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半個時辰後, 尚藥局的孫奉禦到了,他已是耄耋之年,曾經歷過先帝朝的京師大疫, 救治過許多瘟疫病患, 全長安沒有哪個大夫比他更了解疫病。

因年事已高,他平日已不必去宮中當值, 只是在尚藥局挂個名,在家中含饴弄孫。

齊王的親衛來請時,他正在家中用着晚膳,還剩了半碗飯沒來得及扒完, 被那親衛催着,只得撂下碗箸更衣出門,上馬車時老奉禦頭上的帽子還是歪的。

他見侍衛那火燒火燎的模樣,還以為是齊王殿下本人染上了時疫, 待馬車經過齊王府, 他才納悶地探出頭去問侍衛,病人究竟是誰。

侍衛語焉不詳:“是一位女眷, 眼下在城南的別館裏。”

老奉禦不曾聽說齊王府上有什麽女眷,只能按捺住疑惑。到得棠梨院, 他被婢女迎入卧房,愕然發現齊王殿下坐在床邊,手裏緊握着病人的手。

這病人得的可能是疫病啊!老奉禦悚然一驚, 床上這病人到底是什麽來頭, 能讓金尊玉貴的齊王殿下不顧玉體安危,親自在床前陪着?

桓煊見孫奉禦到了,請了太醫署丞過來。兩人本就有師徒之誼,署丞一見自己的恩師竟也被齊王請了來, 不由更懷疑這女子究竟是什麽人。

孫奉禦替随随切了脈,又問了孫署丞方才施針的穴位,看了他開的藥方,略作添減,對桓煊道:“依老夫之見,這位娘子得的不似時疫,倒像是肝郁氣滞又兼風邪入體,這才病勢反複,只要熬過今夜,發一場汗,讓熱度退下去,寒症應當無礙。老夫再寫一張疏肝解郁的調理方子,待這位娘子病愈後日常服用。”

頓了頓,嘆了口氣道:“藥石的作用終究有限,還是要由身邊人開解開解這位小娘子,令她放寬心,年紀輕輕,路寬得很,沒什麽是過不去的。”

春條在一旁聽說不是時疫,長舒了一口氣,連道“阿彌陀佛”,随即狐疑,她家娘子失寵後照常吃喝玩樂,壓根看不出來傷心難過,他們這些下人還暗暗替她着急,怎麽就肝郁成疾了呢?

桓煊默然,垂眸看着燈下憔悴的女子,手又握緊了三分,随随的手心仍舊滾燙。

她為什麽肝郁氣滞,沒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總以為她習于勞作,身子骨好,不像一般閨秀那般柔弱,經得起他的折騰,如今才發現她那麽脆弱,就像床前這星微弱的燭火,一陣風便能吹滅。她孤苦無依,他恃強淩弱,以上淩下,她根本什麽辦法都沒有。

孫奉禦畢竟年事太高,不能徹夜守着,桓煊叫人安排他下榻,他叮囑了徒弟幾句,便去歇下了。

太醫署丞對桓煊道:“殿下千金之軀,還是早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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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老師說了可能不是疫病,但風寒也是會過人的。

“無妨。”桓煊道。他連疫病都不放在眼裏,別說區區風寒了。

他沒有想太多,甚至沒想過自己這麽守在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身邊,在旁人看來是多麽驚世駭俗。他自己心裏清楚,他并沒有被這女子迷得暈頭轉向,只要他願意,随時可以抽身離開。陷進去的是她,既然她陷得這樣深,他對她略好一些不算什麽。

桓煊屏退了下人,仍舊握着随随的手,他莫名覺得握住這只手就像是握住了她的命。他好像又回到了四歲那年,固執地捧着那只撿來的雀兒,以為只要用自己的體溫暖着它,它的生命就不會流逝。

随随睡得并不安穩,時常驚悸醒來,睜開眼睛便看到守在她床邊的男人,看到那張熟悉的臉,她有時清醒,知道那是齊王,有時糊塗,以為是故人入夢,無論如何,她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不知是針灸湯藥的效果,還是齊王天潢貴胄的福氣比常安坊的福醫管用,到東方泛起魚肚白時,随随的熱度終于退了下去。

春條端了熱水進來替她拭汗擦身,換下汗濕的寝衣。

桓煊在一旁看着,發現這具熟悉的身軀已瘦得有些陌生了,翻身時隐隐可見肋骨。分別兩個月,他時常在夜深人靜時想念這具身體,想得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可此時他沒有半點绮念,只是心口悶悶地生疼。

待衣裳換好,署丞進來給随随把脈施針,見齊王眼下有濃重的青影,勸道:“娘子的熱度已經退下去了,再喝一劑湯藥睡上半日應當無虞,殿下也去歇息下吧,勞累時容易過了病氣,病人也不心安。”

桓煊這才微微颔首:“這裏有勞署丞,有什麽事叫下人來通禀。”

他捏了捏随随的手,慢慢松開,起身回了清涵院。

随随醒來時已近亭午,她像是做了個悠長的夢,睜開雙眼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春條見她醒來,欣然道:“娘子醒了?覺得好些了麽?娘子昨夜燒得都抽搐說胡話了,可把奴婢吓個半死!”

随随虛弱地笑了笑,啞聲道:“對不住你,春條姊姊。”

春條沒好氣地斜了她一眼:“娘子熱度退了,又有力氣消遣奴婢了。”

頓了頓,壓低聲音道:“娘子可知道,殿下昨夜在床邊守了娘子一夜!”

她也不明白齊王殿下的心思,兩個月不來看一眼,把高嬷嬷都召了回去,任誰看了都覺他已徹底厭棄了這外宅婦,可鹿随随病重,他又不顧自己的安危進這院子,還不顧尊卑在床邊守了一夜,他們這樣的富貴人,便是正妻病入膏肓,也沒有夫君在床邊守一整夜的。

随随病中迷迷糊糊的,記不清自己做了什麽說了什麽,只依稀記得自己抱着桓煊狠狠哭了一場,此時回想起來,連她自己也覺不可思議,或許病中身體虛弱,人也變得格外矯情了。

她也不知道桓煊為什麽在她床邊守了一夜,莫非是她哭得太狠,讓他起了恻隐之心?還是觸動了他和阮月微的什麽記憶?這就不得而知了。

随随想不通,也就不去想了,橫豎她不會在長安久留,到時候這些都會随風而逝,充其量只是一段前塵往事。

只是河朔那邊還欠一點火候,蕭同安是她親叔父,她不能親自動手,等薛郅按捺不住動手除掉了他,她就能坐收漁利。

正想着,門簾嘩然作響,齊王走進房中。

他整宿沒睡,天亮才回清涵院合了會兒眼,因心裏牽挂着她的病,睡得也不太踏實,此時臉色蒼白,眼下有明顯的青影。

随随見了他便要起身行禮,桓煊走過去将她按住,皺着眉道:“還亂動,嫌自己病得不夠重?”

他嘴裏照舊沒什麽好話,态度也不見得比從前溫柔,但話裏的嗔怪之意叫随随隐隐有些不自在。

待要說點什麽,桓煊伸手按在她額頭上,眉頭微展:“比昨夜好些了。”

随随道:“托殿下的福。”

桓煊嗤笑了一聲,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病了不知道叫人去請大夫,請個不會治病的福醫來,虧你想得出來。”

不去請大夫是因害怕犯夜,桓煊心裏明白,越發恨她傻:“說是齊王府的人,難道金吾衛還敢攔?非要把自己折騰成重病……”

随随不和他争辯,只是抿唇笑了笑:“殿下說的是。”

她這麽低眉順眼的,桓煊瞬間沒了脾氣,他以為她會和他使使小性子,至少流露出委屈,但昨夜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只是一場夢,天一亮,她又和從前一樣溫馴得像頭鹿。

“往後別再瞻前顧後,擔心這擔心那,你是我的人,大可以嚣張些。”他捋捋她的額頭道。

随随道是,暗暗覺得好笑,笑意便從眼底流露出來。

桓煊莫名覺得她的笑容別有意味,別過臉道:“等你養好病跟我回王府吧。”

這村姑那麽笨,心又重,沒準哪天把自己折騰出個好歹來,還是放在眼皮子底下放心,她這麽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給她一個妾室的名分算不得什麽。

随随謝了恩,卻道:“民女在這裏住得很好,院子前不久才修過,校場也是剛修好的,費了好多銀錢,就這麽扔下太靡費了。”

“沒多少錢。”桓煊道。這點錢財對他來說不過九牛一毛,不過對個貧家女來說卻已是難以想象的巨資了,桓煊忽然覺得她這精打細算心疼錢財的樣子也很可愛——看一個人順眼時,無論什麽都會變得可愛。

随随又道:“民女什麽都不懂,王府規矩大,恐怕做得不好……”

桓煊想了想,她在王府或許确實不如在這山池院中自在,便不再勉強:“好。”其實連他自己也覺王府所在的安興坊附近車馬嘈雜,不如常安坊清幽僻靜,遠離塵嚣。

他接着道:“住在常安坊也無妨,孤叫人将你的名姓戶籍送到宗正寺。”

春條在一旁聽着,不由喜出望外,在宗正寺登了冊,她家娘子便是齊王的正經貴妾,便是王妃也不能随意處置發落。就算她以後年老色衰失了寵又沒有子女,憑着這名分,下場也不至于太凄涼。

随随一怔,她沒想到桓煊忽然改了主意要納她入府,雖然她的戶籍可以假亂真,但畢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抿了抿唇道:“民女不需要什麽名分,能伺候殿下已是民女的福分,殿下還未娶王妃就納妾,恐怕會妨礙殿下的名聲。”

桓煊最不在乎的便是名聲,他掌着兵,名聲太好才要擔心。但她一心替他着想,不為名利所動,他心中自然熨帖,挑挑眉道:“那些虛名對孤毫無用處。”

随随又道:“王妃未過門殿下就納了妾,恐怕王妃心裏不好受。”

桓煊自己知道王妃是沒影的事,不過看她這麽誠惶誠恐,沒有半點欲拒還迎的意思,大約是真的害怕惹主母不快,便道:“此事以後再說。”

随随這才放下心來:“多謝殿下。”

春條眼見到嘴的鴨子飛了,又氣又急,卻又說不上話,只能一個勁朝她使眼色。

随随只當看不懂,吩咐道:“春條,我有些餓了。”

春條無法,只得道:“廚房裏煨着薄粥,奴婢去替娘子盛一碗來,弄幾個清淡小菜。”

桓煊道:“孤也在這裏用膳。”

随随立即道:“殿下還是去前頭用膳吧,免得過了病氣。”

桓煊一哂,不以為然道:“要過早就過了。”

他從腰間解下一塊雕螭龍的羊脂玉牌給她:“這個你收着,以後有事叫人帶着玉牌來找我,即便在宮裏也會有人立即通傳。萬一我不在,京中的衙門也都認得這塊牌子,像昨日那種事,太醫署見了牌子就會派醫官過來。”

随随心下愕然,她知道這塊玉牌意義非同一般,萬萬沒想到他會把這種東西給她。她一時拿不準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她遲疑了一下道;“這玉牌太貴重了,民女不能要。”

桓煊不耐煩地皺了皺眉:“叫你收着就收着,多什麽話。”

說着把玉牌往她枕邊一撂,仿佛那只是塊不值一錢的石頭。

随随只好将玉佩收好:“多謝殿下。”

桓煊面色稍霁,矜持地擡了擡下颌:“你別多想,只是借給你用用。”

随随忍不住彎起嘴角:“民女知道了。”

正說着話,有內侍在門外道:“啓禀殿下,午膳備好了。”

桓煊道:“送進來吧。”

內侍們捧着食案盤碗魚貫而入,在屏風外擺好了午膳,齊王要在這裏用膳,便不是清粥小菜能打發的。

春條跟着走進來,問随随道:“娘子要在床上用膳麽?”

随随搖搖頭:“你扶我起來梳洗更衣。”

她在床上躺了幾日,也覺腰背僵硬,想下床舒展一下腿腳。

洗漱畢,随随走出屏風,與桓煊一同用午膳。

桓煊叫人撤掉一張坐榻,與她連榻而坐。

随随生怕把病氣過給他,齊王殿下千金之軀,病倒了她可擔待不起。

“殿下別靠民女太近。”她說着往旁邊避了避。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桓煊立即舒臂将她往身邊一攬,沒好氣道:“孤比福醫有用,借你沾沾福氣病好得快。”

随随哭笑不得,只能從善如流地靠着他。

兩人正要用膳,簾外又傳來內侍的聲音:“啓禀殿下,豫章王求見。”

桓煊皺起眉:“他又來做什麽?”

內侍小心翼翼道:“說是來探病……”

桓煊正想叫人打發他走,瞥了一眼随随,想起昨日的事畢竟欠了他一個大情,不好這麽過河拆橋,遂放下玉箸,對随随道:“你先用粥點,孤去去就來。”

随随求之不得,她一個人吃飯自在多了:“殿下去吧,莫讓客人久等。”

到得前院,桓煊見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桓明珪,那點稀薄的歉意頓時煙消雲散,向他一揖:“昨日的事有勞六堂兄,今日舍下不便,改日定當掃榻設席,好好請堂兄一回。”

桓明珪道:“子衡不必客氣,愚兄是來探病的,沒有那麽多講究。”

頓了頓道:“鹿姑娘好些了麽?”

桓煊眉頭一跳:“多謝六堂兄垂問,鹿氏已無大礙。”

桓明珪擡頭看了看日頭,摸了摸肚子:“不知不覺已經亭午了。”

桓煊道:“舍下有病患,今日便不留堂兄用午膳了,免得将病氣過給堂兄。”

桓明珪歪着腦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愚兄一個閑人,過了病氣也無妨,無非借機在家中躺着躲懶,倒是少些應酬的煩擾。倒是子衡你,宮中和軍中那麽多要務,朝廷離了你可不行,該當保重身體。”

桓煊掀了掀眼皮:“有勞六堂兄挂心。”

桓明珪從親随手中接過一個檀木盒,給桓煊道:“愚兄與鹿姑娘也算有緣,這些給鹿姑娘補補身子。”

“六堂兄太客氣了。”他接過盒子打開一看,卻是一支上百年的山參和一莖碩大的紫靈芝。

桓明珪一向出手闊綽,但也不會随手拿這樣的珍品送人。

桓煊卻只是雲淡風輕地一笑:“我先替鹿氏收下了,待她痊愈,再叫她親自向堂兄道謝。”

桓明珪心中納罕,這小子本來醋勁最大,上元夜他不過是和那鹿姑娘說了兩句話,他那眼神就像要将他生吞活剝一樣,十裏外都能聞到他的醋味,也不知怎麽一夜之間轉了性。

桓煊道:“鹿氏還在等我回去用膳,病中心思重,我不在她身邊恐怕又要胡思亂想、茶飯不思,請恕失陪。”

說着一揖,吩咐內侍道:“去窖裏取兩壇乾和蒲萄酒,給豫章王帶回府上。”

桓明珪望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無可奈何,只能笑着搖了搖頭。

桓煊回到棠梨院,陪随随用罷午膳,擱下玉箸道:“孤要去京畿的軍營,今晚恐怕趕不回來,你安心養病,別胡思亂想。”

随随也不知他哪只眼睛看出自己胡思亂想了,不過還是點點頭:“好。”

她臉頰瘦下去,眼睛顯得大了些,沒梳發髻,長發披散在肩頭,看着有些惹人憐愛,桓煊心頭一軟,摸了摸她後腦勺:“孤盡快回來。”

随随道:“殿下辦正事要緊,不必趕來趕去。”

桓煊只當她是替自己着想,越發覺得她溫柔體貼,事事都替他着想,寧願自己受委屈。

他本該立即走的,卻又坐回榻上,将她抱在懷中,半晌舍不得放手。

直到內侍在簾外道:“啓禀殿下,車駕已備好了。”

桓煊這才依依不舍地放開她。

到得前院,侍衛統領關六押了個臊眉耷眼的年輕侍衛到齊王的馬前:“殿下,前日就是這不長眼的東西,攔着福伯不讓他進府送信,差點耽誤了鹿娘子性命。”

桓煊看見這侍衛,自然沒什麽好臉色,不過他只是冷冷對關六道:“不必難為他,是孤下的命令,他不過是按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那侍衛昨夜得知齊王親自趕到山池院,還命人将尚藥局的老奉禦請了去,料想自己就算不挨一頓笞杖也要被罰個一年俸,不想齊王竟不追究,趕忙行禮謝恩。

桓煊也不理會他,掀開車帷上了馬車。

不一會兒,消息靈通的春條便将這件事告訴了随随,氣鼓鼓地道:“那侍衛攔着福伯不讓進,殿下就這麽輕輕放過,真是便宜了他。”

随随卻道:“他奉命辦事,又不是他的錯。”

心下倒有些意外,她本以為依桓煊的性子會遷怒下人,不過轉念一想,他能以弱冠之齡統領神翼軍,在短短一年內整肅軍紀,一掃中官統兵時的烏煙瘴氣,定然不是意氣用事之人。

再一想,他對侍衛和王府的下人們一向是賞罰分明、張弛有度的,當日因為送雞湯的事懲罰下人,也是因為他們的确犯了規矩。這些時日她冷眼旁觀,王府的下人對這年輕的親王算得上忠心耿耿。

一個陰晴不定、動辄遷怒的主人是絕不能讓人心悅誠服的。

他的陰晴不定大概只針對她一個,随随不覺苦笑。

……

桓煊的車馬行至半路,忽有一個中官騎馬疾馳而來,遠遠望見齊王府的車駕便道:“車中可是齊王殿下?”

桓煊命輿人停車:“出了何事?”

那中官下馬,捧着皇帝手谕道:“陛下召殿下入宮。”

桓煊臉色微微一沉,他今日去京畿軍營,皇帝是知道的,定是出了什麽大事才會急召他入宮。

桓煊接過手谕,問那中官道:“宮裏出了什麽事?”

中官低聲道:“啓禀殿下,羽林衛在城外山林裏找到了陳王殿下的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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