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
東苑,滿屋藥渣苦味。
洛無雙坐在榻上,面前有大病初愈的秦策、置身事外研究自己毒材的唐凜、坐得最遠但堅持待在自己屋裏的秦淵……和相對正常,須要送藥才來的秦渡。
藥碗裏黑漆漆的,秦渡被屋裏擺陣一樣氣氛吓到了,磕絆說:“有……有些燙,要不我先出去給你放着涼一下……”
洛無雙剛想點頭,秦策忽然站起來端碗:“我來吧。
“無雙,你傷了胳膊不方便,我來喂你。”
洛無雙望着自己胳膊一條淺印,匪夷所思。而不等秦策靠近,原本對書很有興趣的唐凜一把丢開手裏東西,起身也走過來。
并且争道:“我來。”
秦渡丢下一句“你們請”就沒義氣地跑了。洛無雙頭疼得要命,為了從根源杜絕這種無聊的戰役,表示:“我其實好多了,藥先放那兒吧。”
唐凜當然壓根兒沒接碗,他目光涼飕飕地往洛無雙身上一落:“若真好了,那明日就啓程吧。”
秦策一愣:“你們?你要帶他去哪兒?”
唐凜言簡意赅:“回唐門。”
帶未婚妻回家,這有什麽問題?
問題就是這個未婚妻在別人眼裏是個男人,但唐凜本人毫無自覺,說完又坐回案前,不打算多解釋,也不給洛無雙回寰的餘地。洛無雙垂下臉憤恨,恨不得把毒材帶着唐凜打包丢回唐家堡,讓他回去看個夠。
秦策果然沒明白,轉問榻上的病號:“無雙,你真要跟他走?之前你無故失蹤,就是要跟唐堡主去唐門?”
你……你還真會聯想。
洛無雙小心暗瞥,隔得遠遠的秦淵臉色難看極了,他身後門打進餘晖殘照,不大吉祥的血紅色。正因為他們倆在,洛無雙才無法和唐凜繼續糾纏。本來求他來解毒已經是欠了人情債,再到送藥營救失誤,唐凜親自來拖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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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就是逃婚出來,現在用完了人反悔,可真是丢顏面啊。
憋了半天,洛無雙無奈點頭:“對,我……有事,我得跟他回去。”
秦策驚異地還要說些什麽,他身後一聲巨響,是秦淵出去後重重合上了門。
洛無雙望着門前那把花梨木圈椅,揪緊被褥,椅子從床前的桌邊被生生拖過去,而拖椅子的人也在這屋裏跟衆人僵持,一聲不吭地坐了大半日。
現在他終于走了,對自己失望夠了就走了。
門被甩上的那刻,洛無雙心裏也“咚”的一聲。她以為秦淵在跟大家置氣,在責怪自己的“背叛”,而直到剛才,她說她要跟唐凜走,她才仿佛明白,他只是跟自己“僵持”。
放不下洛無雙的傷勢,可又不願為背叛與放棄釋懷。
洛無雙頹唐地靠進被褥裏,悶聲悶氣:“你們都出去吧,我累了。”
她也不知道怎麽辦,只能繼續縮着頭,希望拖延和唐凜回去的時間,希望日子久了,秦策忘掉自己是個女人的身份,希望……希望拖到能跟秦淵解釋一切的那時候,好好告訴他:我可是真心實意跑去救你的,我可從來沒有想過救別人而放棄你。
要是心裏話有翅膀能飛就好了。
出乎意料的是,洛無雙發現唐凜拿自己好像有點沒辦法。
她拖着病,能混一天是一天,唐凜每每揭穿她,都會板着臉再給她兩日時間的寬限。直到最後一次,唐凜甚至大發慈悲地讓她在稷下書院住兩日,而他自己則要去解決些問題。等他再來的時候,洛無雙就要老老實實跟他回去。
洛無雙點頭如搗蒜:“你去忙吧,千萬別讓我耽誤你!”
唐凜:“……”
事實上,的确事情不少,唐家堡易主,唐凜有一堆事情沒解決,但是抓到了逃跑的未婚妻,還順手愛國了一回。唐凜看着洛無雙喜悅的笑臉,倒不怕她再次逃跑,因為他拿捏住了她的把柄,有“這件事”,她絕對會在山上老老實實地待到他回來。
甚至可能,求着自己回來。
無論如何,唐門的人在第二日傍晚下了山。
…………
這一夜,是個少有的月夜,長街空寂,有人在三更天拜訪了霍少謙。
來人摘下遮面鬥笠,竟是洛無雙。
他們算不上多麽熟絡,可是這些事後,霍少謙對她已是十分欽佩。
院落門響,霍少謙親自來開門:“是你?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洛無雙抖落身上肉眼不可見的浮土,有些踟蹰,笑得有些勉強:“這……進去說。”
她在門口轉悠了不知多久,才有膽敲門。
洛無雙有求而來,卻無從下口。她道:“我……我也就是路過你房門,看你院子裏亮着燈,想必是還沒睡,所以就過來找你說說話……”
霍少謙不疑有他:“三公子心裏有事,不妨直言,這一載小妹也添了不少麻煩,倒讓大家費心。”
你那妹妹何止麻煩?
洛無雙顧不上那些,屋內燈火照得亮堂,她心內百感交集:“霍大哥……這回真是有事求你了。”
江湖兒女重情義,一字千金,更別說這一句真情實意的霍大哥了。霍少謙擺擺手,直說有什麽幫得上的都行,而洛無雙一句話,真讓他犯難。
過往什麽事,哪怕是借人、借兵都有得緩和,洛無雙這一回要讨的,是天苜蓮。
天苜蓮,霍家至寶,傳女不傳男。當世間知道霍家有這味奇藥的人,一只手數得出來。
霍少謙面色沉郁:“天苜蓮一在西丹,一在霍家。這事情,雨萌自小被叮囑不可亂張揚,必然是有人指點了你吧。”
洛無雙道:“抱歉,秦淵身上的毒……我原本想秦渡或唐凜總能醫好,可這次真是……”
“他小時曾中過毒,雖是救回性命。可體內有餘毒難清,這些年恐怕是一直用藥壓制着。此次西丹一戰,烈毒激起了他體內的沉毒,有過這些時日,已經逼進心脈。霍家有一種藥,若要得來還好說,若不行……我下回來接你,大約能趕上給四皇子奉香。”唐凜走前說的話,言猶在耳。
洛無雙如何能不救?這是秦淵啊!
她不知秦淵少時受過什麽,只是自從秦淵與自己相遇,每一次中毒都是受自己所累。而在唐凜走後,秦淵的身體也日漸垮下。不知是不是還在記恨自己,他每日精神很差,偏又不似從前活潑,整個人垂垂帶着暮氣,連秦渡都着急不已。
而霍少謙,他是不知也不必太懂這些的。
秦淵是皇儲之一,霍家是領兵者之一,縱然他有心,也不代表就能代表妹妹決定這一切。
秦淵的性命,關系江山易主,何必犯險讓雨萌,甚至整個霍家蹚這趟渾水呢?
見霍少謙不再開口,洛無雙心知此事難了。她整個人頹然坐在椅子上,室中豆燭茕茕,兩人的影子在牆上拉得老長,一時無話。
許久,霍少謙松口,語氣寒涼:“我與秦淵的交情,不該見死不救,但是朝廷中,霍家卻多處依仗沈貴妃,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想站隊……”
沈貴妃正是秦策如今的母妃,也是他的親姨母。
洛無雙無法應這話,只以為一切無望了,而這時霍少謙深吸一口氣,道:“無雙,我可以給你天苜蓮。但是有一個要求。”
“什麽?!”
“我要你娶我妹妹。”
若霍雨萌嫁去北洲,他們有戚将軍在後,縱然霍家有難,雨萌也可保安泰。
洛無雙一時語塞。
她已經欠下太多太多的人情,秦淵、秦策、唐凜,她哪一個沒有辜負?全都食言。
且她是一個女子,如何娶另外一個女子?
可秦淵的毒……
—“短則三五日,長不過半月,你最好不要思考太久。”
唐凜說話時的臉在她眼前一晃。
洛無雙手足發麻,慎之又慎說:“我……我考慮考慮……”
霍少謙也知道自己的确有些強人所難,明眼人都看得出霍雨萌對洛無雙有情,但是洛無雙從不回應,強扭的瓜是否又能登對呢?
只容洛無雙考慮。
洛無雙落荒而逃。
之後一連三天,洛無雙不管秦淵理不理自己,日日都去秦淵房中伺候,陪他談心聊天,偶爾還夾着幾句鬥嘴的玩笑話。
秦淵在病中,并不知道自己中的毒多麽嚴重,有時被纏得無奈,對洛無雙說:“你這算什麽?怕你走之後,我派人追殺你?”
他們的相識,就是因一場禍事。
洛無雙想起最初連累他許多也沒有多盡心照顧,只覺得心裏難受,含糊說:“別廢話,你想來找我就來,我只是去辦事罷了。”
秦淵這會兒連擡杠都缺乏興致,只望着垂下的帳子,語焉不詳:“我不想找你,你要走就早點走了好。”
洛無雙幹脆和他一起難過,為自己身不由己難過,為他言不由衷難過,也為他們難過。就算當時他撲上來質問“你為什麽不救我”,她都有許多辦法,可唯獨面對他緘默的樣子,她束手無策。
這三日,午後總起風,秦淵“患了咳疾”,每每受風就禁不住咳得厲害。有時洛無雙帶着帕子遞過去,秦淵板着臉總說不礙事,接過的帕子卻沒有再還給她。
被他藏起來燒成灰的帕子上,想必是血跡斑斑,洗也洗不好。
唐凜說得不錯,秦淵果然也就三五日了。
洛無雙向霍少謙讨的日子,像事先算過命那麽巧。三日後,一個雨水綿綿的暮日,秦淵昏迷了。
他只說,外頭是不是還下着雨,遣她去瞧,才走兩步,她身後沉悶一聲響。
“的确是下着雨呢。”
那個在雨裏支着傘隔門道歉,執意跟自己嚷嚷“明天見”的青年就剩一口氣吊着了。
秦渡來得很快,根本沒藥可開。他只消看兩眼,就跟洛無雙搖頭:“霍家真不肯給嗎?四哥……撐不下去了。”
寒雨連江,就算在夏夜裏原來也是會叫人覺得冷啊。
西丹人的帳子撤到了城外,一時半刻走不了多遠,帶着殘存的傷兵紮在荒郊。
赫連慎再次見到洛無雙,還以為這人要秋後算賬。她渾身濕透,只提一柄軟劍就破帳而來。掀進的山雨水汽連綿,赫連慎躲也不躲,任憑劍鋒抵在咽喉前。而那雙綠眼睛盯着洛無雙慘白的臉,泛出笑意。
“我知道你會來,當初在山腳營地裏,你的朋友騙了你。”
洛無雙劍鋒偏了。
赫連慎:“他說你們三人裏只會死一個,所以我捏碎了解藥讓你選,你毫不猶豫給了那個看起來快不行的。他騙了你,真有事的是另一個。
“那個倒黴鬼短期內中過的毒那麽多,你竟然放心他。”
劍鋒在赫連慎喉口直晃,洛無雙思緒有些混亂。唐凜為什麽說謊?她救誰不救誰,都沒有分別……除非他是看出了什麽。
帳外的風聲混着水汽,像夜鬼嗚咽。赫連慎是個嘴碎的草包,藏不住心思喃喃:“他用毒技巧太高,不可能看不出來……且在那時候,他的話無疑會激怒我,虧你們當他在拖延,他只是借我的手在做事。”
赫連慎探究的目光,像淬滿毒藥,他眉心一皺:“……若你是個女子,我都要當他在記恨你們那位殿下,好讓你親手選錯一個,再看着他死。”
“你想死嗎?!”
洛無雙咬牙低吼,她心裏怎麽不清楚唐凜對秦淵有敵意,可要是作為致死秦淵的一層推力,那其中她自己也是兇手之一……她盡量穩住,不再聽赫連慎廢話:“給我天苜蓮,否則我現在就殺了你!”
赫連慎眼神銳化,安靜了好一會兒,忽而嘲弄大笑。
“你……你竟真是……有趣,我原以為這樣的事,只有我姐姐會做。
“我對你做的事致以敬意,只是你不會殺我,你甚至不會殺人。我帳外有四個守衛,而你的劍太幹淨了。”
他說得對。
就算秦淵在山上生死不明,她闖進來時也是打暈了守衛。她永遠做不好什麽,一路走過來,也只不過是有人在後頭試毒擋刀。
劍鋒到劍柄都在發顫,洛無雙咬着牙才沒有丢下劍,只是堅持要拿天苜蓮。
帳外雨聲大得像要把山澆塌。
洛無雙不說話,聽着對手沉嘆一聲:“若為了自保,我倒是可以給你,但天苜蓮遠在西丹,你一來一回也得三月。
“不知道告訴你救命方的人有沒有說過,三個月,早來不及了。”
洛無雙勉力支撐的氣勢也順着雨聲垮塌了,她眼底一瞬間竟然有些茫然,接着揉了把臉,二話不說就要往外跑。赫連慎無意再自找麻煩,又覺得讓人這麽想來便來的真失面子,不甘願地沖洛無雙喊:“你為了他放低身段,值得嗎?!”
值得嗎?
人影頓住,繼而直轉身進雨幕,沒有過多思考,只有丢下的那句話如劍一般,刺進漆然夜色之中。
洛無雙說:“值得。”
從前有個姑娘,不想嫁人,就打暈了別人替她遮掩逃婚;喝醉酒大鬧惹了麻煩,還能一夜好夢;跌落山崖,有人死死攥着她搭救;連陌生人的故事、身份都能直取不諱。反正救命的,是個她說什麽信什麽的傻子。
哪有什麽值不值得啊?
現在那個姑娘只要他還能活着,只要人好好的,什麽都值得。
秦淵昏迷一天一夜,山中大雨方停。洛無雙向霍家下聘,帶着她曾經推拒的玉如意,求娶霍雨萌。
霍少謙說話遠比赫連慎算話,這大約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當日随着嫁妝,那只金貴無比的藥匣就被送到洛無雙手中。
秦渡拿着那匣子,久久不語,他不知道若床上的四哥知道,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東苑小霸王,就這麽草草娶妻,會是什麽反應……可這裏是秦淵的命啊,明眼人都能瞧出來:洛無雙用自由換了秦淵一線生機。
而這一點,幾乎比一百枝救命藥蓮都彌足珍貴。
天苜蓮的确是可以救人,可是還需要練武人心頭血做藥引配服,之前秦渡想不到洛無雙能弄來藥,沒對他說,洛無雙有些出神望着帳子,裏頭安安靜靜的,她從來沒見秦淵這麽安靜。
于是當秦渡猶豫說出需要,洛無雙眉梢略微一揚:“用我的吧。”
她說得雲淡風輕,就像有人向她詢問了天氣好壞。
洛無雙被秦渡看得有些厭煩,她做這些,真不是為了兄弟情義。她奔波幾日,又陪歡天喜地的霍雨萌談婚事,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帳子裏的人跳起來數落她的莽撞,搬什麽身份也好,替她如常擋着……只是真的沒辦法了。
除了她,的确沒有更合适的人選了。
當日下午,洛無雙敲開了秦策的門。
秦策早聽說三公子要娶霍家小姐的事,滿腹疑慮。這時見她剛要說話,秦策擺擺手,自請去東苑走一趟。
秦淵的屋內緘默又熱鬧,秦澄在床前,秦渡小心護着一盅藥,桌上有一只青花小碗、紗布、幾瓶藥粉。
“你們這是?”
洛無雙對秦策笑了一下:“救人。”
秦策似懂非懂,西丹事件之後他一直在休養中,一方面是毒素短時間內清理不幹淨,另一方面,他也不想見洛無雙。她與唐家不知何事,但秦策自己身上還負擔了沈家的期望……由不得他任性妄為,浪費時間。
秦策問:“你需要我做什麽?”
秦渡煎藥的手打頓,聽到洛無雙向秦策解釋:“沒有什麽,我想讓你取我一點血,你得在我臉上……”她盡力說得十分詳盡,伸手在自己額頭上比畫,表達自己期望的大小,“……別劃太大啊,我就要一滴。”
秦策嘴唇翕動,在“你為了他還有什麽不願意做”和“他到底有什麽好”之間難以抉擇,最終問:“為什麽找我?”
洛無雙還摸着自己額頭思索,聽着話茫然“啊”了一聲,很幹脆答他:“我們想,書院裏除了我自己,你的劍最快。”
她皺起眉,喃喃道:“說不定額頭上的疤會小一點,還不至于特別難看。”
原來這心頭精血并非從心中取出,而是兩滴血。
一滴從右手無名指的少陽經脈處取出,另一滴血則是從眉心取出。只不過,都須在運動任督二脈時快速取出,稍有遲緩便是性命之憂,經脈盡斷。
秦策有太多拒絕的餘地。
他可以看着秦淵去死,少一個皇儲路上的對手……但若不出手,難保秦淵救不回來,洛無雙先走一步。
最終,取血在黃昏時開始。外頭有整片晚霞和同窗結伴笑聲,誰也想不到屋內有片刻極靜,是有人在橫渡生死。
如洛無雙所說,秦策的手的确很快。他用的針又粗又尖,白光一閃而過,像夜裏的昙花開了,刺出寶貴一滴血。
洛無雙咬緊牙關,卻有一陣說不出的輕松。
—秦淵不必死了,而在這一針落的瞬間,她也找到了困頓多日的答案。
不是柳畔畔逼她回來,不是唐凜狹隘誤會,也不是赫連慎嘲弄揣測……她的心就是奔着秦淵去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好死不死就送了出去。
她動情了。
服過藥這天晚上,洛無雙讓其他人都走,自己坐在秦淵床邊。
這個人天生金貴,就算昏迷,也有人伺候得很好,不至于在這遠山書院裏像秋花似的枯敗。這應該是他們皇族的臉面要事,保證這位貴人縱然死也死得體面。
夜深了,燭焰被吹得晃悠。
洛無雙摸着自己腦門上纏繞的白紗,又看看沉眠的秦淵。睡着的他像一塊玉璧,被收拾得跟昏迷前一般光鮮,她伏在床邊說:“快醒了吧,有什麽可睡的。”
醒了,笑話我額頭上的印子,做些什麽都比現在好。
現在的秦淵半口氣吊在鬼門關,偶有人來瞧,會哭他這樣好的年紀就要沒了。只有洛無雙陪在這間屋子裏,反複做夢。
夢到那些泥地裏滾過來的沙石,狼狽逃竄的日子,被人追着滿街亂蹿的時候,秦淵灰頭土臉的模樣,一點不像當今皇帝最疼惜的四殿下。洛無雙窮得騙吃騙喝,也不是什麽三公子。
亡命江湖的日子裏,只有他們兩人。
大道之上各人行路,各有各的熱鬧辛苦。
且說那頭,霍雨萌自從知道洛無雙願意娶自己以後,一改往日嚣張,竟然有模有樣地在學院裏上開了女紅課,還親手給洛無雙縫了一個荷包。
盡管那鴛鴦交頸,活生生被繡成了水中兩塊有眼巨石……洛無雙還是收下了,并且日日随身佩帶。
假若不能給霍雨萌一個承諾,至少一個夢也是好的。
她在心中打定主意,秦淵蘇醒後,她便悄悄離開。
唐凜既然能看透自己對秦淵的心思,此人行事實在難以揣測,自己留下也不能如何,恐怕還會給霍家帶來災禍。洛無雙送去的聘禮很厚,但其中最為不起眼的一本書,其實才是她心意所在。
林家的機關術,多年來為江湖人士觊觎,她憑記憶仿制了一本,只寫些實用的,保證外行人也看得懂造得出。對于霍家行軍,該是相當有利了。
如此一來,也不算白拿人至寶。
唯一愧對的,就是霍雨萌的一番癡情。
茫然無緒的日子,一日掰開能有百年那麽長。不過是最尋常的一天,洛無雙開了窗,外頭風好一陣吹進來,她聽到後頭有人咳嗽,手裏支窗的東西一下子掉在地上,她回頭看見床上那人側過臉,神情有些無奈。
洛無雙走過去,給秦淵倒了水,十分熟練地把人扶起喂了兩口。秦淵被照顧得愧疚,啞着嗓子:“……怎麽你在,我以為該是阿渡。”
洛無雙鼻子泛酸,緩了緩,捏着那只杯子有些憋氣:“就是我在。我在這兒好多天了,你還記得你怎麽了嗎?”
秦淵睜着眼睛的樣子的确比睡着好看多了。
他眼底還有茫然霧氣,不知道是不是過了這麽久,還記恨洛無雙當初沒有救他的命,只斟酌着說:“我……睡着了?胳膊酸得很,難不成我睡了好幾天。”
洛無雙眼眶發紅,使勁眨了眨,還沒說話,就聽秦淵問:“你……怎麽沒走?”
記憶裏,洛無雙該早被唐凜接走,山川湖海,也不知去哪兒,各自逍遙自在。
秦淵見洛無雙的表情凝固了,不免多看幾眼,這一看,他就發現了不對。
“你怎麽續了額發?這麽長,都擋着眼……”遮在後頭的疤立在眉心,洛無雙偏開臉,心想那兒昨晚正好落了痂,就被人看見了。
秦淵聲音一沉:“怎麽弄的?你又跟誰打架了?”
洛無雙:“……”
她猛地站起來,讓軟發遮起的眼睛暼着地面,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但也顯得模樣更小,說了句“我還有事”扭頭就跑,半路把秦渡趕進秦淵房裏。
至于他們說什麽,洛無雙也不想知道。前段時間她剛看明白自己的心,想着秦淵如何如何,但這會兒人真醒了,她卻發現自己什麽也不該做。
外頭書院張羅着一樁喜事,霍雨萌隔三岔五地邀約、試衣服,而秦淵只像做了一場渾渾噩噩的夢,醒了的第一句是“你怎麽在?”洛無雙甚至疑心,想戳着對方的心口問一問:你睡得這麽舒服,你這場夢裏有沒有我?
像停駐的歲月一瞬間撥動了,秦淵轉醒,洛無雙才驚覺時日不多。
她就要迎娶霍雨萌了,而自從那天跑走之後,秦淵也沒有再找自己。聽說他開始喜歡去山下樓裏喝酒,每回夜半才歸,滿身洗不掉的脂粉味,好像同從前沒有差別。
一次被門外吵聲驚醒,洛無雙在被褥裏,聽着秦渡小心翼翼在哄:“四哥,你小聲些,大家都睡了。”
“阿渡,阿渡?你來……”秦淵的聲音浸多了酒,飄然鑽進她屋裏,他說,“你幫我給霜兒帶話,就說……喀,就說我念着她……”
一陣手忙腳亂的開門聲把浪子王孫送進去,洛無雙始終睜着眼盯着黑漆漆床幔,想什麽呢?
她想,他們也曾醉酒。
在一處捧着空壇胡亂吹噓,那時秦淵說他日稱帝,定然不能忘了同生共死的摯友。稱帝道阻且長,但王孫的心意卻很好忘。
隔壁的門關上了,秦渡在外頭嘆氣。他的确很不容易,秦淵躺着要操心,秦淵能跑能跳更要操心,他嘆着氣說:“怎麽人醒了……就變成這樣了。”
其實他還是他,洛無雙想勸秦渡一句,但拽起被子翻身要睡,就發現連自己都勸不了。若唐凜知道自己的未婚妻為了旁的男人毀容,對方醒來沒日沒夜買醉花樓,定然要手刃了這個廢物,免得敗壞唐家門面,“綠”都“綠”得委委屈屈。
三五日一過,書院開始傳言:東苑四殿下一病病走了心,那三公子的皇妃位怕要不保。
洛無雙偶然一聽,覺得有點意思,連着兩天搜羅,發現自己也不是全然委屈的受害者。
這樣的風評裏有一半人,聽了會立刻反駁:三公子又有多情深?一面照顧着人,一面也不耽誤去霍家提親。
以訛傳訛,混雜着一說,兩個都薄情寡義,誰也不配提真心。
對此,當事人之一洛無雙給出話是:“也挺好。”
他們在流言裏情投意合了那麽久,靠編纂才有了一點影子,就算要塵埃落定,也只能是在流言裏。
事實上,故事中的三公子轟轟烈烈,盛寵衰榮,可比洛無雙強多了。
她本人的愛情,則短暫得如昙花一現,且馬上要落荒而逃。
大婚前三天的黃昏,沒有再下雨。
秦澄久違地來跟洛無雙蹭飯,這次沒有那麽多花樣。秦澄吃得很安靜,洛無雙讓給他一個雞腿:“這也沒什麽吃的,你吃我這個吧。”
秦澄搖頭:“無雙哥,你受委屈了。”
看着他一邊說一邊還是在吃,洛無雙有些無語,只能給他倒水:“我……還行。我也要成親了,沒什麽事委屈……你吃慢點兒。”
“你是為了藥才成親,他們不知道才會亂說!”秦澄灌下一大口茶,出離憤怒,“四哥明明知道,可他最近就好像着魔了……我跟阿渡怎麽勸都不聽,他成天把自己往女人堆裏送……”
洛無雙覺得自己是慘,秦澄也差不了多少,不知道怎麽在皇室裏混的。
“無雙!洛無雙!”
秦渡這麽急匆匆跑過來的時候可不多。洛無雙擡頭,秦渡站在門口,衣擺上被潑了大量的酒,非常直觀地體現打哪兒來的,他咬牙切齒坐下說:“你去,去給四哥兩個耳光,讓他清醒清醒!”
洛無雙匪夷所思。
“我可以嗎?一邊一個還是疊着打?”
秦澄慌裏慌張攔下她的摩拳擦掌……
因是有人相求,洛無雙無奈随秦渡下山。到了那個地方,她才發現這裏一片都是風化場所,她遙想秦淵身上的脂粉氣,隐約覺得難以定性。因為這裏轉一圈回去就能有那麽大氣味,但你可能一個姑娘都沒抱到。
秦淵還好,秦淵不虧。秦渡拉着洛無雙進去,就看見這位偎紅倚翠,兩排五六個人,秦淵活生生靠那張臉,讓他像個被消費的。洛無雙在心裏勸自己回去再氣,走上前分花拂柳,把秦淵撈出來。秦淵半醉半醒,一把撈過她盯了半天。
“你……新來的?”
洛無雙翻了個白眼,招招手讓秦渡一起扶。秦淵這時的力氣特別大,碰也不給別人碰,只拽着洛無雙:“別動……別動我,我就要你!
“我就要你,你別怕……別怕。”
三人連拉帶扯,從大廳撞進後院。此時月亮升上來,洛無雙看見秦淵眼角淬着紅—他也不快活,還是花錢買不快活。
大把大把銀票亂七八糟往洛無雙懷裏塞,秦淵盯着她的臉,一會兒要她不許動,不許皺眉頭,一會兒又要她笑一笑。洛無雙極不耐煩給他一推,後頭就是樹,秦淵将滿懷銀票雪花一樣撒,聽着洛無雙問:“秦淵,你看看清楚,我是誰?”
穿堂風吹得樹梢直響,秦淵一個激靈,眼底那層霧逐漸散開,但他試探開口:“霜兒?”
洛無雙狠狠皺眉。
這“霜兒”是個叫“冷無霜”的花魁,她在半個月前被賣過來,成為花魁也不過半月,頭一天出門不情不願地攬客就撞見四殿下。據說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圓,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小流莺一擡頭,就讓秦淵在呼吸之間決定走進樓裏。
秦淵當晚讓她陪着吃酒,她不負所望倒酒往杯子外倒,彈琴唱曲一樣不行,除了力氣大些,基本告別風月行業。旁邊伺候的小二都看不過眼,想替他換一個過來。秦淵卻就着濕漉漉的酒杯,抿上一口:“不換了,就她吧。”
後來的事,洛無雙在秦渡添油加醋中得知:秦淵為小流莺起名“冷無霜”,秦淵為冷無霜一擲千金。
這個傳奇的花魁一入行即頂峰,從此一躍而紅。但秦淵出手闊綽,只許她跟自己喝酒,琴棋書畫一樣不必學,隔三岔五坐着悶聊一時半刻,就足夠吃喝享樂。
秦渡說起這些,同為皇子都有些肉痛,末了思索着,還加一句:“不過,他要求這位姑娘不許穿紅,衣裳也盡可能……少。”
回想一路聽的,洛無雙氣得頭疼,面前秦淵叫了兩聲“霜兒”。見她不回,他上手就來拉扯,嘴裏嘟嘟囔囔:“你穿成這樣?誰許你穿成這樣?!”
洛無雙忍無可忍,揚手掀過去一個耳光。
她喉頭發顫,說話時掌心麻得厲害,攥緊成拳。
她說:“秦淵,我知道你沒醉。這一巴掌我打你對不起我們—
“我、秦渡、秦澄。”
秦淵被打得偏過臉去,好半天沒出聲。他看着從屋裏跑出來一個人,水藍色的紗半遮半挽,雲鬓梳起,露着光潔飽滿的額頭,此時正瞪着眼睛看過來。
幾步外,冷無霜訝異地捂住嘴:“你們……你們……”
而洛無雙擡起頭,面若寒霜,直截了當吐出一個字:“滾。”
月色下,秦淵如夢初醒。
秦淵低道:“無雙。”
洛無雙愣了一下,随即冷哼,語氣跟從前争吵時一模一樣,她說:“四殿下,你在叫我嗎?”
秦淵艱難呼出熱氣,猛地伸手,把她抱緊。
他埋在洛無雙肩頭,做好了再挨一巴掌或是直接被打翻在地的準備,在這一瞬間,如釋重負。
秦淵:“我們當了這麽久兄弟,我卻讓你為了我被迫成親,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你。洛無雙,我很想你。”他眸光黯然,低聲輕嘆。
洛無雙原本仰着臉,在這個擁抱裏始終望着樹梢尖上的那捧月亮。她原本可以哭出來,或是繼續打完剩下的巴掌,結果,她只說了一句:“我也是。”
我也很想你,在你給別人一擲千金的時候,在你陪別人吃酒談人生的時候,在我捂着額頭上的疤,想走又舍不得走的時候。
他們之間一筆爛賬,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無從算起了。
夜間醺然酒勁上浮,秦淵被洛無雙這一句話哄得迷糊,從懷中拿出一張紙,是那時胡亂簽的賣身契,他道:“我一直避着你,是因為我接受不了……我虧欠你,當日我是為了利用你的功夫護我一路……今日你來了也好,我能向你說清楚。
“這張紙,這也沒意思了!我把它撕了,咱們以後……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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