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
寒潭瀑下,月色皎皎。
嘩嘩的流水聲氤氲着冰涼的霧氣,洛無雙孤身一人縮在石壁處,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
離家後的辛酸苦辣,對秦淵狼心狗肺的怨氣,全都傾瀉而出。
遠天雲霧散開,洛無雙的嗓子都已經哭啞了,胳膊和腿上也被蚊子咬了無數個包。終于她抽泣着收了聲,準備下去沖個冷水澡讓自己平複些。
她瞧不見,在瀑布另一頭,也有個人脫淨衣衫,跳入了潭中。
兩岸水波無端相碰,洛無雙像條橫沖直撞的銀魚,軟腰一擰一擰,只顧着發洩消耗力氣,根本不顧慮危險,于是猛地撞到一個肉柱子上。
水裏的阻力減少了許多疼痛,但是仍然讓洛無雙亂了真氣,差點憋死在水裏,她忙躍出水面大口喘息。
而那邊,被撞的人也躍出了水面。
粼粼的水光濺開。
洛無雙擦了把臉,大口喘息,很是自然地将濕漉漉的頭發甩到耳後,明明是不經意的動作,卻在暧昧的夜色下有幾分含糊不清的暗示。
秦策一時愣住了,他想過許多種揭穿洛無雙的方式—沒有一種是這樣的。
待洛無雙眯着眼看清眼前的人,杏眸寫滿震驚,下一秒就緊緊護住胸前的旖旎風光,大聲尖叫。
秦策怕她招來護院的守衛,引來不必要的麻煩,一把将人攬入懷中,悶聲道:“閉嘴。”
洛無雙本身就十分畏冷,方才是心虛大亂,不甚覺察。如今醒神,上牙和下牙不停地打哆嗦,神經似乎都麻木了。
秦策将洛無雙禁锢在自己胸前,秦策貼着洛無雙的後背,熱血難涼,透過肌膚傳遞的陽剛之氣剛好是洛無雙十分需要的溫度。
說不上是貪戀溫暖,還是因秦策對她造成的心理壓迫,她竟然只是乖乖地眨兩下眼睛,安靜地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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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淵如約松了手,卻沒有絲毫挪動的意思,只是把捂住洛無雙口鼻的手拿下來,手無意搭在她肩頭。一想到上午秦淵就是這樣肆無忌憚地把她摟在懷中,他心裏就難以平複,将她摟得更緊了。
洛無雙作為未經人事的少女,半夜和一容貌姣好、身材有型的男子在水中相擁,別說普通百姓家不能接受,就算是自诩闖蕩江湖,了解各地民俗的她本人,都心裏隐隐生了氣。
但是她的氣,卻無處可發,因為秦策太用力,她幾乎要被他勒死了。她啞着嗓子,異常艱難道:“放……手。”
秦策這才回神,感慨地推開洛無雙。洛無雙眼明手快,轉身就給了秦策一記響亮的耳光。
“無恥!”
兩人之間隔了些許距離,粼粼波光劃分出一道天然的界限,不承認也不得不面對現實:洛無雙的真身徹底在秦策面前被揭露了。
秦策扭過頭去不再盯着她看,竭力維持嗓音,但依舊有些氣息不穩,他愧疚道:“……抱歉。”
洛無雙爬上岸,快速地套了外衫,既憤恨自己過于意氣用事暴露身份,又憤恨秦策欣賞的目光過于放肆。
總之,今天這道坎是過不去了!
秦策自然也聽到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響,他的臉一會兒白一會兒紅,許久才重新鼓足勇氣說話:“我……我早就知道,你不必怕。”
啊?威脅我?
洛無雙忍無可忍,直接一個飛劍蹭過秦策的耳朵,削落一截發,發狠:“你知道什麽!”
“我早知你是女身。想來也是因此,戚老将軍才讓你長居中原的吧?你的苦楚,我都懂,我會為你保密的。洛無雙—”
秦策躲得毫不費力,只是開口不大順。
“只要你願意,我随時都可以迎娶你過門。”
此刻,他未必是多麽愛她,但她确實是特別的。他願意為了這一分特別,娶了她,免去她諸多煩惱漂泊。
洛無雙腦子裏“嗡”的一聲。
看到秦策的手,突然想起傍晚他那個臉色蒼白,失血過多的樣子。
分明沒過多久,為什麽他現在已經生龍活虎地在瀑布冷水中浸泡?原來他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問題,所以那些示弱,都是做給她看的?是為了騙自己幾分同情!
秦策似乎也發覺了什麽,解釋道:“我自幼被當成藥蠱來養,傷口恢複極快。江山也好,紛争也罷,很多事情并非出自我本意。”
做了就是做了,他的确是故意給洛無雙看自己的傷勢。他不是無名英雄,更不願做背後成全之人。不管是陰謀陽謀,他确實極巧妙地離間了秦淵與無雙的感情。他想要讓她從秦淵身邊離開,這樣的想法幾乎在某一段時間內占領了他全部的內心。
洛無雙長吸一口氣,極力隐忍維持自己的聲線:“好,今日事過,大家便都忘了吧!我再信你最後一次,你若是敢說出去……我便是拼死,也會拉着你為我陪葬的。”
秦策苦笑道:“如何洩露?我不是也一樣告訴了你,我是蠱人的秘密?”
經他提醒,洛無雙這才發現……原來他已經主動将自己的把柄遞給了她。
蠱人受人控制,并不能完全做到自我意識的清醒,若是秦策是個蠱人的事被揭開,秦策怕是會立即失去儲君的候選資格。
洛無雙看着瀑布流水中,秦策如星辰明亮的一雙眼,忽然有些為他難受,原來高高在上的皇子也有如此多的不如意:“我也會為你保守秘密的。你我在此盟誓,若有一人膽敢洩露今日之事,必将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好,我同你起誓。”
寒潭月下,二人與天地盟誓。
“其實,相對于我,秦淵才是真正殺伐果斷的人,他如今對你再好,可他心中都有着大義。他不會為了兒女情長,放棄他這天下萬民的。無雙,我幫你拿到《蒼柏巡山圖》,然後……你離開這個是非地吧。”
洛無雙腳步一頓:“我會仔細想想的。”
洛無雙踩着月光離去,她忽然就不生秦淵的氣了—他心中有天下萬民,她眼中卻只有自己。
這麽想想,洛無雙覺得自己已經原諒秦淵今日的跟蹤之舉了。
說是原諒,但從根本上,秦淵也沒覺得自己做錯任何事。所以,這場由洛無雙單方面生出的委屈惱恨,最後也由她單方面地結束了。
結束的理由很簡單,一半源于她與秦策的談話,另一半,則是秦淵在那之後扭扭捏捏塞銀子給小廚房開私廚。
流水似的點心小竈,就這麽往洛無雙屋裏搬。開始幾天她還有骨氣,只吃尋常的分量,并端着架子表示:多謝四殿下美意,我不用這些。
搞得周圍同窗眼紅又心裏酸,只嘆自己一副臭皮囊,不如人家洛郎看殺衛玠的模樣,得不了官家小姐青眼,更別提皇子的“寵愛”。
秦淵俨然是擺開了架勢要拿食物塞住洛無雙能罵會吵的嘴,窯子泡花娘都沒這派頭。最終沒過一周,洛無雙果然栽倒,而且堕落得十分徹底—她不但從早吃到晚,還連吃帶拿,還招呼秦澄、秦渡一起,恨不得天天八方擺席……
而一屋之隔有些不好意思的秦淵知道後,只是擺擺手,感慨:“随他去吧,高興就行。”
很快,書院間就流傳開:當今四殿下對三公子愛重,說洛無雙是四皇妃都不為過。
而誰也不曉得這堂堂“四皇妃”,其實只是最近埋頭苦學太累,借飯消愁罷了。
出晴天,悶熱,蜻蜓低飛。
這天中午吃的是粉蒸荷鴨,秦澄大大咧咧,又是飯點不請自來。他跟洛無雙搶最後一塊鴨子時技不如人,只能看人吃着,自己咬手指幽怨:“所以,無雙哥,你就這麽被我四哥收買了?”
洛無雙的腮幫子鼓鼓的,直搖頭:“這叫什麽話?我……我是接受他誠摯的……喀,道歉!”
秦澄嘟囔:“四哥從來不會道歉。”
嗯,這話不假。洛無雙回味似的舔舔嘴唇,附和點頭,見秦渡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頗為崇拜道:“所以,你真是神仙人物啊!竟然能讓四哥花這麽多心思哄你高興,給你面子……唉,他從前還沒有這樣過呢,難道讀書真能教育人?”
洛無雙聽得稀裏糊塗,但也聽懂他是在說秦淵對自己特別。這一想,滿口齒頰留香的酥脆肉味都失卻鮮美了,只有一把鼓槌在敲,每一記都砸在心口。
洛無雙也想問問,為什麽呢?為什麽秦淵對自己特別?洛無雙不是不能想到原因,并且那個原因也曾經讓自己一邊喝着蓮子紅茶,一邊味同含蜜,可當頭腦冷靜下來,她看着自己一身男子裝扮,不由得好笑。
—洛無雙啊洛無雙,你現在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啊!
怎麽會胡想秦淵對自己真有旖旎心意,又怎麽會……
“叩叩叩。”
一陣簡短擊戶聲打斷她的心思。
“四哥!”
洛無雙、秦澄齊齊擡頭,那個在她思緒裏漫無邊際、生根發芽的人就站在門前。秦淵見到洛無雙,好像有些不自然,嘴角牽起來:“阿澄,你院裏沒有吃的?偏要跑來蹭人家的!”
秦澄委委屈屈:“哪能一樣啊?誰不知道你給無雙哥做的都是輕易吃不到的東西。”
洛無雙莫名耳根燒起來,她避開眼神,正好錯過秦淵同樣變色的臉。他今天穿一身白,玉山似的立着,輕咳開口,“少說話。我今天來給……呃,送些衣服。”
秦淵拍拍手,兩個侍女捧着幾件新造衣裳進來,打眼一掃就是頂好的料子。洛無雙總算出聲:“我有衣服。”
你這胡亂送,又吃又穿……彩禮似的。
“換新的沒什麽不好,就你那身破衣服,明兒書院有花朝節活動,沒法穿的……你不想被女班的閨秀們笑話吧?”
分明是好事,卻說不出來個好話。洛無雙被這種熟悉的态度擊倒,終于意識到秦淵永遠是秦淵—想讓他改正,不如叫日月同時淩空。
在秦澄興致勃勃地看新衣服時,另外倆人總算對上眼。秦淵原本想為當日的“跟蹤”委婉解釋致歉,洛無雙已經不大高興挂下臉:“我不想去,衣服你帶下去分了吧,也別浪費……喀。”
秦淵疑心她針對自己不去,撂下一句:“不跟書院活動可能扣平時學分,你看着辦。”轉身就要走,洛無雙愁眉苦臉,心想這不是兩頭堵的買賣嗎?可她光讀書已經頭大,還要分一天出門浪費時間。
她正嘆着,走到門口的人又頓住,甕聲甕氣地背對着裏頭說:“……傍晚怕有山雨,若無事,不要出門為好。”
秦淵走後,秦澄摸着衣料,不無敬意地向洛無雙豎大拇指:“無雙哥,若不是我從小認識四哥,我真要叫你一聲皇嫂了。”
“去你的皇嫂子,你全家都像三鮮蒸餃!”
後來一下午,洛無雙半個字也沒讀進去。
新做的衣裳挂在後頭,有一件錦紅緞子的,火一樣靜靜燒着。她瞧着好像嫁衣,不知道秦淵揣了什麽心思挑這塊布。也可能根本與他無關,全是別人做了,他只管送人情。
但不論出于什麽原因,這衣裳現在挂在這兒,洛無雙出神瞧着,一大滴墨漬玷污了書頁。她和秦淵也好似這團混墨,攪和一氣,現在分不開又看不透的。
—啪!
迎窗口撞進來一只蜻蜓,暈暈乎乎亂飛,掉在案前。
洛無雙去關窗,伸手就是雨絲卷着風在刮,她想起秦淵說“傍晚怕有山雨”,心思更沉,重重把窗合上。蜻蜓顫着細足,奄奄一息似的,忽而就有碩大雨點砸着窗上,一聲蓋過一聲,像場聲勢浩大的儀式。
有人在門口,對着風叫她:“洛無雙,無雙!”
洛無雙“哎”了一聲,聽出來是秦淵,他在雨裏賣力地問:“你……明天真不想去嗎—”
這人什麽毛病?
雨聲實在太大,洛無雙覺得心慌,随口答應:“我去,我去就是了。”
秦淵立在門外,一戶之隔,也不知道腦子裏泡了什麽,半天才竊喜地嚷嚷:“那明天見!”
快走吧,洛無雙攪着袖子也回他:“明天見。”因為緊張,嗓子都有些失去原本音調,像小姑娘應自家情郎。
好在,讨債鬼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洛無雙長舒一口氣,坐在床邊打量那件紅裳子。她也穿過嫁衣,遠比這件鮮亮嬌豔,但伸手摸一摸,又沒好氣地拍開,心裏只想:這是件男裝,秦淵是個男人,我也是個“男人”!
怎麽會胡想他對自己的心思,又怎麽會……隐隐動心了?
一定是吃人嘴軟,拿人手短!
一定是這樣。
東苑的四殿下與三公子忽然就和好了。
這個消息在前往婉湖的學子間傳播開,比花香還要無孔不入,好些人都議論按秦淵那個手法一通操作,洛無雙就是個石心的也該開竅了。于是當事人還在茫然不知,四皇妃的名號已經穩穩落在她腦袋上了。
夏日風雨都是狗脾氣,愛來不來,愛走不走,昨晚狂風驟雨,今天就忽然好了。日頭照得老高,錦衣玉帶的秦淵急匆匆趕來,手拉扯着洛無雙。秦澄、秦渡湊過來,發現她還穿昨日那身吃荷葉鴨的衣服,睡眼惺忪。
書院女班的娘子們都看着,這倆人跟剛從被褥裏撈出來似的,好不要臉,一出活話本子。唯獨秦策沉着臉,目光有意無意,落在二人攥緊的手上。
秦渡笑話:“無雙兄弟,昨晚又頭懸梁、錐刺股?”
洛無雙如實點頭,被秦淵屈指一敲腦門,不耐煩地拎她站直,一邊捏着她軟和腮幫子,一邊冷哼:“學習?學習怎麽随地打瞌睡,快點兒吧,咱們要上船了!”
洛無雙支支吾吾點頭,像個任人搓扁揉圓的小兔子。
秦渡、秦澄對視一眼:“這是真四嫂嗎?他們能不能收斂一點?”
學子們幾人為伴,将在婉湖邊登舟游湖。
洛無雙趴在舟前喝風,數着同舟的秦渡、秦澄、秦淵……秦策,她問:“呃,你怎麽跟我們在一起?”
劃船的兩個弟弟不吭聲,秦策冷着臉:“這是皇子禦乘。”
秦淵不置可否,掰着藕餅塞給洛無雙一塊,自己也吃,淡道:“你要覺得擠,倒可以下去。”
含着滿口酥脆藕夾,洛無雙心累,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仇人相見,無刀勝有刀……
接下來的一段湖面觀光,真是她有生以來體驗感最差的游湖。
湖光山色過眼,秦策和秦淵針尖對麥芒,誰也不服誰,搶着給洛無雙介紹沿岸毫無看頭的風景和人文故事。秦策的嘴像刀,又快又狠,每回斬話題一刀就斷,氣得秦淵直掰藕盒,滿桌都是金燦燦碎殼,但凡洛無雙被秦策叫着說上話,一口藕就堵上來?
連吃大半程,洛無雙心裏恨死秦策的嘴和秦淵的手了。
她捂着胸口向秦渡求救:“那個,哥,為啥這個湖……叫婉湖啊?”
秦渡茫然看向她,回憶着:“這就有點意思了。
“據說這湖高處觀如同一只圓碗,所以當地人本叫它碗兒湖,後來建立書院,大家有了學識,院長覺得碗太俗氣,聽着像一群飯桶的浴池,就給改了。”
不等洛無雙發表看法,秦澄忙說:“飯碗多好,我都餓了。聽說一會兒要去樓外樓擺宴,真想吃……”
別說了!
洛無雙飽得要命,聽秦澄這小子又提吃,捂着胸口就往舟邊倒。秦淵見狀來扶,卻見她面色慘然一變,緊接着攥住自己的手險些跳起來。
—“有人!這湖底有人埋伏!”
随着她嗷一嗓子,平靜無波水面炸起浪花,那幾名殺手刀鋒寒涼,夾着水光向人逼近,一股子送你上黃泉路的肅殺之氣。秦淵本想護着洛無雙,而頃刻間結實的木舟被劈得四分五裂,秦渡拽着秦澄一個猛子就往水裏鑽,洛無雙倉促回望,秦策倒是不知去向,而她手邊的秦淵奮力掙紮,倒是很努力越來越沉底。
壞了,他這是根本不會水啊?!
洛無雙眼前一黑,趕緊深吸口氣潛到水下。這片湖瞧着一般,水下卻有些深度,秦淵晃晃悠悠被身上那些玉帶腰牌拽着,洛無雙心底暗罵,奮力游過去扯住秦淵,丢開那礙事的玉帶腰牌,才算可以使上勁兒來。
此刻水下分不清誰是誰,相當混亂,陸續有人向她伸手,大家奮力拉扯着,好死賴活一幫人到了陸地上……
“喀喀!!喀喀喀!”
狼狽不堪的人裏有洛無雙、秦渡、秦澄,還有秦策。
洛無雙喘着粗氣,竟然為秦策關鍵時刻的伸手而感動。她身旁的秦淵被幾人翻過來洩憤似的拍打,一拍一口水,好不容易才悠悠轉醒。第一眼見了前面秦策,秦淵嘴唇顫抖,就見秦策抱着胳膊十分寡淡:“留口氣活着。我剛才做了好事,想知道哪個水鬼被我撈起來了嗎?”
洛無雙抱着濕透的衣服直搖頭,這可能是這麽多年頭一次,秦淵對秦策的挑釁無話可說吧?
環顧四周,大約是婉湖的某一邊岸。只是這裏密林太多太險沒人來,他們要麽淌湖過去,要麽只能等人來救。洛無雙回頭,兩個弟弟已經心很大地撿起柴火紮火堆,而秦淵、秦策一左一右,一個養傷一個采天地靈氣,誰也不搭理誰。
折騰半天後,洛無雙大吼道:“大夏天紮什麽火堆啊?話本看太多了嗎?!”
秦渡猛然一丢柴火,望着自己半幹的衣服懷疑人生。
看這情況,除了等死就是等死了。
洛無雙頹廢抱着自己,坐成兩尊佛前一顆卑微的石子。
天色昏下去,從這個角度,能看見一輪紅日沉進湖心。
秦澄沒出息地吞口水:“我……我想吃麻辣兔頭。”
洛無雙一木棍丢上他俊俏的臉蛋。
兩個時辰後—
“麻辣兔頭、麻辣兔腿、西湖醋魚、板鴨桶子雞……嗚嗚。”
秦澄報的菜洛無雙全部吃過,而之前被洛無雙無情批判的火堆灼灼躍動。她此刻顧不上火焰熾熱,只是與秦澄一道,眼饞着秦策插在木棍上的烤魚。
沒錯,火是他生的,魚是他捉的……口水是大家流的。
可能是人之将死……不是,人總是群居動物。秦策今天真是盡棄前嫌,不但下水撈了兩條魚,還問候了秦淵,雖然他說的是“你愛吃不吃”。
夜風吹野,此刻湖面才是真的無波。
衆人捧着沒滋味的烤魚充饑,秦渡首先疑惑:“今天那幾個人,是怎麽長時間埋伏在水下的?他們身體那麽好?”
秦澄打斷他:“你應該問,誰派他們來的,來的目的是什麽才對!”
秦淵虛弱附和,這個提議好。
洛無雙沉默了。好什麽好?萬一是唐家堡怎麽辦?
誰知道他們神神秘秘的,會不會在水裏藏毒!
一直未動的秦策分析是外邦入侵,被大家切聲反駁。至于日後一語成谶,那又兩說。
此處并不安全,大家警惕心很強,互相提醒,都不讓彼此睡着。尤其洛無雙與秦淵,互相掐得臉蛋通紅,手臂發紫,雙方眨一眨眼都草木皆兵,時刻秉承我不睡你也睡不成的平等原則。
氣氛僵持着,秦渡忽然沒眼力見地嘆氣:“我們兄弟,好久沒有心平氣和地這麽坐着了。”
洛無雙匪夷所思擡頭,果然看見左右護法面色詭異,而秦渡還在繼續:“四哥,你還記得小時候你跟二哥玩過一段時間嗎?
“那會兒什麽也不懂,你們誰也不是皇子……真好,真好。”
秦淵的眉峰動了動,仿佛也想起什麽,他難得回道:“是,只有一段。後來……你就不見了。”
洛無雙心驚肉跳。
她知道一小段內幕,幾乎可以肯定,在秦策突然不見的時光裏—大約是被作為蠱人在煎熬着。秦策的拳頭緊攥,隐忍不去反駁秦淵,他那些須要帶到棺材的秘密,天下間除了死人能聽,現在只有一個洛無雙聽了還活蹦亂跳。
無人知曉的短暫時光裏—
老皇帝讓他們個個有機會争儲君之位,就像編籠裏的蛐蛐兒,被身後各大勢力提着去鬥……秦渡說得對,在眼下這個荒岸上,不知今夕何夕,明朝生死,沒有權力鬥争、成王敗寇,幾乎就像要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了。
幾乎。
閑碎的搭話間或摻雜秦淵與秦策賣弄學識,一夜就如此過去。洛無雙靠在秦淵肩頭,逐漸見水面變亮,而不但婉湖,四面八方的黑幕也越來越稀薄,越來越透—
東方既白。洛無雙又見那個麻辣兔頭一樣的太陽升高。
這該是他們五個人這一生見過的最美的日出。
洛無雙想,縱然他日免不了各自為謀,可這一夜難得的促膝長談與朝陽,也不該遺忘。
随着日光,水面隐約出現一點黑影在靠近,秦澄眼睛毒,猛地跳起來向那黑點招手。等着小舟近了,洛無雙才看清楚霍少謙累死累活的臉。
他說:“你們真會翻,生生漂流出去半面湖……要不是雨萌鬧着不找到洛兄弟,把我也丢進去,我也劃不出這麽遠。”
在衆人感激的目光下,洛無雙十分不好意思地撓撓臉。
“你還在驕傲個頭啊,趕緊走啊,餓死了!!”
回到書院,一切都好似浮萍流水,悄無聲息地淡下去。東西苑依舊勢不兩立,而洛無雙也隐約有所察覺:在那一夜後,這兩個人劃分界限好像更清晰了?
呃,真的摸不透這些貴胄的脾氣。
盡管萬事無定,天下還如常周轉有序。
七月流火,分班考試臨近。
秦策、秦淵之流自然不在話下,秦渡、秦澄稍加努力也不懼,唯有洛無雙,在聽到這個消息後,一個頭兩個大。她明明是個真學渣,卻有着和學霸一争高下的期望—做人真的太難了。
洛無雙在做文章上吃過大虧,在頭一次摸底考試“閑人”上出了大糗,有了心理陰影的洛無雙整日愁眉苦臉,竟然就真吓病了。
此刻日上三竿,屋內秦淵正将冰鑒移出去,唯恐凍着人。
洛無雙頭上綁了條鵝黃色的汗巾子,蒼白的小臉愣是映得大眼黑白分明。她躺在床上,緊緊地裹住自己的小被子,只露出半個腦袋,委屈巴巴地說:“我想家,我不想再在這兒待着了,好難受,我想看我爹爹和娘親……”
秦淵嘆一口氣,一碗黑汁藥送到嘴邊,洛無雙卻把頭一縮,完全遮住自己:“不喝不喝!我沒病……阿嚏!”
秦渡掏出一顆蜜棗捏在手裏,無奈笑:“故意生病也逃不了考試。”
“砰砰砰……”
洛無雙蒙頭在被子裏裝睡,假裝沒聽到。
門一打開,竟然是稷下書院看門人的兒子。
“何事來訪?”
那人正是洛無雙的小弟,神神秘秘道:“我在門口碰上這小子,他說他是家裏派來伺候三公子的。我見他言行有狀,說得頭頭是道,就帶過來了給三公子認一下,話說……三公子身體好些了沒?”
說着就探頭探腦試圖看看屋裏的洛無雙到底是什麽情況,秦渡身子虛晃,擋住了他探尋的視線,輕咳一聲:“人呢?”
“這兒呢這兒呢,快出來!”
一個略帶稚氣的少年怯生生地走了出來,動作拘謹,一雙鹿似的眼睛倒頗為出挑,只聽他道:“我要見我家公子!”
洛無雙昏昏沉沉,這時也感覺出來似乎有些不對頭,坐起身子半倚着頭,道:“誰啊?”
聽到聲音,那少年眼前一亮,嗖的一聲跨過秦渡跑到洛無雙面前:“公子!我是燕歲桐,是老爺派來伺候您的書童!”
洛無雙還來不及反應什麽老爺,那邊又急匆匆塞給洛無雙一個小袋子,沖她使眼色。
一見到那個布袋,洛無雙頓時變了神色。
那日丐幫圍攻稷下,自己所救的丐幫少主以布袋為約,難不成這就是他還的人情?
洛無雙裝模作樣點頭:“是……我爹派你來的?北洲戚老将軍嗎?”
“正是呢,老爺放心不下你。”
那小厮見果真是書童,便領了賞高興地走了。秦渡倒比秦淵心眼多些,問着:“當真認識?”
“嗯,是家裏的小厮,也有幾分面熟。只是爹爹也真是,送人也不提前通知一聲。”
坐在床上的洛無雙一雙眼滴溜溜打轉,打着哈哈兒:“秦渡你先忙去吧,容我主仆二人說說話,我想問問爹爹近況。”
秦渡還沒說什麽,秦淵拉着他就往外走,說是再給她開些藥去,于是兩人也走了。
他二人走後,洛無雙警惕向外望望,招手示意那書童上前。
那書童頗有眼色地關上門,轉身跪在洛無雙床前:“弟子燕歲桐,是少幫主專門派來照顧洛長老的。”
……我一個姑娘家被叫長老。
洛無雙心底沉默了一下。
“你起來吧,我這兒不用跪的。你怎麽一眼認出我的?”
“我們少幫主說長老長相俊美,氣度非凡,自是一眼就能認出。”
這話好聽,洛無雙若有所思地點頭,眼睛眯成兩道彎月:“是個會說話的,你會些什麽?”
燕歲桐面有窘色:“武藝不強。”
那沒關系,我武藝挺好,順手還能罩着菜鳥秦淵,并不需要人來幫襯。
那小童又道:“輕功也差些。”
洛無雙摸着臉點點頭,怪不得分給我,敢情是什麽也不行。
她試探問:“就沒有什麽會的?”
燕歲桐要哭不哭,捂着臉:“就……就早年讀過書,會寫幾篇文章……少幫主說,在書院裏我許是有用,所以才派我來……公子,你可莫要嫌棄我啊!”
這不是巧了嗎這不是!本是瞌睡,就有人送了枕頭,少幫主可真是個大好人!
洛無雙撐着病體,伸手去扶他:“桐桐,往後你就是我的人了!”
下午悶熱得很。恐是傍晚将有雷雨,洛無雙拉着燕歲桐問了許多,大約就是想看看他能不能派上用場,而那邊兒放了課,秦淵端着藥又來了。
洛無雙老遠聞那苦味就膽寒,眼珠子一轉,對燕歲桐道:“外面那人,你讓他走,就說我快好了,現在睡下了。”
燕歲桐懵懵懂懂地點頭。一開門,果然見秦淵玉山似的立着,高大半頭,他只能仰首道:“請回吧,我家公子休息了。”
秦淵一愣,掃掃面前毛頭小子:“有你擋爺的份?”
燕歲桐也是個臉皮薄的,一聽眼眶都紅了,沒多大力氣推着秦淵道:“你……你小心我告訴我師父—”
“等會兒?你師父?”
秦淵還想多問兩句,燕歲桐心底大叫糟糕,一時間暴露了自己,總不能說自己是丐幫新收進門,派來給洛無雙當徒弟的吧?
憋了許久,臉都通紅,仍然是閉着眼吼出幾個大字:“不用你管!”
說着就砰的一聲關上門。
秦淵捧着藥碗,在外莫名其妙,幹脆也氣呼呼地打轉回去。
這洛無雙,身邊的小厮都跟她一個狗脾氣!
屋內,小童背靠着門,胸口起伏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和忐忑。洛無雙忍俊不禁,招手叫他過來,眸光溫柔:“你方才想認我作師父?”
燕歲桐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我雖入了丐幫,但根骨不好,無人指點。長老是嫌棄我年齡偏大,不願收我為徒……少幫主說我可憐,這才送來您這裏……”
“我可沒心思養小娃娃……”洛無雙小聲嘟囔道。
“別……公子,我會洗衣做飯,我還能做文章作畫,您可千萬不能不要我啊!”
“好了,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不就是個師父,我當了便是!你擡起頭來。
“你是我收的第一個徒弟,只不過日後若是有什麽師弟師妹,可要替為師好好照看。”
洛無雙雖是病着,但一雙眼睛依舊透亮,瞧得人心底暖洋洋的。
燕歲桐又驚又喜,覺得洛無雙肯接納他已經是天大的榮幸,這下子直接認了師,求之不得,趕忙跪下拜師:“謝師父!”
師父,師父。
洛無雙低念兩句,有一種今日終站上江湖之中的感覺。
—況且……
榻前燕歲桐還沉在突如其來的喜悅中,而洛無雙心裏明鏡兒似的:這孩子什麽都不會,卻會寫文章,這不是天賜福星嗎?
看來自己考入天字班,指日可待!
…………
三日之後,夤夜,月朗星稀。
東西苑在此備考之時,皆是燈火通明,沒人願意懈怠。
洛無雙正捧着腦袋,與燕歲桐死磕那些如黑蟻的卷本,就聽外頭好似有腳步聲,緊接着:
“砰砰砰—”
難道是秦淵又來送藥了!
燕歲桐第一時間就反應過來,很是警惕地起身,出聲詢問:“誰?”
門外是秦築。
秦築不吭聲,只繼續敲門。
洛無雙皺着眉頭。不愛說話,大約是西苑的,讓人瞧着他們來東苑影響也不好。
她示意着,燕歲桐這才慢慢地開了門,門外高個子男人橫眉豎眼:“開個門還這麽慢!”
說着,他自顧自地進了門,從懷裏一大本書卷,洋洋灑灑地扔在洛無雙的床上:“喏,二哥給你的題。”
怎麽又是書?!
洛無雙如條件反射般地抖了抖,躲得遠遠的:“拿走拿走,我不要。”
秦築啧了一聲,抱着胳膊走到床前,居高臨下:“你好好看看吧,就你這樣,還想考天字班?”
話音未落,一根大雞毛撣子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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