一面分析屋裏那位二皇子。秦策年歲不大,卻處處透着威儀和逼人的氣勢,日後定不容小觑。
庭外夜色深深,已有侍從提燈候着,秦策客随主便,也起身步出前廳。
從前聽聞林家人在江湖上行走,論武并不登峰造極,倒是自祖上就傳下了忠厚仁義的為人準則,因此個個受人敬重,而到林懿這一輩,他已經是個紅塵裏打磨滾圓的石球,沒有棱角,輕易還不好下手。
聽聞林懿有個兒子,倒是揚名在外,劍法、功法俱佳,未及冠便能幫着林老爺出門辦事,想來是寄予厚望。既有根有苗的,這林懿本該一如既往收斂鋒芒,卻為何在這個時候把女兒嫁出去,換那殘畫?
事出反常,必有妖。
秦策斷定,沒有哪個父親會因為古畫中的人物像家祖就送出如珠似寶的女兒,所以其間的事,他有意探個究竟,林懿對他的意圖也并非一概不知!
想及此,秦策不由得戲谑笑這老東西,這麽些年活得人精似的,此次卻收了個雷在身上,他林家有勢力不假,卻也怕懷璧其罪,禍起蕭牆。
這夜有薄霧,月色晦暗不明。
林家院落寬敞卻不難行,畢竟天底下又有哪處宅子能大過、深過皇宮呢?
秦策遣走了侍從,只身提燈在宅間摸索,他也不期待這一時半刻就能直接撞見林懿的秘密,只是他有預感,林家必然藏着什麽。
他一個人,腳下也不使功夫,走得慢些,過了九曲回廊,就是一直有人跑進跑出的南湖小院了。這地方白天跟個炮仗窩似的,這會兒倒是寂靜。
燈籠前引,秦策借着光見到了一間屋子,裏頭倒是有燈影,可門窗都被封死了。
私牢暗房,倒是沒有必要設在這麽個有山有水的風水寶地,除非林家當真仁義無雙,審完人就地處理,保證對方葬了個好世界。
風中隐約有一陣沉水浮香,秦策想,這或許就是那位娴靜的林大小姐被她母親關着的閨房。
秦策駐足沉思了片刻,屋內傳來一聲低斥:“你是何人?站在門口做什麽?!”
知道府內人不敢在此圍看,還算機敏。
那把嗓子聽着像夏日的菱角,又甜又脆。
秦策答:“在下秦策,受皇命前來恭祝小姐,無意迷路至此,實在冒犯。”
屋裏一時沉默,緊接着有什麽東西砸在門上,大約是個木凳。若不是門被封着,那東西應該就砸在了秦策面門上了。
屋裏人像只奓毛的貓兒:“滾!哪個要你恭賀?陛下怎麽如此閑,四方太平無事可管,連我嫁不嫁人也找人來問?”
雖是隔着門,秦策也好似看到跳腳的林大小姐,他突然起了興致:“林小姐是江湖兒女,倒是不懼天威。只是不知,在下的真心祝福怎麽就變成了看小姐的笑話?莫不是這樁婚事真如人訛傳,是林家圖唐家秘寶,才用女兒換寶貝?”
回答他的是又一聲重響。
秦策不無嘲諷地心道:這回砸的該是茶壺。
江湖上有好些雜聞,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還是《江湖月報》的鼓吹—林家二小姐溫柔乖順,宜室宜家。
如今看來,這都是空穴來風,怕不是林懿沽名釣譽,自我炒作,花了錢找人代筆亂吹,好供江湖人士吹捧。
當今天下,最無真話的地方是皇宮,而江湖上,最大的不實傳聞就是林大小姐“娴靜”。
裏頭的人哐啷哐啷砸了一通,不知是累了還是東西被砸光了,這會兒終于肯歇歇了。秦策也不惱她諸多放肆,只道:“你到底為何不願意?唐家是江湖大宗,與林家并肩,聲望、錢財、權勢,一樣不缺,而且林、唐兩家又算世家,甚至談不上遠嫁,小姐去了便是唐家未來主母,豈不是很好?”
屋裏的人一時沒說話。
秦策又候好一會兒,不知哪裏來的耐心。
過了半晌,林思渺才沒好氣地啐了一聲:“呸,什麽世交?我和我哥生來都沒去過幾次安都,他們說唐凜中意我,他怕是連我是圓的還是扁的都不知道!
“唐家那老頭根本就是貪圖我林家的紫金芒刃……說得冠冕堂皇,以為有父母之命就能拴住我……”
林思渺發完火,又問道:“你……你叫什麽來着?”
“秦策。”
“好,我記住你了。”
秦策莫名心一動,随即聽到裏頭的人咬牙切齒道:“等我出去了,就把你和唐凜綁在一個麻袋裏,從泰山頂上推下去!”
什麽心動,不存在的。
廊下忽起了晚風,葉子沙沙作響,一黑衣影衛從院後蹿出來,秦策向他一揚手,那人墊步近身,沒有發出聲音,附在秦策耳邊低語。
燈籠散發着幽光,秦策眼底一沉,突發事情不在他的預料範圍內,事急從權,他顧不得眼前的嬌小姐。不過這次談話着實有趣,他也意外地有幾分不舍,便從懷中拿出一塊玉佩,挂在釘窗戶的木板之間,道:“小生恭賀林大小姐的婚事,有事先行一步。”
林思渺愣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大喊:“喂!秦什麽的,你別走啊,幫我開門啊,喂!”
可屋外早沒動靜了。
朦胧月色下,世事無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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