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幽州的白家宅院中一派熱鬧喜興, 蔚州的驿館中卻是另一番光景。

這樣酷寒的時節,又是年尾,很少有人在尺深的積雪中行車走馬, 整個驿館中只有他們一撥客人。

家家團圓的時節, 驿館逆旅總是顯得格外冷清。

桓煊吩咐驿丞準備了最好的酒菜,讓侍衛們在堂中聚飲, 聊慰思鄉戀闕之情——于他而言長安與羁旅沒什麽差別,侍衛們卻都是有家有室之人。

關六郎想起這日非但是歲除,也是齊王的生辰,特地讓廚下準備了長壽面。

因齊王不喜羊肉腥膻, 面是雞湯煨的。

驿仆将面端上來,湯還是滾熱的,白氣蒸騰。

桓煊定定地看着那白霧,眼神漸空, 仿佛那白霧對面有一雙溫柔似水的眼睛。

他執箸的手微微顫抖, 不等将面送入口中,胸中血氣翻湧, 喉頭一甜。

他放下銀箸,拿起酒杯飲了一口, 将喉間的腥甜強壓下去,對衆人道:“你們慢用,孤先失陪。”

齊王大病一場, 身體仍舊虛弱, 總是早早便就寝,侍衛們也不以為怪,紛紛避席行禮,恭送他離席。

只有關六郎瞥了眼那碗一箸未動的長壽面, 望着齊王的背影暗暗嘆了口氣。

桓煊早早熄了燈燭躺在床上,又是一個孤衾獨枕的年關,他的心境卻與去歲大相徑庭,那時候他在淮西的兵營中歸心似箭,如今他卻像是在雪原中跋涉,四顧皆是一片蒼茫,已沒了歸處。

翌日清晨,窗紙仍舊一片昏濛,桓煊被庭中“噼噼啪啪”的爆竹聲響吵醒,起身披上狐裘走到庭中,果見侍衛們在庭中燃爆竹。

關六郎見了他道:“殿下元辰吉祥。”

桓煊微微颔首:“同喜。”

他們在驿站中停留了半日,用罷午膳方才啓程。

齊王趕赴幽州時恨不得晝夜不歇地趕路,回長安時卻不急了,乘着馬車不慌不忙地前行,一日只走一驿。

在他們慢悠悠地往回走時,朝野上下早就為了他的事吵得沸反盈天。

齊王連月稱病不朝,連歲除宮中家宴和元旦大朝都沒露臉,朝野上下自然起疑,元旦大朝會後,太子遣了親信的中官和東宮藥藏局的醫官前去探望“纏綿病榻”的同胞弟弟,結果發現齊王壓根不在府中,也不在別院。

太子大驚,立即進宮禀告天子,天子拿來齊王府內侍總管高邁一問,真相便瞞不住了。

若齊王只是個沒實權的閑王也罷了,偏偏他還掌着神翼軍,私自離京自然不是小事。

不久之後,齊王私自離京的消息不胫而走,據說還是為了一個女子,朝野上下頓時物議紛然,彈劾奏章一本接一本地遞到皇帝案頭。

桓煊在太原驿接到皇帝催他回京的敕書,臉上依舊不見絲毫焦急之色,只是回了一封私信解釋情由,仍舊不緊不慢地往長安行。

齊王一行回到長安時,已是莺飛草長的時節。

長安城裏春景妍媚,城南曲江一帶柳絲拂岸,杏花如雲,随處可見穿着輕薄春衫打馬游春的都人士女。

可這明媚祥和的麗春景象與馬車中的桓煊沒什麽關系。

他回到王府,立即盥洗沐浴,換上朝服,去蓬萊宮中請罪。

皇帝剛與朝臣議完政事,與太子一起從思政殿出來,一見三子,抄起紫檀拐杖便要往他身上砸。

好在太子攔住了他:“阿耶息怒,別氣壞身子,叫臣工們見了也不像話。”

轉頭對桓煊斥道:“三郎,你也太胡鬧,你知道你私自出京,阿耶為你擔了多少心?”

桓煊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向皇帝俯首道:“兒子罪該萬死,請阿耶責罰。”

皇帝抿唇不語,臉上怒容絲毫不減。

太子勸道:“阿耶,先回寝殿再說吧。”

皇帝瞥了三子一眼,點點頭。

到得溫室殿外,皇帝向桓煊道:“你去階下跪上兩個時辰。”

桓煊沒有二話,立即依言跪倒在地。

太子扶着皇帝回了寝殿,親手奉了參湯,溫言勸解道:“阿耶別與他置氣,三郎就這性子,他已知錯了。”

頓了頓道:“兒子看他清減不少,臉色也憔悴,想是一路上舟車勞頓,連跪兩個時辰,恐怕受不住。”

皇帝冷哼一聲:“跪兩個時辰算什麽,朕不打死他已算容情了。”

太子目光微動,正欲再說些什麽,皇帝揮揮手道:“你不必替那逆子求情,就讓他跪着。”

他重重地将龍泉窯青瓷碗往紫檀案上重重一磕,參湯灑了一案。

“此事你不必理會了,”皇帝向太子道,“你宮裏近來也多事,早些回去吧。讓他跪足兩個時辰再說。”

太子只得道:“那兒子便先告退了。”

桓煊一場大病後又連月長途跋涉,氣虛體弱,跪了不到一個時辰,額上便沁出了冷汗,他咬牙繼續跪着,從午後一直跪到日暮。

最後一縷殘陽抹過琉璃瓦,終于有個中官快步跑下臺階,将他從地上扶起,扶他上了步辇:“齊王殿下,陛下有請。”

桓煊在冰涼冷硬的金磚地上跪了兩個時辰,膝蓋幾乎失去了知覺。

降辇走進皇帝的寝殿時,他的雙腿仍有些打顫。

皇帝看着蒼白慘悴、形銷骨立的兒子,嘴角牽動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不忍。

“你這回也太不像話了。”他重重地拍了一下幾案。

桓煊再拜頓首:“請阿耶責罰。”

皇帝沒好氣地乜他一眼:“你想再跪兩個時辰,把這雙腿跪廢了?”

頓了頓,冷笑道:“廢了也好,省得你為了個婦人往千裏之外跑。”

桓煊垂着眼簾不發一言,濃密的睫毛投下青藍的影子。

皇帝忽然就想起另一張臉,另一個兒子,他沉沉地嘆了口氣:“千裏迢迢地跑過去,人找到了?”

桓煊抿了抿唇,搖搖頭。

皇帝摩挲了一下幾案邊緣的弦紋:“你剛打下淮西,朝中那麽多眼睛盯着你,就怕找不到你的纰漏,你還鬧出這些事來。”

頓了頓道:“武安公世子的事是你做的?”

桓煊并未辯駁,臉上也沒有絲毫驚異之色,皇帝有心要查,他和趙清晖的這點恩怨瞞不過他。

皇帝沉下臉,又拍了一下幾案:“胡鬧!為個婦人就向人家武安公的獨子下手,你叫朕怎麽向人交代?”

頓了頓又道:“最近那麽多朝臣彈劾你,武安公在背後出了多少力,你可知道?朕便是想包庇你,總要給群臣一個交代,這件事你打算如何收場?”

他說完,便用鷹隼似的眼睛盯着桓煊。

桓煊再拜頓首;“臣身為将帥,擅離職守,請陛下降罪。”

他說着從腰間解下一物,雙手呈上,赫然正是神翼軍虎符。

皇帝沉吟半晌,終于還是接過虎符:“也罷,朕暫且替你收着,先堵上悠悠衆口再說。”

頓了頓,拍拍兒子的肩膀道:“怎麽去了幽州一趟,比打了場仗還憔悴,趁着邊關無事,你好生将養,若烽煙再起,朕還要你為江山社稷效力。”

桓煊道了聲“遵命”。

皇帝道:“起來說話吧。”

桓煊謝了恩起身,皇帝賜了坐榻:“你一回京便入宮,午膳都沒來得及用吧?”

向中官道:“去傳膳。”

頓了頓又道:“叫廚下先送些參湯來。”

桓煊陪着皇帝用罷晚膳,出了蓬萊宮,便即回了齊王府。

翌日,他讓高邁将自己的物品從山池院搬回齊王府,把高嬷嬷和一衆仆役撤回王府,連同福伯和阍人也撤了回來。

随随為數不多的遺物被他一件件親手裝進箱子裏,放在她住過的小院子裏。

最後,一把大鎖落下,整座山池院便成了一座荒宅。

……

桓煊回京第三日,皇帝下了正式敕書,因齊王憂勞成疾,暫且解除神翼軍統領一職,由副将暫領兵權。

不出半日,消息便傳遍了長安城。

太子聞訊後,親自去齊王府看望胞弟,叮囑他安心将養。

第二個來“探病”的是大公主。

她見到桓煊的模樣吓了一跳,去了幽州一趟,他又瘦了不少,說瘦骨嶙峋也不為過,臉上更是一絲血色也無。

桓煊将他在幽州染上風寒的事簡單說了一遍,他說得輕描淡寫,大公主卻能想見這場病的兇險。

她不由仔細打量弟弟,比之離京前,他變得異常平靜,眼中看不見悲傷、憤怒,先前的瘋狂也不見了,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起初她還以為他終于将鹿随随的事放下了,可随即便發覺他這模樣不太正常。

他甚至向她笑了笑,然而笑容也和眼神一樣空,大公主簡直懷疑他的內裏是不是已經被挖空了,往裏投一塊石頭能聽見回音。

大公主心中酸澀,先前他發瘋,她擔心,現在他不瘋了,她更擔心。

可是擔心也無濟于事,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扯些閑話,指望能分他的心。

她自然知道齊王私自離京的風波能鬧那麽大,必定有太子的手筆,不過兩個都是她的同胞弟弟,她也不便多說什麽,便避開虎符之事不談。

兩人對弈了一局,大公主心思不在棋局上,不多時便被殺了大龍,自己認輸了。

兩人收着棋,大公主忽然想起一事:“你不在京中這段時日,寧遠侯府的內宅出了點事,與阮月微大約有些關系。”

桓煊聽見阮月微的消息,卻是一臉無動于衷,連這個名字似乎都已很遙遠,引不起半點波瀾。

大公主知道他對阮月微早已沒了那種心思,因此談起她也不避忌。她接着道:“太子妃的一個庶妹自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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