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1)
“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洛無雙一早踏出房門,就看到秦淵坐在凳子上,認真地磨什麽藥粉。她揉着惺忪的睡眼,冷不丁地站在秦淵身後,疑惑道:“你在做什麽?”
秦淵吓得手一哆嗦,差點将東西掉在地上。他回頭一看是洛無雙,長舒一口氣:“我剛磨好的巴豆粉,準備好好伺候伺候咱們的鄧夫子。”
洛無雙:“……”
這就是他想的辦法,他可真是二百五的腦子……晨光底下,秦淵躬着腰,脊背上的膏藥露出來,洛無雙暗暗補一句:白斬雞的身子。
不過,不得不說,秦淵這厮下手真的快。
午後日頭曬,洛無雙與秦淵一人一把傘,行在山路間。課自然是逃了,洛無雙一夜未睡好,現在是昏昏沉沉的。他們來到山肆前,亭間一抹翠色倩影,正是舒遙。
秦淵一拍洛無雙:“竟真約到了?”
洛無雙咬牙笑了笑,心道:你個廢物,要是你知道自己約姑娘不如一個小女子,怕是該用豆腐自裁了。
她與秦淵約定,她就在此處花樹上等着,幫他們把把風,看四周情況。秦淵點點頭,抱着琴就去了。
洛無雙輕嘆一聲,秦淵聽得真切,腳下似乎灌了鉛,真想回頭帶着洛無雙就走……可是秦淵知道不行,他還記得自己來稷下書院的目的。
這麽想着,秦淵腳下生風,似是走出了幾分私會佳人,迫不及待的意思。
他跑遠的身影刺得洛無雙的眼睛不舒服,但她只能靠在樹枝間,遠遠瞧着。舒遙好似先是不大快活,可秦淵也是個俊俏公子,他今日收拾得不如早先富貴,倒有幾分江湖游俠的灑脫,一雙眼底淌着光,怎麽看都像是個可托付的良人。
攀談一會兒,秦淵将舒遙扶坐,為她簪上了花。
一剎那,山肆之間起了風。
洛無雙所枕的那一樹山花,都在風間揚起,像層疊的紅帳籠上來,但帳後有秦淵與舒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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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無雙伸手一拂,嗅着都是香的,濃郁得讓她鼻息癢癢。她聳聳鼻尖,卻怕驚了紅帳後頭的人,只能捂着臉,一邊顫一邊落下樹。
眨眼間,洛無雙肩頭一輕,接着就撞到一個懷抱裏。
她被震得發蒙,滿眼都是紅,落下的那刻她想—滿山的花都能吹向自己,只有舒遙那一束,是秦淵為其戴的。
洛無雙為自己委屈,卻無從可怨,而這時,頂上有人“咦”了一聲,開口道:“洛無雙?”
竟然是秦策。
洛無雙輕身跳下,臉色十分難看。
原本秦淵和舒遙已經讓她不舒服,又與仇人狹路相逢,真是不能更巧。她伸手一摸腰間,今天出門帶了一根藤鞭,原本是怕等得太閑,想練練手的,這下正好。
她振臂一甩,藤鞭破空響動,驚了秦策。她低頭嘲道:“巧了,你是不是還欠我一句道歉?藏書閣那回!”
秦策眼皮子一掀,當即想扭頭就走。
大約洛無雙與秦策誤會實在太深,今日秦策煩得很,本想着下山散心,莫名其妙路過此地,這小子就從天上砸下來。而此刻,恐怕他再如何解釋,洛無雙也咬定他要去破壞秦淵和舒遙幽會。
實則,他們二人幽會,秦策哪裏知道?
那邊鞭子都揚起來了,無奈之下,秦策只用腰間折扇拆招。他無心纏鬥,怎麽抵得過洛無雙密密而有章法的攻擊。防禦之際,秦策瞥到自己背後是一個陡峭的山崖谷,若是不仔細觀察很容易認為是一個陡坡。他計上心來,假裝不勝攻擊,往後虛退兩步,順勢便要往山崖下栽去。
洛無雙一向有點傻,本來也只是找秦策發洩,根本無心取他性命,見狀她用鞭一纏……
這一纏,秦策的臉色唰地就白了,他哪裏料到洛無雙的力氣那麽大。
“秦策,你別松手!”
洛無雙一握,反手用力握緊秦策。這下好了,原本身側穩穩的一塊山石被她拽塌,二人雙雙滾落下去。
墜跌之前,洛無雙聽到有琴音從山亭而來。
是秦淵吧,他在給舒遙彈《鳳求凰》。就算摔了人家的鶴首又如何?琴音照樣能傳八百裏。
點背的永遠是自己。
不知是不是出于賭氣,洛無雙整個人抱着秦策,白白讓自己做了肉墊子。
崖壁上的兀石虬枝多,洛無雙一一承受下來,用肉體之軀感受。等兩人終于滾落在崖底,洛無雙直接悶哼一聲,暈了過去。而秦策并沒有受到嚴重的傷,只是右腿和手臂磨掉好大一片皮,上面沾着灰和土,顯得有些血肉模糊。
“呃……”
天空是灰色的,沒有刺眼的耀陽,沒有聒噪的蟬鳴。秦策咬着牙艱難起身,努力辨認身處的位置。
洛無雙在後頭,奄奄一息的,他一時心緒難以言喻。
這小子的腦子裏到底裏有什麽?
秦策翻過洛無雙的身子,想查看傷勢如何。洛無雙仰着臉,無意識悶哼一聲。好似哪裏不對,可又沒有看到太重的外傷,秦策仔細想了想,忽然一愣。
洛無雙的脖頸平滑如綢,并沒有喉結。
這……這不可能……
秦策一時間難以置信,他伸手一探,洛無雙的胸口厚厚的一塊,分明是裹胸!
一向生龍活虎、不把人氣死不罷休的洛無雙,竟然是個小姑娘?
這件事,可真是非同小可。
只是此刻的情勢不容他想這些,山的那頭一片陰雲将來,天色發暗,若他不早些走,淋了雨就怕不好了。
秦策神色複雜,思索片刻,最後将洛無雙放在一塊巨石後面。他鼻間還有洛無雙身上的山花香味兒,好似在暗示他:這是你們兩個人的秘密,現在你救下她,你們就再不相同了。
自藏書閣那日後,秦策一直記得洛無雙堅定地說只有她一個人時的表情,她似乎一直在等着這一刻,等着他們之間的再不相同。
秦策看着自己軟綿綿的手臂,苦笑一聲,原來英雄救美也有有心無力的時候。他心裏生了情愫,無論如何他總得救她!
“洛無雙,等我。”
他受傷的手臂,因用了力而滴血,所以,在擡手想摸一把洛無雙的臉時,他又遲疑了。
等我,我找人來救你,咱倆之間這事還沒有完!
…………
《鳳求凰》的琴音遠在茫茫重山外。
将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将。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
洛無雙身上沒有哪處是不疼的,只混沌地聽着那琴聲,好像一把裹滿月色的銀鈎,把她從黑霧裏鈎回來。她眼皮顫了顫,随即有一雙手緊緊握住她。
“無雙,無雙?”
秦淵?他不是在和舒遙花前月下的,來煩我幹嗎?
洛無雙記憶裏最後一個畫面,是秦策的半截身子,她撲過去做了一回好人。秦淵的掌心太燙了。洛無雙睜眼,果然看見那張臉—挂着劫後餘生的喜悅。
秦淵一叫喚,秦渡也趕過來,翻着洛無雙的手臂又號脈又查身體,末了道:“行了,死不了。”
秦淵輕捶了他一下,關切地扶洛無雙起來。秦淵問的話太沒有營養,導致洛無雙完全不想搭理,只眨了眨眼,然後問:“舒遙呢?”
這下秦淵不樂意了。
“你有沒有腦子,你差點兒就死了,你還問人家姑娘?”
洛無雙木然地清清嗓子,秦淵嘆了一口氣,捧着水來喂。瞧着洛無雙垂下眼,像個小貓兒似的舔水。
“你這次可吓死我們了,怎麽弄的?一會兒不見就滾山底下去了。”秦淵絮絮叨叨着,“你知道我去背你那會兒,你都跟條黃花魚上岸似的,翻白了都!你還問舒遙,人家聽說你不好了,回去給你煲湯了。
“哎我說,這回你可不能說我不仗義了,秦策一來找我,我可是立馬跑着去找你,舒遙是誰我都忘了……”
洛無雙喝過水,嘴角還有些發幹,她抿着嘴想:竟然是秦淵來救的自己,看來他還不算沒有良心!可見話本子裏成日尋死覓活的閨秀還是有智慧的—在關鍵時刻受傷,總是有用的。
這一回折騰,秦策和洛無雙、秦淵被留下好生管着。
大夫日日查看,唯恐這三個小祖宗留下什麽後遺症,自己成為千古罪人。
算起來,秦策、秦淵都沒什麽大傷,一個是手臂脫臼,一個是背人時扯破了之前的傷口。總的來說,養個兩日便也能好了個七七八八。倒是洛無雙,有三分小內傷,但也不是什麽大事。只不過礙于三人的身份太高貴,一個外賓、兩個皇子,哪個都惹不起,強行被山長批準了大半個月的假期。
日子雖然無聊,但洛無雙簡直是躺在床上出風頭。
有舒遙和霍雨萌天天來照顧洛無雙,她的夥食水平簡直直線上升。
日日午時,這二位千金小姐一人拿着一個食盒,準時出現在三人的病房中,一白一粉,搖曳生姿,着實讓人羨慕。
洛無雙躺在床上動彈不了,努力半天也只是跷起腳來,晃動兩下手臂。倒不是她傷得有多嚴重,而是大夫包裹得太嚴實了。
霍雨萌和舒遙見狀,趕忙跑過去,輕聲哄着洛無雙。舒遙滿目憐愛和不舍:“今日可好些了?”
那邊霍雨萌也不甘示弱,擠開舒遙也同樣關心道:“無雙哥哥,你要快快好起來啊,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闖蕩江湖,雙宿雙飛了。快嘗嘗我做的玉米排骨湯,最是滋補……”
秦策一般是看看書,見怪不怪,而秦淵則氣得肺都要炸了。
自己是個死人啊?就半點兒得不到姑娘關心。
每每此時,洛無雙就裝模作樣地半眯着眼,享受左擁右抱帶來的快樂。說起來看秦淵氣呼呼的樣子,那可比美人在懷有趣多了。
通常等洛無雙吃飽後,才會想起來與自己共患難的兩兄弟,熱情邀請同吃。這日除了食物,霍雨萌還帶來些消息。
例如,鄧夫子整整休養了四天,身體才好轉。
例如,藏書閣中,傳聞被毀掉的半幅《蒼柏巡山圖》,并非真跡,而是一幅贗品。
真正的名畫尚在書院,只不過是在藏書閣後面的無窮洞中。
“據說,由歷代帝王親手納入無窮洞的書籍皆為珍品,那裏藏的才是真正的寶典。”
聞言,秦策和洛無雙都神思一凜。
連鮮少開口的秦策都問道:“無窮洞?我們可以進去?”
舒遙看了秦策一眼,不覺有他,倒是洛無雙暗道他心急。
舒遙解釋道:“無窮洞,除了每年新生入學考試第一名的人有機會進去上一炷香,剩下時候是沒有辦法進入的。
“只是那《蒼柏巡山圖》只是傳言,到底在不在裏面,誰也不知道。”
霍雨萌接道:“或者說,那寶貝到底在不在書院裏,也不得而知。”
她們二人相視一笑,洛無雙與秦策也是對望一眼。
這一眼內涵可就深了。
這無窮洞守衛森嚴,連優秀生都只能進去上一炷香,必然有其玄妙之處。
洛無雙心裏開始有了計較,她認為她要的東西,一定在那裏。
秦策望着洛無雙躍躍欲試的側臉,不由得皺眉。
她既然是一個小姑娘,究竟受什麽人指派要來偷這個寶貝?
此刻江湖上血雨腥風,唐、林兩家決裂,林家二小姐被逐出家門,下落不明。
随着林家二小姐的消失,江湖上盛名的避毒玉與紫金芒刀也一并失蹤,那一半《蒼柏巡山圖》不知在林家還是唐凜手上,還聽說唐門內鬥,少堡主已經越位掌家,所以才能下十三道密令,追殺林二小姐。
書院之內好似還太平,金貴子弟們在朗朗青天下讀聖賢書。
而未來,更深更猛的風浪就快掀上來了。
秦策內心有些異樣。
在識破洛無雙的女兒身後,有什麽不可控制的東西在蔓延,在生長。這樣的風波,她若能避開才是最好,何苦糾纏在鬥争的旋渦中心,螳臂當車?
這無窮洞,說什麽他也要先探一探。
無論如何,倒是浮萍散影,一場虛驚。
當一切風波暫時平定,所有人終于可以踏踏實實上幾天課了。
稷下書院的分班考試馬上要進行了,各夫子也抓緊在上課。這一次有了無窮洞的由頭,洛無雙的目标非常明确,入選天班第一名。
幻想總是很美好,現實總是喜歡給人一巴掌。音律課上,洛無雙就睡着了。
說起來實在慚愧,她前一夜奮戰讀書,晚上特意吃了雙份還用了夜宵……壞就壞在那夜宵上:紅豆糯米的團子。真是頂飽利器,偏偏書院做得又甜又軟又糯,又什麽又,反正很好吃,洛女俠連吞四個,然後夜半輾轉難眠,直嘆:人間食色誤我,嗝!
于是,洛無雙頂着烏青眼圈,伴着笛音,被周公勾魂勾得沒邊。起初,她還拼命掙紮,撐到一曲過半,她實在撐不住,一頭倒在琴弦上睡了過去。
夫子噙笑喚醒她。
大家都道,夫子當真寬容,面對洛無雙這種學生不批評不說,又彈奏一曲,問衆人感悟。
秦淵率先侃侃而談:“夫子此曲,我情與君,亦猶形影宮商之不離也,所談雖為一曲,但如琴瑟在畔,彼此宮商皆合一也。”
夫子連連點頭稱好,表示他對于宮商的見解尤為獨到。見狀,秦策也站了起來,他從行韻說起:
“笛音即心跡,吐訴敘事雖是平常,拳拳之心卻難用言語表達,直教人感嘆,琴音易得,知音難覓啊。”
夫子亦是稱好,同樣誇贊了一句見解獨到。
問到洛無雙,洛無雙倒也坦誠,擡袖一抹桌上可疑的水漬,直言:“弟子愚鈍,夫子這一曲十分純樸,而平靜處又如泣如訴。”她撓撓腦門,頗為不好意思,“學生只覺得像家母在絮絮叨叨道別……不免……不免就睡了。”
許夫子若有所思,問:“你的夢中,是何場景?”
洛無雙有些傷感:“我要從家裏走了,母親擔憂得很……”
周圍隐約有些議論聲,瞧不出許夫子滿不滿意。夫子放置了底子,拿了張八尺古琴出來,斂袖又攏弦,彈得洛無雙心裏七上八下的,直敲邊鼓。
這一曲比之前短。曲盡,許夫子點名一個平日籍籍無名的學子,他站起來扭扭捏捏說不上話。洛無雙盯着他正覺得可憐,耳聞自己大名飄出來,臉色一僵。
許夫子問:“這回你的感受是什麽?”
洛無雙腦門上一層冷汗,磕磕絆絆道:“叽叽喳喳的……我最讨厭鳥了!”
在座會不會答這一題的都蒙了。
秦淵緊摁着琴弦,真是殺了她的心都有。
鳥?睡了一覺,怎麽越發傻了?!
許夫子果然眉頭緊鎖,沉聲:“繼續說。”
“呃……不是,其實也不是很讨厭。落日餘晖,黃昏夕陽……呃,總的來說,還是……”洛無雙絞盡腦汁找詞,根本不敢扭頭看秦淵漆黑的臉,好半天,她憋出一句,“欲……欲下未下風悠揚,影落寒潭三兩行。”
根本沒人聽懂她想表達什麽……
許夫子不言,這次放了琴,又持一支玉簫。簫聲婉轉悠揚,久久回蕩。
這次,洛無雙沒等夫子問,積極舉手,恨不得把手指揚到人眼前:“我我我!這題我會!”
秦淵實在看不下去她破罐破摔了,猛地站起來,揚聲:“夫子,剛才一曲—”
“殿下,且慢。”許夫子捋了一下花白胡須,打斷秦淵,“老夫想聽聽洛公子是如何感覺。”
洛無雙起身,眼底亮着光向秦淵暼一眼,好似炫耀,看得秦淵一腦袋火氣。她清了清嗓子說:“這一首,嗯,飽含我哥對未來嫂子的殷切期盼!”
許夫子一言不發,所有人一言不發,只有不說人話的洛無雙侃侃而談:“忠貞,美好!唉,可惜我還沒見到未來的嫂子,真希望她能跟這首曲子似的,如山水畫一樣那麽好看……”
洛無雙說完,猶自可惜着嘆氣,這才發現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飽含憐憫,而許夫子神色也古古怪怪。她心裏咯噔一下,不知所措地坐下。只有秦策敏銳發現,許夫子看向洛無雙的眼神錯愕,又好似有難以言喻的……驚喜?
衆人見許夫子起身,以為夫子終于要罰洛無雙了,還顧不上替她求饒,就見夫子是抱着琴來的。到了學生面前,夫子竟然毫不拘禮,一把遞給她!
洛無雙燙手似的往外推:“這……這我……”
許夫子嘆然:“老夫尋覓半生,以為要将一身技藝帶入棺材,沒想到你小小年紀竟能通自然之性。”
“啊?”
洛無雙瞠目結舌,大約覺得是自己氣昏夫子了。
許夫子繼續道:“若你有意,老朽願将你收作入室弟子。”
衆人都聽得雲裏霧裏。這都是啥呀,随便說了幾句話就能得到天大的好事?
許夫子清清嗓子,解惑道:“老夫方才三首曲,皆有名有典。
“第一首是《陽關三疊》。”
洛無雙揉揉睡紅的額角,似懂非懂地點頭。
“第二首是《平沙落雁》。”
……我就說有鳥啊。
秦淵瞧着洛無雙跟着點頭那樣,又氣又好笑。
許夫子最後道:“而最後一首,名曰《潇湘水雲》。
“《陽關三疊》富于激情,取離別之景,恰如你所說,諸位公子離家求學在外,會夢及家母,再尋常不過;而《平沙落雁》……”說到這兒,夫子笑了一下,搖搖頭說,“‘鳥’,黃昏外成行,大雁南飛,倒是話糙理不糙,尤其是那一句‘欲下未下風悠揚’甚妙!
“而《潇湘水雲》,是其中最清雅的一曲,可取四字稱其:清、微、淡、遠。若娶妻得此,倒也是一樁美事。”
衆人這才恍然大悟。敢情這洛無雙竟然是個音韻怪才?
這下洛無雙徹底反應過來了,心底快樂得起飛了,面上還拱手道:“夫子過譽了,都是夫子授課有方。”
“咔嚓。”
秦淵掰壞了自己的琴,這小子什麽時候才能不來搶自己的風頭?
樂理課上,洛無雙的風頭出得足,到了經綸課,可就不是她的天下了。
軟煙羅透光,窗外的景色并不能一覽無遺,略微可看出個模糊的輪廓。洛無雙望着出神半天,才發現屋裏十分靜,她戳一戳鄰座黑小子,那人說:“夫子要咱們抄錄經論四十卷。”
洛無雙咋舌,這麽多?
正說着,秦築忽而道:“夫子,我們也格外想供奉書院先賢,只是衆人抄寫筆跡不一,顯然不夠有誠意……”
許多人附和點頭,秦築繼而道:“不如這樣吧,推舉一德才兼備的學生來抄錄—就洛無雙吧,大家看如何?”
洛無雙突然被點到名字,一擡臉莫名其妙。
衆人議論紛紛,都向她投去眼神。上一堂課才出了風頭,這下她也有些飄然,便一拍大腿:“行,我來!”
于是,課後,洛無雙一人留在學堂抄錄。
“秦淵怎麽也走了……沒義氣!這怎麽這麽多啊,寫得累死了。”
咬着筆杆,洛無雙又氣又恨。忽然卷上一暗,有人從後面胡亂摸洛無雙的頭發:“又在背後編派我,你的良心過意得去嗎?”
洛無雙回頭,秦淵一身白衣,吊兒郎當卻難掩眉間山月。他将帶來的食盒放在案上,漫不經心地笑着湊過來看洛無雙抄錄的經文。
兩人靠得很近。不知為何,洛無雙原本鼓着的那股氣,瞬間便軟了下來。
她撇了撇嘴:“我以為你又去找舒遙玩了……”
這話聽着還真有點兒醋瓶子翻了的意思。
秦淵暗笑。
若洛無雙是個小姑娘,他們倆還真有那點兒意思。他偷偷地把手邊的食盒一藏,一會兒說洛無雙這裏不對,一會兒說那裏寫得不好。
拿着硯臺搗亂的同時,秦淵一不小心,碰灑了桌上的墨,洛無雙寫的半卷經書都被毀了。她瞬間奓毛,看着秦淵,良久,又憋氣地坐回去,委委屈屈地嗔怪一句:“秦淵你有病啊?!”
半硯臺黑色的墨汁都灑在秦淵半開的衣擺上,如同一朵盛開的碩大墨蓮。而洛無雙的委屈樣卻比張牙舞爪罵人的樣子還讓人心疼幾分。秦淵愣了愣,一句抱歉哽在嗓子裏,半晌沒說話。
莫名地,秦淵竟覺得這樣委屈的洛無雙有幾分可愛,鬼使神差地說了一句:“你再同我服個軟,我就幫你一起抄!”
洛無雙:“啊?”
洛無雙覺得,有些人果然會得寸進尺,給他幾分顏色他就會開起斑斓的染坊。洛無雙用行動證明了自己的想法,最後秦淵不但沒有送成飯,還被洛無雙揍出了大門。
空空蕩蕩的教室裏,只有無雙一個人長籲短嘆。
不多時,腳步聲傳來,洛無雙以為是秦淵良心發現,擡頭卻發現是冰塊臉秦策。他将帶來的食盒放在一邊,一言不發地走了,徒留洛無雙一個人。她看着一左一右的兩個食盒,一邊抄書一遍納悶:“書院裏,就不能有一個正常的朋友嗎?”
她急着抄完,根本來不及吃。等到秦渡匆匆趕到,她都不用擡眼就能猜到他拿了什麽。
比起前人,秦渡正常許多。他坐在洛無雙一邊,指着另兩個食盒“咦”了一聲,問:“這兒還有兩個?”
洛無雙掃了一眼:“你二哥、四哥送的。”
秦渡好奇地打開,再失笑地攤開自己的:“你今天還真是有口福,加上我的,竟然是三份一模一樣的午飯。”
洛無雙筆下一頓,看了看秦渡,又看看菜,還是擱下筆吃起來。
她像一只倉鼠似的,腮幫子鼓鼓囊囊的,還忍不住罵起秦淵今天的行為。
秦渡拿過經書,很自覺地幫洛無雙抄了起來:“四哥很在乎你的。只是他那性子,嘴硬心軟—小時候,他喜歡一個小宮女啊,就成天提着點心去找人家,結果每次都弄哭了人才丢下點心回來……就跟今天差不多吧。”
說着,秦渡停下手中的筆,一抖墨字:“喏,原來模仿起來也不是太難。”
洛無雙方才沒注意,這會兒一瞧,簡直要蹦起來了。
秦渡模仿他的字跡,簡直一模一樣!她如獲至寶,直言:“厲害啊!都說素問公子妙筆,一雙手能用針如神,也能筆走龍蛇,今日一見,真是絕了!”
她誇得秦渡很是受用,他換了一卷又抄兩行,忽道:“哎,你一個北洲人,怎麽對江湖事如此了解?”
洛無雙驚得一愣,肉丸子卡在喉嚨裏,一面頹廢咳着,一面擺手。秦渡趕緊哄着喂她兩口湯,瞧着這小子跟兔子吃食一般,還得人陪,失笑搖頭。
洛無雙緩過來,拍着胸口:“我,喀喀……我一直養在……喀喀……中原嘛!”
得了,你這嗝打得,誰聽得懂。
秦渡想想也不細究,埋頭繼續學她鬼畫符。
那邊是患難與共而來的惺惺相惜,這邊秦淵被打出來,感覺自己的一番心意受到了侮辱,氣得要命。
如秦渡所說,秦淵這個毛病,真是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秦淵覺得胸中郁氣實在難抒。
他咽了咽口水,決定要去找個法子,好好消消自己的怒火。
從書院下山,秦淵很快找上沈澤華。
沈澤華是誰?京陵沈家吃半城,潑天富貴金銀窟—而沈澤華就是這個沈老爺的嫡子。
入夜,煙花彩燈初上。
潇湘館內,秦淵冷着臉自斟自飲。舞娘腰肢柔如西柳,舉手投足,脈脈含情,但在他眼裏好似根本不存在。
沈澤華打着扇,觀望半晌,舉着酒壺過去:“說好的帶四皇子喝花酒,怎麽就讓您一個人獨酌呢?”他一面說,一面沖那舞娘招手,“過來陪着我們四爺。”
論起來,沈澤華也是半個少東家,這舞姬是他親手培養,要是能在四皇子那裏得個貴妾的名分,那他們館子可是沾了大佛。
那舞娘聞音便來,還沒下手,秦淵眼風一掃:“滾。”
場子頃刻冷下來。
這屋裏可不止他們,只是旁人不敢近秦淵身。一圈酒打下來,衆人也微醺,喝大的沈澤華晃着手指在空中比畫,酒後吐真言:“我……是真的敬佩四爺,不僅長得帥,還有才……還能上老子從來沒上過的稷下書院……”
衆人也好不到哪裏去,一群官家公子也發自真心地附和。
書院?
秦淵的醉意為這兩字有了短暫的清醒。
人人羨慕的事,偏就有那些不開眼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想起洛無雙,秦淵不由得覺得有些上頭,他握住的杯子搖搖欲墜,瓊漿傾出了也不在乎,他突然笑道:“這有何難,本王這就帶你去稷下,你們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雖是醉話,可在座的哪一個不醉?
衆人一拍即合。
當夜,一群酒鬼浩浩蕩蕩爬牆進了稷下。并非稷下沒有守衛,而是歷年來總有醉酒的公子哥半夜回舍,守衛見怪不怪,還以為是哪個苑的小幫派夜間聚會。
況且隔着老遠,守衛就看到走在最前面的秦淵,誰敢問他?
于是乎,六七個酒鬼順理成章地翻進稷下。秦淵也不挑,閉着眼随手拐進了稷下的南廂藏館區域。
南廂藏館區域,區別于稷下最有名的藏書閣和無窮洞:南廂藏館多為一些古典字畫和近朝代的著作,平日裏供稷下的學生臨摹借閱。
也不知道是誰提議,吵着要去南廂偷看書院奇畫。
秦淵縱情釋放,有求必應,在衆人起哄中偷偷撬鎖進入。一群大老粗對着大家真跡也覺不出個所以然,只知道這幅是金絲線裝裱,那幅畫了兩只蘆葦雙鴨。
衆人奉承打趣,一片哄鬧中,玩得好不開心。他們對這卷畫指點幾句,又對着那卷書假裝翻翻,總之,這群平日裏胸中也不見得有幾滴墨水的大老粗,竟然在酒後漸漸走上了風雅的不歸路。
好景不長,随着一聲驚叫,将大家都吓得回神。衆人散開,發現有人踩住了一張卷軸,且不留意,好些人都胡亂踏上去。
“走開!”
秦淵沖過去一把抄起畫軸,打開一看,酒意頓散。
是《玉人相思圖》!
秦淵腦子裏“嗡”的一聲,望着畫上女子髒亂且看不清的面目,恨不得一把掐死這幫混賬。
他們不知,秦淵又怎麽會不知道?
《玉人相思圖》,那可是極其有名的孤本畫,由李朝一位才女所畫,因其畫技高超,父皇親口禦贊,收入此間。
靜默中,有人點亮火折子。秦淵瞧見上頭一行題字,臉色幾乎不能用難看形容。
父皇曾在這幅畫上提字。
秦淵的酒徹底醒了,他也不知道今晚這一番胡鬧是為了些什麽,但眼下他确是捅了馬蜂窩。
周遭的人大眼瞪小眼,基本不了解這情況。但是這又能怪得了誰,明明是秦淵自己打腫臉充胖子。他只得咬牙道:“還不快滾。”
沈澤華見狀,還想出言挽留幾句,卻被秦淵一耳光扇出門:“我們酒肉朋友的那幾分情誼,今日就斷了吧……你若再多話,我就将你交給山長!毀畫的責任你自己擔!”
喝什麽花酒,見什麽狐朋狗友,他就該陪着洛無雙抄書。
攥着那卷畫,秦淵思索:稷下書院的南廂房,園中庫點每七日會排點巡查,怕的就是珍品被偷盜。
而距離排點畫卷只剩下三天,究竟是去買一幅仿畫,還是實話認罪。
雖是夏時,山谷吹上來的夜風竟也有些寒涼。秦淵滿腦子是洛無雙趕自己出去時,那張氣呼呼的小臉,他搖搖晃晃地就朝東苑自己和洛無雙的寝居走去。
那四十卷書雖然多,但洛無雙與秦渡兩人抄着倒也快,尤其秦渡雙手執筆,不花一夜便好了。
夜深時,洛無雙才沉沉睡去,直睡到日上三竿。未合的窗口曬進日頭,曬得她面上發燙,她伸手鈎着帳子想遮一遮,卻摸到個軟乎乎的玩意兒。
“嗯……”
什麽玩意兒,迷茫中,她用指尖掐了一把。
那軟熱的東西竟然動了。
“啊?!”
洛無雙腦子裏空白了一下,繼而尖叫着翻身坐起,一眼瞧見在她床邊趴着個男人。男人酣然好夢,她掀開那人枕床沿上的一張臉,赫然是秦淵。
咝,這人什麽毛病?一身的酒味,像個百年酒壇似的。加之時值夏日,秦淵一身好衣裳都被酒糟踐了,洛無雙暗罵幾聲,縮回手煩得直拍腦門。逼不得已,這人醉得半死不活,她不能托着往屋裏拽,萬一外面有人看見也不體面。
衡量之下,洛無雙敲開了秦渡的門。把秦淵丢進浴桶裏,直罵他平日玉樹似的,一喝醉了沉得仿佛一座山似的。
日光曬在水缸間,簡直要熱得漂一層白霧。
洛無雙打着這水,往秦淵混沌的天靈頂一澆,秦淵被澆了個透,卻沒醒。洛無雙在水間兌了些皂角,和着細碎的香味,又兜頭一瓢下去。桶裏那位少爺才哆嗦了一下,堪堪有反應。
他的面部浮紅,顯然完全是喝多了,嘟嘟囔囔着:“畫兒……我的畫兒……”
洛無雙與秦渡對瞧一眼,什麽畫啊?兩人正愁着,秦渡忽然腳下一碰,他彎腰在床榻底下鈎到一張髒兮兮的畫軸:“是這個吧,什麽畫兒讓四哥喝醉了還念着……”
他翻着畫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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