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心結

“唐橘，你的弟弟剛才打電話到醫院來了，他讓我叫你回撥給他。”

“好，我待會就去。”唐橘頓了頓，叫住正要離開病房的向美音，“我是不是今天就可以拆線了？”她指着額頭上潔白的紗布問道。

向美音想起唐一生的确跟她叮囑過這件事，“嗯，唐醫生……現在比較忙，你今天可能還要再等一等。”

“說起來我中午去他的辦公室裏也沒有人在。”

向美音只是勉強地笑了一下，走出病房不再多逗留。

唐橘放下複習的課本，掏出寫着薛樂手機號碼的紙片，心情有些複雜地往公共電話亭走去。

電話一被接通，薛樂就說：“薛碧。”

唐橘幾秒後才應了聲，就算清楚薛樂口中所喊的人是自己，但是至今為止她依然沒能把“薛碧”這個名字和自身畫上等號，隐隐之中更是對這個身份産生了一點兒排斥心理。

“最近情況怎樣了？”薛樂問。

唐橘想起額頭上的新傷口，違心地回答：“很好。”

“錢夠用嗎？”

“夠。”

“有想起什麽事情來嗎？”

“還沒有。”

兩姐弟持續了幾分鐘簡單的一問一答的模式，最終薛樂先按捺不住：“薛碧，你就沒有事情是想主動跟我說的嗎？”

有，當然有，而且還不只有一點，她有好多好多話和自己最親密的人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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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對于沒有過去的她來說，薛樂這個“弟弟”，還只是字面意思上的家人而已，她對他幾乎沒有任何血濃于水的感情，深藏的心事也就更難以啓齒了。

聽見她沉默，薛樂其實也有些難受，他盡量不動聲色：“聽說你和你的主治醫生感情挺好的。”

唐橘聽出來薛樂的話語間有些異樣，“唐醫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很敬重他。”

“你們平時經常來往嗎？”

“唐醫生有在給我補習功課。”

“那……你們有沒有做過超出醫生和病人之間的行為舉止？”

唐橘反問：“你為什麽會問這樣的問題？”

薛樂沒有回答，似乎有難言之隐，他過了一會兒，才說：“沒什麽，我只是有些擔心你一個人在醫院裏的生活。剛才是我糊塗了。”

這一場通話不算愉快，唐橘和薛樂沒聊幾句，都有了結束通話的念頭。在最後的一刻，薛樂說：“姐，夏天快結束了。”

你對這裏的留戀也應該到達尾聲了，無論何時，我都在等待你回家。

唐橘放下聽筒，才恍然驚覺四周變得比平時更加紛擾。醫院的大堂一向多人出入，唐橘此時住院已将近三個月，加上之前一段“辦公室遇襲”的事跡，讓更多的醫護人員和長期住院的人士也認識了她。

然而，評價卻是出乎意料的急速往負面的勢頭倒去。

唐橘留意到附近有幾位女護士正對她指手畫腳。

“喏，她就是那個所謂的唐橘。”

“她本名其實不是唐橘，好像是叫‘雪碧’什麽的……”

“唉，年紀輕輕就失憶了，也怪可憐的。”

“你們別以為年紀小就是思想單純了，她可厲害呢，聽說她勾引了她的主治醫生！”

“她的主治醫生就是唐醫生吧？院長可看重他了，從英國留學回來，年輕、能力又高，長得也好看。”

“就是這樣才會對唐醫生下手啊！你們不知道嗎，上次她就是為了救唐醫生才會被人用魚缸砸破頭的，現在頭上還貼着紗布呢。”

“啧啧啧，膽子還真大。不過人家唐醫生條件這麽好什麽女人沒見過，會那麽容易受她誘惑嗎？”

“她用的什麽手法我們不知道，醫院的論壇上有個帖子列了一大堆證據說他倆有一腿，你們快上去看看。”

……

對于無中生有的流言，唐橘無疑很震驚，又有些氣憤，但是她清楚如今她必須先了解事情的來龍去脈。她一瞬間就想起了薛樂在電話中古怪的反應，薛樂一定是聽說了這些流言才會特意關心她和唐醫生的關系。

唐橘刻不容緩再次撥打薛樂的手機，手居然禁不住地顫抖了起來。她強忍驚慌，若是她這樣簡單被流言簡單擊潰，那麽她該如何為唐一生洗刷清白？

她從來都沒有想過，心底裏的一份小小愛慕可能會給唐一生造成巨大的困擾。

唐橘的猜想沒有錯誤，薛樂的确看了論壇上的那個帖子，她心底裏的一份小小愛慕居然被人以添油加醋的方式公諸于衆，甚至還對唐一生的生活和工作造成了困擾。

唐橘渾渾噩噩地走着，意料之外地和同在事件漩渦中的唐一生不期而遇。

唐一生雙手插在口袋裏，目光盯着她額頭上的紗布，“過來，我帶你去拆線。”

既然避無可避，倒不如正面迎擊。唐橘這樣一想，反而輕松了下來，“唐醫生，我有給你造成困擾嗎？”如果有，我就離開，如果沒有，我就繼續厚着臉皮留在你的身邊。

唐一生停下腳步，“你都知道了？”

看來唐一生也是清楚論壇上的事情，如果不是薛樂的電話，恐怕她這個當事人還會繼續蒙在鼓裏。她正要開口，唐一生神情淡漠打斷了她的一切疑問：“就為了這種無聊的事情你難道要耽誤你拆線的時間？兩件事情孰輕孰重，你自己做好判斷。”話一放下，唐一生便邁出步伐向前走。

這大概是唐一生第一次用嚴厲的語氣對她講話，平日裏即使他有點冷漠和毒舌，也不會像剛才表現得那樣冷峻。不過唐橘并不委屈，她認同唐一生的話，是她太過在意別人的看法了。

唐橘抛下憂慮，趁着還唐一生的背影尚未消失，馬上跟上前去。

明明昨天兩人還一起度過了半天的悠閑時光，可是如今再次面對面地坐着，卻似乎經歷了一段漫長的歲月。

“可能會有一點痛，忍着。”唐一生拆去唐橘額頭上的紗布後說道。

一陣如螞蟻般啃咬的感覺從額頭傳來，唐橘說不清楚這樣的感覺是痛多一些，還是癢更多一些，就好像每當唐一生就在她那麽近的眼前，卻碰不得的感覺如出一轍。

“傷口的愈合情況很好，不過拆線後還是要注意不要感染。”

“知道。”

唐一生低頭收拾工具，唐橘卻遲遲都沒有離開。他忽而低笑：“看來你真是不到烏江心不死。你還想知道什麽？”

“唐醫生，昨天傍晚你臨時被叫回醫院，就是因為論壇上的事情嗎？”

“是。”

“你有沒有因此受到連累？”

“這種空穴來風、毫無科學根據的傳言怎麽可能傷到我，如果醫院因此對我做出懲罰，那麽就只能證明醫院內部人員的學歷和智商遠遠沒有成為正比。”

“究竟是什麽人做出那樣的事情……”

“世界上有70億人口，總會有人做出無聊事情來拉低平均智商。”唐一生雲淡風輕地說，“如果真的發生什麽事情我會處理，你不要擔心太多，好好複習你的功課，也不用躲着我。”

唐橘的臉有些發燙，即使她明白唐一生的話不過是字面上的意思，不過她還是無法抑制心跳不止。

“我不會躲你。”她輕聲說。

我只想見你，每天都想和你在一起。

唐一生起身走向辦公桌，“好了，我接下來還有工作，你回去吧。”

唐橘的心情變得舒坦不少，她走出唐一生的辦公室後，即使被恰好經過的人指指點點，也不再不忿和懼怕。

“唐橘小姐。”

唐橘回頭一看，才把身後的人的臉孔和聲音對上號，“黃醫生？”

黃醫生微笑着走近唐橘，“唐橘小姐，看見你真好，請問可以抽空跟我談談嗎？”

花園裏一年四季綠樹成蔭，唐橘看着頭頂上的柳葉随風蕩漾，而身旁一同坐在長椅上的黃醫生這時候問：“唐橘小姐，你必定很仰慕一生吧？”

黃醫生的問題很直接，态度卻不失禮貌，而且他還是唐一生的昔日同窗，所以唐橘并不認為黃醫生這是冒犯了她。

她早已料到黃醫生找她是為了論壇上的流言風波，她的心态也很平靜，坦誠道：“唐醫生很了不起，他救了我的性命，我自然很仰慕他，不過我們之間并沒有過越矩的行為。”

“你不要誤會，我不是在質問你，我只是想跟你平常地談談。”黃醫生說，“其實以一生的能力，他留在香城醫院是大材小用，他明明可以去醫療技術、設備更加高超的國家級醫院發揮能力，不過這些年他始終堅定如一留在這裏，是因為心裏有一個解不開的結。”

唐橘平靜的神情有一瞬間愕然。

“你想象不到吧？以一生的為人，怎麽可能會被什麽事情絆倒，更何況還一絆就是足足十幾年？”黃醫生的身體稍稍往前，雙手搭在膝蓋上，目光深遠，陷入了悠久的回憶。

“他是為了一個女生，叫做莫黛，是我和他的高中同學。”

——

十八歲的唐一生在香城一中是一個傳奇。

由于天賦過人，唐一生自小就是學校裏出衆的人物，對于他将來的前途，大家都是一致的看好。

當事人唐一生從不在意外界對他的評價，或者說會令他在意的事情根本沒有多少，而莫黛此人就是一個例外。

莫黛是一個很優秀的女生，成績常年媲美唐一生，卻從來都沒有人會稱呼她為“天才”，因為大家都看得到她在優異成績的背後，付出了許多唐一生所沒有的努力，所以哪怕她再努力追趕接近唐一生，都沒有人會将她和唐一生的出色相提并論。

世界就是如此殘酷，大家只會看到耀眼的身影，卻不會在意耀眼身影後艱辛的汗水。

不過唐一生不一樣，他雖然驕傲，但不自負。在他看來，莫黛才是大家應該仰望的存在。莫黛的勤奮和努力，他自問可以付出，但不一定能永遠堅持。他對莫黛的欽佩，是打從心底而出，絕無帶任何兒戲的成分，他一直留意着莫黛的身影。

莫黛上課的時候總是挺直腰板，面對老師的每一個問題都會認真解答；莫黛下課的時候會像普通女生談論八卦，也愛打扮追逐潮流；莫黛每天放學後都是最後一個離開，她會認真寫作業、複習上課的內容，還會為教室的植物澆水；莫黛寫的字很娟秀，錯別字很少；莫黛總是紮着馬尾，就算放假時在路上遇到，她始終還是單馬尾的造型；莫黛喜歡抿着嘴微笑，她的笑聲很好聽……

不知不覺間，唐一生發現自己原來收藏了關于莫黛這麽多的細節。

某天放學後，唐一生和同學在操場盡興地打籃球以至于忘記了時間，待他回到課室拿書包，教學樓變得靜悄悄荒無人煙，只有他的課室依然亮着燈。他拉開門，莫黛坐在座位上專心地做着放學前老師發下來的模拟試卷。

“你還不回家？天都黑了。”唐一生問。

莫黛擡起頭，指了指桌上的試卷，“我想把試卷寫完才回家的，沒想到被難到了。”

唐一生回去座位的路上正好經過莫黛身邊，他順勢看了一眼莫黛的試卷，上面幾乎填滿了她娟秀的字跡，唯獨最後的一道大題突兀地空着。

題目确實是有些超出目前上課內容的範圍，唐一生思考了一下，很快得出了解題的思路。

“看來你好像已經知道答案了。”莫黛觀察了唐一生的神情後猜測道。

唐一生不可置否，正想提醒她題目中一個關鍵處，她卻擺手拒絕了他的好意，“你不要提醒我，我要自己想出答案。雖然我的天賦不及你，但是在毅力上我可不會輸給你。我要和這道題目死磕到底，就不信我想不出解決方法。”

“你那麽厲害，有沒有想過以後想做什麽？”靜默中，莫黛看向昏暗的窗外，似乎有感而發。

“有，醫生。”

莫黛回過頭來，目光帶着驚喜，“真巧，我也想當一名醫生，這是我從小的志願。”她的唇邊蕩漾出一抹微笑，“唐一生醫生，這個稱呼很适合你。”

唐一生沒有說話，在柔和的燈光下，靜靜凝視莫黛的微笑。

莫黛，你也同樣适合。

如果說唐一生的人生中有什麽遺憾，莫黛此人必定是占據了濃厚的一筆。

高三那年的冬天，一直精神滿滿的莫黛病倒了，從此再也沒有在學校裏出現過。起初關于莫黛的病情都籠罩着一股神秘的氣息，同學間沒有一個人知道莫黛的現狀如何，直到有一天，學校突然發動了一場為莫黛募集的捐款活動，莫黛患得腦癌晚期的消息才終于公諸于衆。

大家都很震驚，同時也感慨，之前明明還神采風揚的莫黛居然已經到了面臨死亡的地步。大家帶着同情，為莫黛捐出了一筆又一筆的錢財。

當時的唐一生也把自己能動用的錢全部捐給了莫黛，他深知這點心意根本不能為莫黛的治療提供什麽幫助，他也很厭惡自己以這種方式踐踏了莫黛的尊嚴，但是他別無他法，雖然他總是被人稱作“天才”，他卻無法給予在意的同學有效的幫助。

後來班級決定派代表探望醫院裏的莫黛，唐一生主動報名成為了其中的一員。他和莫黛已有兩個月未見，他還是香城一中的“傳奇”，莫黛的身上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瘦削了許多，昔日紅潤飽滿的臉頰深深陷下，原本烏黑亮麗的長發全部掉落，她再也無法紮起标志性的馬尾，她不能行走活動已經是一種奢求。可是當她看見他，她的眼睛仍然如星火般閃爍。

“謝謝你來看我。”

唐一生難過得說不出話來，而莫黛還是維持着如昔的笑臉。當初她就是用這副笑臉堅定地告訴他“雖然我的天賦不及你，但是在毅力上我可不會輸給你”，哪怕她已經走到了這一步，她的毅力依然還是不容小觑，永遠值得他欽佩。

“很可惜我已經不能成為一名拯救生命的醫生了。”莫黛第一次露出了落敗的神情，“就連我自己的生命，也要被病魔奪去。”轉而她又笑了，“不過沒關系，你一定可以成為醫生，并且比任何人都出色。”

唐一生握住莫黛的手，鄭重地點頭，心裏悄悄淌過了一滴苦澀的淚水。

莫黛終究沒有熬過那一年寒冷的冬天，她帶着遺憾和希望永遠離開了充滿疾病的世界。臨終之前她把生命中唯一的夢想轉移到了年輕的唐一生的身上，從此以後，唐一生不再只帶着自己的意願而活，他的心中還緊緊地綁上了一個十八歲的少女至死的願望和念想。

——

“這就是一生這些年留在香城的原因。”

黃醫生敘述了一個漫長的故事，這個故事封塵太久，如今聽起來或許顯得有些陳舊，但那些都是歲月沉澱下的哀愁。

“一生會選擇神經外科，大概也是因為莫黛，所以每當他面對腦癌病人的時候，他都會施給自己特別大的壓力。一生是我至今見過最優秀的醫生，将來也一定是，雖然他甘心屈才于這座小城市很可惜，不過若是他因為某些閑雜的事情而無法繼續當醫生，才是最可惜的事情。”黃醫生轉頭看向沉默的唐橘，用這樣的方法逼迫她的确是太過殘忍，可是為了摯友，他也同樣迫于無奈，“唐橘小姐，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感受。”

“我明白。”唐橘聲音輕啞，“唐醫生是天生注定當醫生的，如果沒有他的話，我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面對黃醫生深切的期待，她悄悄握緊拳頭，片刻過後，嘆息道：“唐醫生的願望就是我的願望，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麽做。”

作者有話要說：

莫黛莫黛，切莫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