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39

☆、39

（三十九）

一晚上藍河意外地睡得很踏實，醒得也夠早，還因為睡得有點過，出現了比平時明顯得多的雙眼皮，看上去迷迷瞪瞪的，說沒睡好估計還更有說服力。

老壽星背着手拎了個白色的小塑料袋出門，看樣子又是剩飯剩菜火腿腸，藍河看奶奶這麽喂附近流浪的貓貓狗狗好些年。

通常情況，周末老爸出門鍛煉會順路到街口跟棋友來兩盤，老媽會去遠一點的廣場跳舞……藍河左右看看又豎起耳朵聽了聽，确定人是都不在，這才打消借晨跑躲出去的念頭。能不出門那就不出門了，一介宅男哪來這麽好的習慣，十足是讓人逼的。

但起得早也有毛病。藍河在陽臺上做伸展運動，樓下不遠就是早點鋪，蒸腸粉的金屬屜子茲茲往外滾熱氣，一開始還沒什麽，心無旁顧盯久了，藍河胃裏像開了真空氣泵，只想往裏抽東西。

昨晚沒說今早上要全家出動喝早茶，藍河下樓先問過奶奶，老太太滿臉嫌棄地說家裏的粥多好，藍河表示我先吃回去再喝粥，老太太撫摸各種貓頭狗頭随他小跑着去了。

小店門口已經有一小溜人排隊，店裏的位子卻是空着大半。排隊的看穿戴該是倒黴今天加班的上班族，要領了帶走，藍河跟老板說了在這吃，也就沒在隊尾傻站着，望了望街頭，老爹果然在一撮街坊的圍觀下正跟個老頭下棋。藍河給送了包子豆漿過去，在街坊的稱贊聲中自家老頭嘴上不說一臉得瑟，藍河心裏默默生出些歉疚來，一直以來這位帶回來的早餐可吃了不少呢，沒吃到的日子不是自己念書不在家就是現在工作不在家，怪不好意思的。至于老媽那邊肯定會回家吃，待會再帶點什麽她愛吃的……

回到剛才的鋪子找空坐下，老板把兩盤嫩白的腸粉端上來澆上醬汁，藍河才吃一口，對面的空位就讓人坐了，藍河條件反射擡頭看了下，“……媽？”藍河一緊張讓腸粉裏的叉燒燙了舌頭，“今早這麽快散場了？”

“教練的車路上抛錨了，又有兩三個隊員一直沒來，大家懶心懶意随便出了身汗就散了。”藍河于是多打量了老媽幾眼，還真是随便出了身汗，就領口濕了一圈。

藍河之前肚子餓，直接叫了兩份，眼下把沒動的那盤推給老媽，誰知繼奶奶後又得到一個嫌棄的眼神，你吃，我吃魚片，叉燒好膩的。

“……”藍河只好低頭接着吃，心裏小算盤撥得啪嗒響，這特麽逗我呢，躲是不用躲，陰差陽錯自己朝着槍口奔去了……

“昨晚沒睡好？”

兜口兜面一個問題，把藍河噎得呀……“沒啊，挺好，也沒有蚊子。”

“哦，”藍河一滴冷汗，“我以為你打蚊子。”藍河狂汗……

“呃，早先有，後來睡着了……”胃裏的真空氣泵不知何時變成了柴油發動機，坑吭吭吭地直打顫。

Advertisement

母子倆面對面沉默地吃東西，藍河低下頭就沒擡過，他媽什麽表情他完全不知道。老媽只叫了一份，當然比藍河完事快，抽了紙巾擦擦嘴，也不走，就坐着等藍河吃完，隔壁桌換人，進來的時候就在聊榮耀，動靜還不小，左一句你看了那個邀請賽gg沒，右一句看了看了黃少必須有，左火上澆油14人名單還沒出，右雪上加霜葉神應該少不掉。往後就是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巴拉……

“老板打包！”藍河本來想裝沒聽見，又覺着假得不合邏輯，幹脆不想了直接逃吧。

可一路回去，老媽還是該逗小孩逗小孩，該招呼婆姨招呼婆姨，正常得簡直不正常，藍河心裏越發打鼓了，太太能別鈍刀子割肉了嗎你敢問我就敢認行不行啊……

結果這小鼓敲敲敲，除了中途接到葉修的電話随便說了幾句搞得鼓聲更響了之外，就一直不疾不徐地敲到藍河在酒樓包廂裏忙着跟來參加老太太生日宴的親戚一二三挨個打完招呼，這才稍微消停點。人其實也不多，加上能來的藍河這輩的年輕人，兩個桌還坐不滿，可關鍵是幾乎都比較趕趟，開飯前一個小時還沒什麽人，都集中在後二十分鐘了。

而且，不知大家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同一輩裏年齡沒差多少的A，家庭聚會不僅帶了家屬還帶着呀呀學語的孩子，簡直喪病，對他沒有對象的兄弟姐妹BCD根本是致命打擊，說好的同族愛呢！總之在藍河看來這二十分鐘完全可以用長輩誇小天使贊A炮轟BCD、BCD白眼炮轟A、A被小惡魔折磨得欲哭無淚羨慕嫉妒恨BCD來概括，小天（惡）使（魔）還流着口水一個勁揪着T恤要往他身上爬哎呦麻麻WTF！

“嘿喲老弟，我家崽子不是一般喜歡你啊，”藍河堂哥無奈地說，懷裏這坨肉逮都逮不住，手重了又怕搞受傷，真難辦，“幫我抱下啦，求你了。”

藍河跟堂哥關系好得很，知道堂哥整他，這一臉口水糊上來……“別別別，我沒經驗，你給小桃。”

小桃是這輩裏最小的妹妹，大學才到二年級，頓時就不高興了，“說得好像我有經驗似的！哼！”

一桌人都樂飽了。

上菜吃飯，酒過三巡，父輩們開始吹牛，從牛肉漲價扯到國際局勢，從殲擊機新機型談到隔壁小區房價，反正天南海北沒有他們侃不來的。做皮具生意的姑爹忽然叫到藍河，說我記得你大學學的外貿是吧，只要你不嫌棄來跟姑爹做，絕對有賺，我公司的包在非洲可是國際名牌。

大家都當他喝多了，藍河也随便聽聽，笑道行啊，不過我現在工作挺好的。

姑爹又說你看你這就是嫌棄嘛，你那個游戲公司一個月給你多少工資，姑爹給你翻倍！

藍河覺得逗，看您說的，這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我幹這份工作開心。

姑爹不依不撓，年輕人就愛玩，現在玩了，以後有什麽吃呢？游戲就是害人的東西。氣氛有些尴尬了，藍河也尴尬，對方卻猶自不覺，還在說你看前段時間，都跟瘋了一樣，我公司裏的小孩本來挺好的，最後為了看什麽比賽，派他出差也不去了，直接跟我辭職，太不負責了，說起來就惱火。

“那也分人吧。”藍河這桌的人看得清楚，他臉色已經非常不對了，小桃忍無可忍趕緊喊爸你少說兩句！可長輩那一桌跟着義憤填膺的占多數，贊成自己的人多，一般人哪會善罷甘休，于是繼續說道，你看你，當年如果不玩游戲，現在說不定已經是大公司經理了，就是不知道考慮前途！玩游戲玩出花來又怎麽樣，你看他們比賽得獎的，也就是那樣嘛……

“夠了！”

藍河指節泛白，碗邊緣在指腹上刻出一道縫，卻還覺得滑。不得不說小孩子都是敏感的生物，堂哥家的小天使剛剛已經縮到爸爸臂彎裏吮着手指偷眼瞧他，這下讓吓到都冒眼淚了。

“‘也就那樣’？”藍河冷笑，“就哪樣？拿了獎金回老家？”

姑爹尚處在震驚中，藍河爸爸也感到震驚，哪有這樣跟長輩講話的，立馬讓藍河給姑爹道歉。

“侮辱我的愛好，可以，侮辱我的選擇，可以，”藍河背對着那桌，包廂裏很安靜，只有他的聲音，一句一頓，冰冷又清晰，身邊的人才能看到他嘴唇發抖，“侮辱我的職業，也可以，”藍河輕輕放下碗，他還真怕捏碎了傷到手，“但是那些人，你說的那些人，他們一生最好的年華拿來在訓練，為了死死拽住天賦、為了理想、為了榮譽，拼命地拼命地消耗自己的身體，卻還被狗屁不通的人當傻逼一樣指指點點！”藍河不理父親的咆哮，“是不是奧運冠軍也不值一提啊？誰讓他們傻逼兮兮跑斷腿，是不是？有本事人家拿獎的時候別往自己臉上貼金！！”

藍河嚯地站起來，捏緊拳頭在父母的呵斥聲中轉過身，藍河咬牙切齒雙目通紅，跟昨天乖巧的樣子判若兩人，藍河直視老媽，他看到那雙眼睛，才忽然覺得很傷心。

——開玩笑，我們是打比賽，又不是打全明星，當然要拼盡全力了。

——時間才不會因為我們是新隊就等我們，是吧？

——嗯，退役。

可是再拼命，有些賽場，還是回不去了。

眼淚啪噠摔碎在地毯上，細小的顆粒一下就被吸收光了無影無蹤。

是他。

老媽看着他，藍河只知道自己在說，出沒出聲聽不到，可能還有個特別難看的笑容。

丢臉嗎？

丢啊。可能很久以後想起來還恨不得找個縫鑽進去。

但是不後悔。

藍河跑出去的那一刻小天使哇哇地哭得厲害，可能小孩子只是覺得喜歡的人不見了，才哭得特別傷心。堂哥抱着哄啊哄，眼神卻有些發呆。堂嫂去了趟洗手間回來，還想怎麽門沒關，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變故。

堂哥細聲對在身邊小心坐下的堂嫂說：“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想做航模。”

堂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知道啊。”

堂哥很認真地補充：“當成事業那種。”

堂嫂伸手要接寶寶，堂哥沒讓，堂嫂納悶怎麽了這是，便端起碗打算接着吃，“知道啊，後來你不是說你爸你媽覺得你那樣就完了肯定娶不到我，”堂嫂挑了顆腰果，臉有些紅，“其實你想做航模，我就跟你一起做，可能沒現在這麽穩，不過大不了晚點要孩子呗。”堂嫂一臉的都上了賊船了跟我說這個。

堂哥光是笑。多好啊，再荒誕的夢想，這麽大個世界，起碼身邊這個人支持你。

小桃躲洗手間正難受，手機一震有條小哥的簡訊，她都不知道怎麽面對了。別人不知道藍河就是藍橋春雪，她還能不知道嗎。

[小桃啊抱歉，我脾氣不好沒忍住，搞得你們都很丢臉……]

你脾氣不好還有誰好……[寬心啦，等我爸酒醒了肯定也知錯……小哥你別生氣啊……你在哪裏啊？]

藍河看着眼前車水馬龍滿街燈火，[我不想回去了，幫我跟奶奶說聲，還有我爸媽，鬧得這麽不愉快。]

[交給我啦！][對了，有猜葉神要退役？真假？]

連着兩封信，藍河挑了個看上去幹淨的道牙子坐下。[是啊。]

[#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藍河想了想，也回了個大哭。

[……小哥你變可愛了#可憐 你晚上小心點！外婆交給我了！再聯絡！]

小心啥啊，藍河難得的心情好了點。

藍河翻到上午的通話記錄，葉修打過來的號碼其實是葉秋的，現在在藍河的聯系人裏是個逗號。藍河撥過去，葉秋接了，說他哥讓老頭趕出去了。藍河一陣風中淩亂，這搞啥，不會是跟家裏說了我吧？葉秋說沒沒沒，我把他新號發給你啊，這二傻，估計讓那邊的人繞暈了沒來得及跟你說。

……葉修二傻……無論出于何種理由，藍河都十分想吐血。

他又照着新號撥過去，葉修那邊接起來就連喂了兩聲，說小藍同志你一定不知道我現在在哪。

藍河說不出話，笑了笑，還是說不出話。

“怎麽了？”葉修大概聽出了端倪，就耐心等着。

“你在哪裏？”藍河好像回到了昨晚的姿勢，蜷起來臉靠在膝蓋上，“我可以去找你嗎？”然後聽到葉修頓了一下忙不疊說好好好來來來。

就是依着我，任性。

藍河覺得自己弱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