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1)

天色昏黃,燕歲桐才遲歸畫舫。而他亦非只身,倒是帶回了一個人,誰都認不得的霍雨萌。

原來,燕歲桐想霍少謙上回走時,追着将赫連真真打成重創,對方能夠逃脫不過是僥幸。順着這個思路想下去,他覺得赫連真真必然藏在城內的某家醫館。

燕歲桐便一家家地尋找赫連真真可能藏身之處,卻在第十八家醫館找到了霍少謙“寄存”的霍雨萌。

那時的霍雨萌身無分文,又癡又傻,馬上就要被趕出醫館,幸是燕歲桐幫忙帶了回來。面對霍雨萌,洛無雙只有無盡羞愧,她找來秦渡,卻被告知,這心病除非神藥,否則大羅神仙也不可能醫好。

風間有冷香,卻不是中原的氣息。

誰也想不到來人竟是四處被抓的赫連真真!

一襲白衣,半張金色面具遮住面容,跟在她身後的霍少謙面色疲憊,向洛無雙道:“她說,她能救雨萌。”

“你糊塗,她可是……”

赫連真真擡手,打斷洛無雙的話:“我能救她,是因為我有事可做交換。”

霍少謙也是山窮水盡,咬牙道:“你別妄想我會因此放過西丹。”

赫連真真凝視着他:“你還是老樣子。”

衆人護在周圍,見赫連真真把一顆乳白色藥丸塞入霍雨萌口中。霍少謙還要質問,只被秦渡一攔:“是天苜蓮,她把神物化成了藥丸。”

這最後一顆藥被霍雨萌咽下,世間再也沒有醫死人、肉白骨的靈藥了。

倏爾,霍雨萌胸口猛烈起伏,掙紮着,竟然嘔出一口血水。

霍少謙雙手打戰抱住她:“萌萌……你……你記得哥哥嗎?”

霍雨萌吐過幾口瘀血,面色青白,眼神卻清明起來,掃過衆人,一一念過名字:“哥哥、四殿下、舒遙姐姐……”強壓哽咽,“三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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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無雙連連答應,一拳捶到霍少謙的肩膀,眼含熱淚卻字字真切:“以後可別再見我就砍了!”

霍少謙哽咽點頭答應:“從前的事,一筆勾銷!”

赫連真真向來不喜歡這種溫情場面,道:“你們盡可兩不相欠,我西丹一族的聖藥可是給了你的寶貝妹妹用,這個恩情你如何還?”

霍少謙也是條漢子,腰板一立站起來:“我霍某人除了不幹通敵賣國之事,其餘悉聽尊便。”

赫連真真等的就是這句話。

她要求道:“不必!只是眼下城中已封,我要你将我送出城外。”

此事倒的确也并非什麽大的要求,只是送出她,秦淵那兒不好交代。罷了,大不了自己去帳前領三百板子。

習武之人,講究一個義字。

“好,我送你到城外,至于你到了城外是否被抓,我概不負責。”

她似乎早就料到霍少謙這番說辭,只暗笑道:“膽小的中原男人。”

聽說此事,洛無雙靈機一動!

這邊霍少謙将赫連真真送出城,倘若自己在城外抓了她,然後再交由燕歲桐出面押送安都,讓自家小子占了這份便宜,成全他與舒遙,豈不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思來想去有理,故而洛無雙道:“且慢!霍大哥,我陪你去吧,西丹人天性狡詐,萬一再騙了我們單純的霍将軍。”

霍少謙:“單純?”

不知怎的,一個久經沙場的将軍聽到“單純”二字,總感覺是在罵他。

最後,三人雖是一路争吵不停,總歸還是到了城外。

這個世上,承諾真是最不值錢的東西,前腳三方告別,後腳幾路人馬就在城外撞車了。秦淵安排的人手下長刀雪亮,刀背金色游魚日光下如覆白霜。

而洛無雙那邊就差些—燕歲桐領的丐幫能打是能打,卻一個個瞧着不怎麽像樣,且由于洛無雙通知有些倉促,帶來的也不是精銳。

這一對比,洛無雙都後悔讓燕歲桐過來。

衆人一時僵持不下,這兒赫連真真只有一個,僧多粥少的,總不能抛骰子定輸贏?

而老實木讷如霍少謙,如何想到諸位都是成了精的。作為這兒唯一一位能領兵的,他手下兩個趁手兵器都沒拿。

下意識地,他掩在赫連真真之前,是出手也不是,不出手也不是。

洛無雙這次回來一直與秦淵膩着,這會兒見了對方,卻是短兵相接,不由得憤恨嚷道:“你給我讓開!搶什麽搶,難得你還想娶舒遙嗎?”

秦淵面色一僵,他聞訊趕回來,哪想到洛無雙知道的消息這麽多。

衆目睽睽下,他要如何告訴洛無雙,娶舒遙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彩頭,若生擒了赫連真真,他在皇帝面前要誰不要誰,還不是聽憑心意?

他們眼看要起內鬥,那處赫連真真在霍少謙身後,目光飄忽。她驚訝于這個敵國将軍的本能反應,竟是将自己護在身後,可兒女情長只會讓她在此地喪命。

袍袖間素手一攥。

霍少謙警惕四顧,忽而聽耳後一聲:“抱歉。”

那聲音太輕太軟,像雪灌進了骨縫裏,緊接着一只手握上來,赫連真真在說:“霍少謙,是你洩密把他們引來的。”

刀鋒舔血的少将軍面色一晃,尚且掙紮着:“不,我沒有……”

那聲音如魔鈴響起:“不……是你……”

“不……我……”

話還沒說完,霍少謙就抵不住聲音穿透催眠。他向後倒去,赫連真真便如鬼魅般上前,從他腰間一摸。

那邊秦淵正要走過來,見霍少謙有異,剛說一句:“不好!”

赫連真真甩下一陣沙霧,人就鑽進灰蒙間。

洛無雙暗罵,拔腿就追,可這鬼霧根本不随風飄,像聚成一團的雲。她不知踩在了何處,往前猛地一撲,結實撞向前人,繼而兩人一塊兒滾下陡坡。

昏迷前一秒,她好似聽見秦淵罵道:“又是這樣!”

“—又是這樣!”

洛無雙捂着肩膀,從秦淵胸口爬起來。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她感覺今年摔過的懸崖比她前半生見過的懸崖都多。

“哪兒不舒服?先起來,你倒是沉了。”

秦淵此次穿了護甲,比上回摔斷魂崖那是好多了。并且一回生二回熟,落地都盡量護着兩人周全,見身上小姑娘一動不動,心說這怎麽還摔蒙了。

洛無雙回頭望一眼他,又擡頭看着高崖,心內一陣無力。

要不是因為秦淵又跟自己争,燕歲桐早就把赫連真真抓在手裏,關進籠子了。

此刻兩人都在崖下,山頭城外滿是自家的人,上去倒是容易,不至于擔心死在底下埋骨山崗。但是這回失了赫連真真,回去秦淵挨罵,自己也要為燕歲桐哭喪的臉煩心了。

一想到這些,洛無雙就心口鈍痛。起初她還不覺,只是跟秦淵打鬧着,又趁沒人嗔怪膩歪。秦淵用鬥篷将她裹在懷裏,神色憂慮:“你知道,她跑前拿走了什麽?”

洛無雙有些昏昏沉沉的,不吭聲。

秦淵當她不清楚,捉住人手指,邊摸邊道:“虎符。

“她拿走了虎符,倒不表示她便能號令三軍。可是失了虎符是重罪,霍家股肱之臣、滿門忠烈,若是失它,有如折翼。”

“嗯……那……怎麽辦……”

洛無雙搖搖頭。

她好像聽不清秦淵在說什麽,但方才跌下來,分明沒有摔着哪裏。此刻她只覺得心口的不适越來越重,而五感逐漸在喪失……

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她腦中越發清晰。

唐凜的天蠶蠱毒發作了。

分明未到三月,只是此刻她能感覺有一股寒氣在胸腔盤繞,且越發滞澀。她渾身發冷,下意識往秦淵鬥篷間躲。

“無雙?”

秦淵掌心摸着懷裏人發頂,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喚了兩聲,聽見山崖上有風聲,低頭道:“這兒不能睡,太冷,我聽見上面有動靜,大約是……”

秦淵忽而頓住了。

在他胸口,洛無雙無法抑制地輾轉戰栗,單薄肩頭一抖,悶頭就是一口血,腥鏽的氣味散在冷風間。秦淵急忙去扶起她,就見洛無雙雙目緊閉,已是冷汗淋漓!

他不敢動她,唯恐是摔下來是傷了脾髒。而洛無雙在這會兒又清醒些,大約是吹着冷,兩瓣裹血的嘴唇張了張,還未出聲,就又是一大口烏血。

眉心發暗、唇口青紫。

這分明是中毒的症狀!

“該死……”

秦淵為自己的失察後怕,在這會兒,他根本無法回憶洛無雙在哪裏中的毒,是什麽毒。他擁緊洛無雙因劇痛不安穩的身體,有些好笑地慶幸現在是他在。

他體內有聖藥與幾種毒融合的血,讓中毒者飲下血,能短暫抑制毒發。秦淵咬開短匕刀鞘,掌心橫去一刀,劃開一道血口。

“無雙,乖,喝下去。”

血滴落在烏青唇面,順着洛無雙齒關透進去。

當秦渡找到他們二人時,崖下滿是腥風裹着他們。他不知多慶幸自己會醫,總算能把這倆一個吐血一個送血的祖宗從閻王爺手中搶回來。

洛無雙體內的毒秦渡是無法解,且也不敢貿然動手。就在毒發第二日清晨,從安都唐家來的小厮就拜上秦淵王府大門,随行送來一顆藥丸和一句忠告。

秦淵進屋時,臉色鐵青。

他用紮裹紗布的手扶起洛無雙,袖間有一絲殘香。洛無雙握着藥丸皺起眉,淡道:

“點些香吧,屋裏藥味重。”

秦淵望了她一眼,将香爐點上。獸首間白霧如縷,洛無雙吞下藥,望着紋絡交雜的青帳。她知道這是唐凜讓人送來的藥,在秦淵袖角,沾了唐家那點香氣。

而香氣如附骨之疽,讓洛無雙的藥也哽在喉頭。

接下來,還有第二,第三場。

無論是誰,無論如何,現在在江南城中的衆人,誰也跑不了。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而值此隆冬,國都之中大約也只有江南的水不凍冰。哪有什麽春水碧于天,又如何畫船聽雨眠。

花舟大賽第二輪,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舉行。

冬雨磨人,教人輕易不願意将手從袖爐裏抽出來,而這一場各家小姐比拼的,竟然是女紅。

薛小小是名門之後,女紅刺繡自幼習得。據說為了這次比賽,專門從蘇州請來繡娘教導,說是盡力便好,其實明眼人都看得出—這輪,她勢在必得。

而另一邊,柳畔畔和洛無雙都是習武之人。十根手指握劍提刀,取人性命說來容易,對于女紅都不甚精湛。

為此,秦淵早早就收買好裁判,在船艙隔層準備好了刺繡成品。

洛無雙知道卻不能舉報,畢竟她也讓舒遙幫自己做了女紅作品。

舫外雨絲缥缈搖曳成線,河堤上的游人隔着紗幔,遠觀美人刺繡,素手翻紅,賞心悅目。

洛無雙這裏正一個頭兩個大。

她作弊功力不深,倒是準備好了作品,可被旁邊的督查時時刻刻盯着,恨不得停一停手都要被觀察,根本拿不出藏在裙子底下的繡作。

一旁的燕歲桐穿了身鵝黃衫子,裹得玉雪可愛,見狀向督察獻媚道:“姑姑,您累不累啊?這江南真是濕冷,別凍着骨頭了。”

他說是要倒杯茶,壺嘴淨往人身上澆,別說準頭差些,倒是淋得很勻稱。

這下這姑姑不冷也冷,大冬天讓潑一衣裳滾茶。天知道這丫鬟是怎麽伺候主子伺候到今日,手腳還健全的。

洛無雙目光一掃,心領神會道:“你看你笨手笨腳的像什麽樣子,驚擾了姑姑,你還不快滾下去帶姑姑換衣服,仔細了你的皮。”

這也是仗着背後有人,根本不給這個督察說話的機會。兩人一唱一和直把姑姑哄到後倉去,洛無雙這才從裙子底下抽出繡作,再把自己做的包進去。

整套動作,基本行雲流水,毫不膽怯。

洛無雙長舒一口氣,端看舒遙的這副繡作,而當她把手舉高,靜水竟然就在她的舟下翻了一個浪,誰也始料未及。洛無雙被慣力一甩,失手把繡品甩了出去。

那東西掉入水上,倒還浮着,只是舒遙用的綢緞都金貴,冷水一泡,可算是白費心機了。

岸邊秦淵正向此處望來。

他右手的紗布沒拆,正擋在身前,可他的眼神倒不擔憂,只是向洛無雙處看着。

—“你不拿那麒麟扳指,我也有足夠的本事養活你,做我的皇後,委屈你了嗎?”

洛無雙緊抿嘴唇。

在這次比賽前,她與秦淵久違地又大吵一架。

秦淵的心思搖擺不定,他既要江山,又要洛無雙,可這自古便無人能成。

洛無雙不是坐以待斃的人。

于是此刻出事,案前觀賽的舒遙已經先一步跑開,不一會兒就帶來幾人,并給洛無雙的花舟送來了一副巨大的白緞。

遠遠臨水,竟有琴音起了,秦淵面色一僵。

洛無雙對琴聲的共感,在某種程度超越習武多年的高人。

果然。

花舟之上,洛無雙袖裏飛針混入雨幕。一時間舞蹁跹,人蹁跹,繡罷圖竟然整個湖面都悄無聲息了。

洛無雙舞罷有些累,她停下動作,而燕歲桐愣在一旁,好一會兒才指着她說:“你……你的臉……”

對平水相照,洛無雙也是一驚,她的光裸額間,那處取心頭血的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昙花。

當世間,又有誰見過豔紅的昙花開放?

自然,洛無雙一舉獲得滿堂彩。

風頭竟就此蓋過了薛小小、柳畔畔兩人,人群間唯有秦淵不置一詞。

他根本不願意洛無雙如現在這般出風頭,而那扳指也一定不能落入旁人手中,這一切和他所要的比,都太小。

洛無雙該與他比肩,接受群臣山呼海賀千秋。

而這場比賽,他勢在必得。

盡管秦淵有意阻止,但洛無雙的才藝和色藝是有目共睹的。更有甚者開始議論,憑林家大小姐的姿色和本事,恐怕有天下第一美人兒稱呼的舒遙都該畏懼三分。

于是,自然她的名次也不會差,除了理應豔壓群芳的薛小小,柳畔畔同洛無雙并列第二。

按照往常慣例,此時應該由民間投票,選出他們最喜愛的女官,但此次為公平起見,賽制做改:這第三場,他們要各家相争“點天燈”。

這原是民間當行出貨的交易形式,基本是由各家的手下坐樓,若有意一樣寶物,則起身點起左手邊一盞燈,最快燃燈者得此寶物,落槌定音。

此謂“點天燈”。

這一場比賽,她們的寶物則是“魁首”,而只要最快點起江上風燈者,則前數不計,選作冠軍。

最後花落誰家,還是讓老天爺來決定。

秦策一聽不樂意了,洛無雙、柳畔畔就不說了,那都是個中高手,可他選的薛小小那可真是規規矩矩的千金大小姐,除了琴棋書畫、歌舞、詩書加女紅,還有哪一樣能放到明面上比試?

可不管怎樣,最後柳畔畔、薛小小和洛無雙三個人還是站在湖面的天女臺上準備一争高下,女官要的是全才,無論如何,三個人的武藝也是有必要展示一下的。

燕歲桐正給洛無雙捏肩放松,唐凜時隔多日終于露面,一襲紫袍,依舊是那麽一句:“到時,你一定點上天燈,再登花舟花冠之位。”

由于毒發過一次,洛無雙看唐凜時恨不能給他撕成八瓣,瞪着他問道:“你當那是我家燈籠,我要點就點?唐凜,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麽?”

唐凜幽幽一眼,自始至終只願意說:“待你登上花位,自有分曉。”

洛無雙無可奈何,只好應允。

而誰也沒想到,這一場看似簡單的“奪燈”,卻不是想象中那麽回事。

薛小小自然不足為懼,她不會武,只能看着另外二位表演,但好在她機巧會舞,幾次試圖靠近,但都被兩人逼退。就在洛無雙與柳畔畔互比身法時,遠處猛然幾聲巨響!

不知為何,湖面和看臺上同時炸開,整個看臺上都成了火海一片。再回頭,柳畔畔與洛無雙差不多距離,暫且還好,薛小小太靠近水面,已然被波及墜下去。

人群間,洛無雙回望,那陶讓混跡在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所有人都在尋找爆炸源頭,只有他,死死盯着柳畔畔。

該死,他竟然敢做到這一步?!

縱然此時,陶讓早已集結江南城中的丐幫中人迅速搶救,可他根本未料到洛無雙對他的懷疑從來未消。就在他想要奔向柳畔畔,妄圖英雄救美時,穹頂上傳開可怖的木材響動,一根支撐爬梯的懸梁柱被燒斷了牽繩,直直向後砸去—

陰影罩下,那處只有一個人影,就是柳畔畔。

陶讓反身一撲,嘶聲叫道:“畔畔!小心!”

倒下圓梁遍滾焦火,吞沒了陶讓緊擁住柳畔畔的身影。

就在火勢燎開之時,全城的可調用兵将都聚集在這裏搶險滅火,而不知是誰趁亂發射了箭花,正給了城外西丹人以可乘之機。

赫連真真手握虎符,帶着她的殘餘人馬攻入城中,而霍少謙緊追其後,帶的是他霍家的兵,卻不是朝廷的軍隊,一時間塗炭混戰。

原本風光無限的花舟會,成了滋養刀劍的屍山血海。

陶讓是被人從柱下擡出來的,他懷裏的柳畔畔傷了右臂,怕是今生不能再撫琴。而與這相比,陶讓則說不上幸或不幸。

他的命姑且保下了,只是火灼傷了他半張臉。

洛無雙茫然站在火光間,無法緩過神。所有的事情幾乎都發生在頃刻間,而偌大城下,死傷無計,卻只有她這一處天女臺,恰好被水波環繞。

雖身在其中,火卻永遠燒她不着。

蕭瑟寒風間枯索的煙氣太重,洛無雙蹲下身,環抱緊自己,妄圖去追溯這場災事的源頭。當頭罩下來,一頂絨裏的鬥篷,裹着詭秘冷香,讓人無法取暖。

“唐凜。”

洛無雙倒是不必回頭,她喃喃念了一聲,忽而肩頭顫動。

“是你對嗎?”

身後人的靴尖落在圓臺上,像一片雪。

可這天地間,此刻根本存不下一處淨土。

那人聽洛無雙道:“是你向燕歲桐透露我的行蹤,将我送至江南,暗示陶讓阻止柳畔畔奪魁……”

唐凜立在三尺臺上,長風獵獵,吹得一張面孔更無情些。

他在洛無雙看不見的地方,輕輕颔首,好似贊許一般:“繼續。”

洛無雙不願說了。

她奮力抖落那件沾滿滿城百姓鮮血的大氅,好似妄圖抖落自己愚蠢的信任。當她回頭,她緊緊攥住了掌心。

唐凜竟在這樣的日子,穿了一身白。

他像一個為此間悼念的未亡人,而底下的火海裏,不是他該理會的人。唐凜只向洛無雙伸手,問她是現在回唐門,還是等人送她回去。

洛無雙心驚地拍開他,吼道:“燕歲桐,你把他又怎麽了!”

短暫的沉默後,對方撤回手:“瞎了,但他現在和舒遙在一起。”

洛無雙捂住臉,不可抑制地哽咽出聲。

唐凜的目光掃下來,帶着憐憫和那麽一點莫名其妙的缱绻。

“從小時候起,我就喜歡你哭的樣子。洛無雙,現在你真的只要再為我辦最後一件事。登上花魁之位後,拿到碧玉麒麟扳指,你只要把這鑰匙給我,我自會給你解藥。”

“你瘋了。”

洛無雙後退一步,半邊身子已經撞在風裏。

她難以置信地瞪圓雙眼:“你瘋了,事到如今,我怎麽還會幫你?”

—“無雙!”

“洛無雙!”

天女臺下有人在高聲叫她,洛無雙十分确認那是秦淵,可她不确定的是,這種時候,秦淵是否還會分身來尋她。

她踟蹰難行。

唐凜擡手緊了一把肩頭青鶴氅,他還在說:“你可以考慮,但我的時間不多。”

他的右手攥着有什麽,遠遠的,像一團雲絮。那東西被唐凜摸把了兩下,洛無雙瞳孔驟縮。

那是……父親的白玉手牌。

洛無雙悵然退後半步。

—“噢,對,聽說林家與蕭家将要聯姻?”

又半步。

—“你的兄長不會與你一般,也無端在婚宴上失蹤吧。”

林家,兄長。

唐凜抛手一丢,白玉手牌砸了過來,連帶着洛無雙一道墜下。

墜落在天女臺與滾滾紅塵之中。

“洛無雙,你總要跟我回去的。”

“撲通!”

—洛無雙只覺得眼前一黑,混亂的火光與唐凜寒入骨髓的話,徹底消失在她的耳邊。

洛無雙再見到秦淵,是在大牢的獄底。

隔着鏽跡斑斑的鐵囚欄,她蜷縮着手腳,靠在枯草堆之中,有人将微弱的火光從長廊之外帶來。這裏太黑了,分不清白晝黑夜,而那一點亮撕破濃重的死寂,讓她難以适應地眯起眼。

光亮之後,是秦淵死水一潭的雙眼。

他高高在上,深衣束冠。洛無雙上一次見他如此還是在進書院時,她神思有些混沌,竟想着那場面,無端笑了。

“洛無雙。”

秦淵的聲音聽上去和陰獄一般冷,他厭惡地皺着眉,問道:“兩卷《蒼柏巡山圖》,你藏在哪兒了?”

洛無雙帶笑的面孔從蓬草間擡起來,還是柔軟白淨的,她其實只在這裏一天,且迫于身份,沒有人能夠對她用私刑。

可這已經足夠了,秦淵想。

他等不到人回話,壓着性子又厲聲問:“你若說了,便不必在這兒苦熬!”

牢內暗處有了些動靜,洛無雙嗓子啞着,好像剛聲嘶力竭哭過,可是眼裏一滴淚也沒有。

她問:“爆炸如何了?

“稷下的同學和夫子可還安好?霍雨萌和舒遙呢?”

秦淵臉色陰沉,幹脆将話挑明道:“《蒼柏巡山圖》藏着前朝一筆最大的寶藏,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圍繞着這兩張圖展開的,你們林家想做的事,難道還要再瞞下去嗎?”

洛無雙點點頭。

寶藏、林家、《蒼柏巡山圖》。

看來所有人都為了這些,不斷地把她從一個火坑抛進另一個火坑。

她不知自己是怎麽被關在這裏的,只是除了秦淵,這裏已經來過太多的人,問題大同小異,而在此地,他們的身份也早已今非昔比。

唐凜利用她,險些害了整座城,而秦淵再次面對她,便使她身陷囹圄。

所謂溫情的過往,被一場火燒得面目全非。

問不出更多,秦淵又帶着他的光走進黑暗中,到他所去的“人間”。

霍雨萌被秦策所綁,霍少謙無奈投誠二皇子黨,秦淵為了榮華抛棄了自己……

這一夜晚,唐凜竟是最後一個來的。

唐凜當日确沒料到後來的變故,洛無雙心神大動,引發了蠱毒,一時昏厥落入水中。而周圍的混亂中,有官兵一哄而上,唐凜想救人,卻還是晚了一步。

但,不過一日他就拿到了開牢門的鑰匙,一并送給洛無雙的還有兩樣東西和一句略顯涼薄的話。

“去找你的舊情人,最後再看看他。”

洛無雙走得很慢,她在等嗓裏的藥丸徹底融化。

出去的路已經被唐凜鋪平,每隔兩步,就有獄卒分離的屍首,洛無雙的呼吸聲在這裏被放大,那份解藥太苦了。可她不能就這麽咽下去,她情願吊着這口氣,永遠記住這一個晚上。

唐凜說,去看一看,說不定秦淵騙了你,說不定他假意與你疏遠,他心底還愛你。

牢外原來又落了雪。

洛無雙騎上唐凜備好的馬,手裏有一柄短刀,在風雪裏翻進秦淵的院門。他屋內燈火可真亮,而窗影裏,秦淵為一個女人解下外氅。

柳畔畔的聲音從窗縫裏露出來,讓人想聽不見都難,她說:“殿下當真不去放了洛姑娘?”

秦淵的手在她肩頭頓住。

他竟然說:“這些事,你以後少提……”

有人叩響了門,秦淵來開,随風雪一同掼進的,還有一柄寒涼的刀。

“無雙?!你……”

洛無雙眉間和睫上都有一層白霜,秦淵無法判斷她在外頭站了多久,又是什麽時候逃出來的。他緊緊攥住那把刀,尖鋒就在心口,連一絲猶豫偏差都沒有。

屋內柳畔畔探出一張芙蓉花似的面孔,大驚失色。

看來唐凜真是恨毒了自己。

洛無雙的刀推不出,只能反手抽開,在秦淵掌心狠割了一道,抽出的一串血珠落在地上。柳畔畔驚呼一聲,上前來看,被秦淵擋下。

他攤開手,血淋漓順着指縫往下滴,他問洛無雙:“你是想要我的血,還是想殺我?”

夜風刮得人耳鼓生疼,像有夜哭的厲鬼,被血氣吸引。

洛無雙看着柳畔畔褪開的那只衣袖裏受傷的手臂,忽然有些疲憊。

“算了。”

她搖搖頭,一把将刀丢在雪裏。

算了,這世界真沒意思。

洛無雙眨了眨眼,眼睫上有雪化了,如淚一樣滴下來,秦淵從來沒見她這樣。

她分明是要哭了,可眼裏睜大了,卻空空蕩蕩的。

她說:“秦淵,咱倆算了。

“我不要再喜歡你,你也不要感激我。

“你我從此,一刀兩斷。”

十二月末,歲大寒。

這一年,幾乎無人盼除夕,朝野動蕩,流民四散,帝子之位不定,舉國上下,人人自危。

此刻夤夜三更,洛無雙在屋裏坐立不安,來回踱步,直擺着手罵:“燕歲桐,我看你真是瘋了!”她厭煩地拍着腦門,“我拿什麽交?別說是《蒼柏巡山圖》了,我就是連個蒼蠅都沒有!”

而桌前燕歲桐一臉無辜,說道:“師父,我那明顯是緩兵之計,你急什麽?”

他一雙眸子讓秦渡治好後,總有些愛紅,每每一說就要哭似的,半大小子都罵不得了。洛無雙不知該哭還是該笑,癱坐在椅子上:“你真是害死我了。”

三日前,他們在京陵城中。

百姓得知黨争激烈,又正是朝本不安的時節,邊關将士失守,又有西丹大軍屢屢來犯,大家都收拾包裹跑了。

洛無雙自秦策府出來,只覺得天昏地暗,一顆心盡是惶然。好在,她遇到了燕歲桐。像是忽然有了些主心骨,那時的她只有一個想法,她要離開這個地方。于是當即帶着燕歲桐,打算出城去,誰想會被霍少謙堵住。

霍少謙竟與唐凜混到了一處,這已經讓她十分困惑,更絕的是,他們竟要她交出《蒼柏巡山圖》,并揚言秦淵、秦策皆在他們手上,若她不想秦淵、秦策出事,就要乖乖行事。

洛無雙:“……”

要不你弄死他們吧,我是交不出來的啊?

可惜,霍少謙好似被什麽東西上了身,根本不容她商量,一把掐着她的喉嚨灌了藥,就說出限定日期。

而在那時,該死的燕歲桐毫無骨氣,直接丢盔卸甲大嚷:“我們交!我們交!”

行啊,看現在交什麽!

常言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他們現在是山窮水盡,橫豎一死的買賣。

洛無雙索性也放平心态,脫了靴子準備上床睡覺:“好了好了,反正還能多活兩日,死前還能像我們這樣好好準備的人不多了,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你也早些睡吧。”

燕歲桐死死地抓住被子,吹熄了燈:“不,師父,你要逃出去。”

洛無雙做了一夜夢,她在一個麻袋裏,被丢來丢去恨不得撞死。

于是,第二天醒來,洛無雙就驚訝地發現,那竟然不是個夢?!

她竟然躺在荒郊野外,旁邊是三個丐幫打扮的子弟在守候。

見人醒來,那幾個弟子都有些激動,上前拜道:“舵主!”

洛無雙頭蒙,敲着腦袋起身:“我怎麽在這兒?”

一個瘦高個道:“昨天半夜,六袋長老向我們發信號,接着直接從窗子裏扔了個麻袋下來—”

矮胖子接着說道:“他讓我們拖到城外,有多遠走多遠,我們不敢耽擱,只好一路狂奔,才從東城走到西門出了城。”

洛無雙眼前一黑。

“所以……你們沒人看看麻袋裏是什麽?”

“我們也不知道麻袋裏裝的是您呀……”

洛無雙痛苦地捂住臉:“那……那你們狂奔一路,為什麽不直接從東城走東門?”

那高個子面色一紅:“呃……這樣顯得我們比較專業。”

“專業?”

燕歲桐這小子,雖說辦事太次,好歹一番苦心。

他們四人趕忙向城外去,希望能遇到幫手進城救出燕歲桐。正在傍晚時分,大道外有人策馬而來,洛無雙滿懷希望一擡眼,正撞見對方的亮銀槍頭。

壞了!怎麽會是霍少謙?!

他們趕緊掉轉頭,可已經來不及了。霍少謙見到洛無雙很是驚喜,翻身下馬急道:“無雙?你等等……哎,無雙,你為何避我如蛇蠍?”

洛無雙渾身僵直,還是勉強笑道:“那……那個……霍兄,你要的圖我藏在外面,所以我這是特地出來—”

“等等……”

霍少謙擡手打斷她,他面上神情除卻疑惑,倒是比當日溫和許多,洛無雙見他說:“什麽圖?”

心底一愣。

“霍兄!你昨日在哪兒?”

霍少謙茫無頭緒:“昨日?我将雨萌交給秦渡照顧後,回霍府調了一部分人馬過來。”

他一想,又不禁皺眉:“倒是你,怎麽在這兒?”

洛無雙大叫不妙,那霍少謙扣押兩位皇子的消息從何而來?

而她也的确在昨日,剛和霍少謙有過一戰!

電光石火之間,洛無雙有一個大膽的想法—城中的霍少謙是別人假扮的!

洛無雙苦着臉大叫:“糟糕!我們上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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