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我們之間生來就是悲劇,……
周黎看着周雯茵, 不卑不亢反問:“您将他硬塞給沈家的時候,怎麽不記得他是您生的,您不能放手了?”
她握緊手心, 盡力克制着情緒不出現明顯的波瀾,盡量用一如既往的平直的語氣道:“要說他欠了您, 那也早該在您眼睜睜看着他被其他小孩欺負、你自己卻仿佛看好戲一般置身事外的時候, 還清了吧?”
聲落, 手心裏,男人的手微僵。
沈照側頭注視着她, 眼眸幽暗, 深不見底。
他定定看着她, 沒有出聲,只有握着她的手更加用力。
周雯茵滿臉震驚:“你……你怎麽知道?”
她指着沈照,問周黎:“也是他告訴你的?”
周黎面無表情:“您剛不是說我記性好嗎?怎麽您自己的記性卻不大行?”
“您就算不記得我,也該不會忘記……”周黎笑了笑,一字一字道, “您吃下去那只蒼蠅吧?”
周雯茵猛地想到什麽,雙目睜大,直直瞪着周黎。
周黎知道她應該是想起來了, 不過她心裏堵着一口氣, 還是又繼續給她補了兩刀。
她一本正經反問:“總不能是您這輩子吃過好幾只蒼蠅吧?”
她回憶:“但沈家那只還挺有特點的,挺大只, 黑色裏面泛點綠,被您一口咬成了兩半。”
她笑道:“我覺得您應該不會忘記才對。”
“夠了!”
周雯茵忍無可忍,眯着眸,死死盯着周黎:“你胡說八道夠了沒有,那裏面根本沒有蒼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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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黎若有所思瞧着她, 幾秒後,她無奈地嘆了一聲:“您連我都忘記了,還記得裏面沒有蒼蠅呢。”
她一副從善如流不争不論的姿态:“行吧,您說沒有就沒有。”
這個樣子,可以說是很逆來順受了。
周雯茵被她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鐵青,額頭的筋肉眼可見冒了出來。
周黎輕輕掃過一眼,繼續道:“當然我的重點也不是您把蒼蠅咬成了兩半吞下去……”
“……”
“畢竟這事兒跟我也沒關系。”
“……”
“而是……”周黎目光掠過沈蘊,又看向周雯茵,淡淡開口,“講道理的話,是您欠了沈照,不是他欠了您。”
她的目光同時掃過了沈蘊與周雯茵兩人,不知究竟是對誰說的。
沈蘊聞言,臉更白了幾分,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晃了晃。
反觀周雯茵就挺刀槍不入了,她冷笑道:“你以為你是誰?還了搶來的身份,你還有什麽資格站在我面前?又憑什麽來跟我講道理?”
周雯茵語帶輕蔑,沈照神色霎時冷了冷。
他轉頭,神情莫測地看着周雯茵:“江述請的心理醫生,是不是沒過來?”
周雯茵怔了怔。
沈照慢條斯理道:“怎麽您的自我認知還是這麽大毛病?”
周雯茵漸漸反應過來沈照的意思,臉色頓時更加難看,厲聲反問:“你的意思是我沒有自知之明?”
沈照慢騰騰擡起眼皮:“現在有了。”
他神情疏懶:“看來,心理醫生這活兒也不難,我也能做。”
周黎:“……”
沈蘊:“……”
周雯茵簡直被氣瘋了,心火上來,再一次咬牙詛咒:“我當年真應該……”
“走吧。”
沈照不想讓周黎聽見這些,他淡淡打斷了周雯茵,牽着周黎的手往外走。
周黎跟着他走了兩步,又停下來,轉頭盯着周雯茵。
周雯茵似是受了極大的打擊,臉色又青又紫。
沈照低頭看向她,問:“怎麽了?”
周黎擡眸瞅着他:“我道理還沒講完……”
沈照:“……”
她轉頭看着周雯茵,平靜道:“您不是覺得,我搶走了屬于您的周公主的地位嗎?”
周雯茵冷眼看着她。
周黎:“那我現在正式還給您好了。”
周雯茵冷笑:“我用你還?”
周黎想了下:“那倒是也不用。”
“但從流程上來說,”周黎就事論事道,“如果沒有正式交接,就很容易漏掉一些重要的事。”
周雯茵看着她:“漏掉了什麽?”
周黎:“講道理。”
“……”
周黎滿臉真誠,對周雯茵道:“我做周公主那些年,一直都是很講道理的。”
“……”
“您看,您這些年雖然是回來了,但因為我沒有正式跟您交接過,您這不就把講道理漏掉了嗎?”
“……”
“那,我現在正式跟您交接一下,希望您以後能開始講道理。”
“……”
……
從周家別墅出來,已經是傍晚。算算時間,航班都已經到A城了。
兩人在外面吃了晚飯,沈照開車回傾城裏。
一路上誰都沒說話。
回去後,沈照開口想問周黎機票改簽到什麽時候,卻見周黎洗好手後徑直将櫃子裏的床單被套拿出來,重新換上。
男人收起了手機,斜倚在門邊,靜靜看着她。
周黎鋪床單被套很熟練,一個人,也沒讓他幫忙,沒過多久就換好了。
她兩只手捏着被子的兩角抖動了兩下,剛套好的被子在空氣裏伸展開來,落到床上,看起來蓬松又溫軟。
他靜靜看着她娴熟的動作。
良久,他啞然開口:“恨我嗎?”
周黎轉頭看向他。
主卧室的燈是暖黃色的,她站在床邊,站在暖色調的燈裏。
脫了外套,淺色的純羊絨毛衣薄薄的、軟軟的,貼着她的身子。她看起來背部纖薄,胸前線條圓潤飽滿。流暢而下,是纖細的腰肢。細細的,像楊柳,不盈一握,嬌軟撩人。
她安靜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裏一片平靜。
燈打在她的臉上,正照見她的肌膚清透白皙,眉眼如畫清澈,宛如空山裏的一汪清泉,幹淨純粹,沁人心脾。
沈照目光緩緩掃了眼剛剛換好的四件套,冷灰色調。
他輕聲問:“你每次做這些事的時候,心裏會恨我嗎?”
周黎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神情沒什麽變化。
過了幾秒,她道:“看情況吧。”
沈照靜靜注視着她。
周黎:“如果你這麽問,是想聽我說沒什麽、看我做得多熟練,然後順勢讓我幫忙把你那邊的也一起換了,那我就會恨了。”
沈照:“……”
周黎走到門邊,仰頭看着他:“你還是自己換吧,我要去洗澡了。”
說完,她在他面前輕輕關上了房門。
沈照:“……”
周黎洗澡的時候一般都會順手洗頭,導致她每次一進浴室,最少也得半個多小時才能再出來,之後再倒騰倒騰,吹吹頭發,算下來至少一個半小時。
她包着頭發出來的時候,想着沈照說的這邊是燃氣熱水器,又順手在手機上喊了他一聲:【我洗好了。】
然後,才慢騰騰地開始吹頭發。
雖然已經不是周公主了,但窮講究還是一堆堆。吹完頭發,要敷面膜,撕掉面膜,要洗一次臉,之後上護膚品,最後還要喝一杯溫開水。
她穿着睡衣,披散着頭發,拿着水杯開門,卻見客廳沙發裏,男人正低頭看着手機。
他身上也穿着睡衣,頭發看起來微微蓬松,應該也是洗了頭。聽見她開門的動靜,他擡起眼,幽黑的眼眸靜靜對上她。
直勾勾的,在微暗的燈光下,晦暗不明,深不見底。
隔空這麽對視着,周黎的心飛快地跳了跳,不自然地,她迅速移開目光。
頓了頓,她面不改色走向廚房,拆了一桶5升的桶裝礦泉水,倒了些進燒水壺裏,摁下燒水鍵。
她的心莫名有些焦灼,沒出去,就站在旁邊等着。
很快,水燒開了,伴随着“咔噠”一聲,沸騰的水聲歸于平息,她倒了一半進水杯裏,又加了些涼的礦泉水進去,試着溫度差不多了,抱着水杯,小口小口喝着。
之後,緩緩走出廚房。
男人還坐在客廳的沙發裏,一手支肘,側頭盯着手裏的手機看。
像是沒注意她這邊的動靜,她走到他身邊了,他也沒将視線挪開。
她的目光輕輕往他的房間掃過,頓時一言難盡。
只見他那房間裏,床上至今還鋪着白色的防塵布。
“……”
讓他自己換,他就換了個寂寞麽?
她停下腳步,轉頭看着沈照:“你是在搜怎麽換被子嗎?”
男人擡頭,若有所思看着她,沒吱聲。
驀地,他輕哂了一聲。
伴随着低低的笑聲出來,男人的喉結上下滾動,有點欲,有點撩。
周黎盯着他的喉結看了兩秒,大方地點頭:“行吧,我幫你換。”
她說完,就要慷慨地往他的房間走去。
男人喑啞出聲:“黎黎,過來。”
周黎對上他晦暗的眸子,鬼使神差的,沒動。
他忽然擡手,将手機遞向她。
周黎一瞬間甚至以為他是要給她看個正确的換被子視頻,糾正她的手法。
她狐疑地走上前去,去接他的手機。
剛伸出手,他卻更快地伸出另一只手。
周黎只覺手上緊貼的皮膚微微發燙,緊接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便将她拉了過去。
猝不及防間,周黎已經跌坐到他的腿上。
他的手臂立刻禁锢住她的腰肢。
她微驚,睜大眸子看着他。
他低着頭,分分寸寸的距離,與她四目相對。
眸子裏一片暗沉。
“恨我嗎?”
同樣的問題,他又問了一遍。
這一次,她沒有再顧左右而言他。
她仰頭看着他,輕聲反問:“恨你什麽?”
他的氣息拂在她的臉上,帶着沐浴後好聞的味道。“恨我讓你過了那麽多年的苦日子。”
“你從前不會做這些事的,”他眸子裏生起莫名的情緒,嗓音難辨,“現在已經可以做得這麽熟練了。”
周黎靜靜看着他,過了幾秒,輕聲道:“一開始是有點恨的。”
“一開始?”
“嗯,一開始。”
周黎頓了頓,問:“知道那時候,我為什麽會給你超市卡嗎?”
他一怔。
“其實那晚,你對我說你做錯了事,又迫不及待想要帶我走,那個時候,我就隐隐約約都明白了。”
“那麽早?”
她笑了笑:“我那時候只是小,又不是傻。”
他微怔,而後,眼底緩緩生起笑意:“是,黎黎從小就很聰明。”
“不過後來,我去問我爸,他告訴了我所有的前因後果,我就不恨你了。”周黎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輕道,“然後,我就很怕你會恨我。”
他問:“恨你什麽?”
周黎垂了垂眸:“雖然說無法選擇,但我們确實是帶着原罪的。我們那些年輕松自在的日子,全部都是建立在你母親的痛苦之上。”
她默了默,繼續道:“然後,她又将自己的痛苦全部轉嫁到了你的身上。”
她擡眸瞅着他:“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敢癡心妄想了。”
沈照靜靜凝着她。
近在咫尺的兩個人,就這麽相擁着,四目相對。
許久,他意味不明地重複着四個字:“癡心妄想?”
嗓音很低很輕,帶着沙啞,帶着自嘲,還有絲絲縷縷幾不可察的傷痛。
周黎懂得他所有的情緒。
畢竟那麽些年,她自己就一直活在這樣的情緒裏。
她一面喜歡着他,一面又深深地明白,再喜歡,也不過是癡心妄想了。
——他們生來就對立,自身的存在就是建立在對對方的傷害之上。
即使重新回到這裏,光明正大确定關系,她也依舊覺得不真實。
就像是鏡花水月,随時都會破碎掉的一個夢境。
他看着她,喉結滾了滾。忽然一手拿過手機,遞到她面前:“幫我看看。”
周黎一怔,不解他這突如其來的轉折,不過還是順從地接過。
視線轉到手機屏幕上,卻見上面是一張萬年歷。
偌大的幾個字寫着——
宜:祈福、上任、商定婚事。
忌:出行、搬家。
他剛剛就是在看這個?
她盯着手機屏幕的時候,男人的唇已不知不覺移至她的耳邊,貼着她,以氣息道:“黎黎,幫我看看,今天能不能表白?”
男人的氣息滾燙,拂過她的耳根,周黎頓時渾身僵硬。像是有細微的電流,順着尾椎骨往上,她的身子頓時酥了半邊。
不過她面子穩是真的穩。
她盯着手機屏幕,一本正經的樣子研究了會兒,慢吞吞道:“這上面沒說。”
他低笑了一聲,随即,唇輕輕碰了碰她的耳垂。
周黎身子更加僵硬,坐在他腿上,一動不敢動。
只聽他低笑着,問:“那上面說什麽了?”
如果周黎的穩不是裝出來的,那她一定會反問他,你剛盯着手機看了那麽久,自己沒看到麽?
不過他親她那兩下已經讓她的腦子徹底糊掉了,她現在只會假裝很穩。
他說什麽,她就做什麽,她順着他的話,認真地念出來:“宜祈福、上任、商定婚事。”
男人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沉吟道:“那就是可以表白了。”
周黎喃喃問:“為什麽?”
他側眸凝着她,眸子裏笑意浮動:“我表白可不就是為了給自己祈福?祈求早日上任做你的男人?換句話說,不就是在和你商定婚事?”
他格外加重了“祈福”、“上任”、“商定婚事”這三個詞。
周黎:“……”
竟無法反駁。
沈照眸子裏的笑意又緩緩斂去,他直勾勾盯着她,半晌,啞然開口:“黎黎,我想跟你說上半句。”
他停頓了片刻,問:“好不好?”
那時候,他對她表白,只能說下半句。
而今天,過去的一切被撕開,已經無所遁形地暴露在了陽光底下。
周黎心尖兒輕輕動了動,若有所悟地,她垂下眸,低低“嗯”了一聲。
下巴卻随即被輕輕挑起。
她被迫與他四目相對。
只見男人的眸子幽黑深湛,深邃不見盡頭。
他漆黑的瞳仁裏映着她略顯緊張的雙眸。
情緒仿佛随着他的目光沉澱,她被他蠱惑似的,被他看得心中漸漸生出綿綿長長的酸澀。
他看了她許久,終于,似喟嘆一般,低道:“我們之間生來就是悲劇。”
眼裏卻是無盡的執念,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可我還是想和你花好月圓。”
——我們之間生來就是悲劇。
——可我還是想和你花好月圓。
周黎心頭猛地湧出一陣酸楚,她怔怔看着他。
只見他笑了笑。
極輕的一個笑容,卻跨越山海。
“為此,我用了八年的時間。黎黎,你會不會嫌我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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