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明天見

香城醫院這天的清晨蘊含了一片前所未有的人心惶惶。

昨夜深夜時分，醫院論壇上有一名不知名人士發布了一個名為“香城醫院神經外科唐氏男醫生與失憶女病人的一日風流”的帖子，帖子講述了神經外科的一位醫生利用工作之便私下約會女病人的一段故事，帖子的最後還附上了幾張男醫生和女病人在外赴約的偷拍照片，拍攝的角度十分敏感，乍眼一看兩人之間的動作還頗為親密。

此帖一出，迅速在論壇上掀起了軒然大波，雖然論壇的管理人不久後删除了原帖，但還是有好事者及時截圖，令這個帖子的內容在網絡上愈傳愈熱。

然而網絡上的一場風波依然還是沒有影響到唐一生為唐橘補習的進度，面對衆人的擔心，唐一生看起來總是毫不在意，但是唐橘知道唐一生其實有很多事情瞞着她。

幾天前，唐橘吃完午飯後準時去唐一生的辦公室報道，進門之前她留意到辦公室裏還有其他人在，她也不意外，想着等唐一生有空再來，走遠幾步後，辦公室的門就被打開了，辦公室裏走出來一位怒氣沖沖的婦人，“總而言之我不會把我的女兒交給你這種醫生治療，我不會給你有任何圖謀不軌的機會！”

唐一生的聲音從辦公室裏冷冷傳來：“鄭女士，請您不要拿您女兒的生命開玩笑。”

婦女用力地“哼”了一聲：“像你這種思想肮髒表面裝作道貌岸然的醫生我見得多了，別以為我們病人家屬都蒙在鼓裏，你對病人做出的那些破事網上都寫得清清楚楚！你趕快卷包袱走人吧，別再禍害無辜的女病人了！”

唐橘第一次在醫院裏遇見這種情景，她無心撞見唐一生難堪的處境，很快就離開了，後來她也沒有去打聽事件的後續，然而當時那位婦女的話卻深深地刺在她的心裏，那是一種感同身受的劇烈的痛苦。

“唐橘？”

唐橘猛地回過神來，唐一生探究的目光令她無處可逃，“你走神了。”他提醒道。

“對不起。”唐橘自責地道歉。如今的補習是兩人在混亂中唯一清靜悠閑的時光，而她居然毫不憐惜地浪費了，着實是她不該。她連忙繼續複習，卻倏地發現，厚實的課本已經被翻過絕大部分，只剩下最後薄薄的幾頁還沒閱讀。

唐一生也留意到這個細節，他放下手中的工作，伸手揉了揉困頓的眉心，淡淡地說：“我們的補習即将要到達尾聲了，很快你也可以不用再來這裏了。”

唐橘悲從中來，卻嘴笨得說不出一句話打破僵硬的氣氛。

這時有人敲門走了進來，“唐醫生，有一封你的信件——”向美音的聲音在看見唐橘的臉時戛然而止。

“唐橘，原來你在這裏。”向美音幹巴巴地笑了笑，把信遞給唐醫生後，二話不說離開了辦公室。

“你不要怪她，畢竟我們現在處于焦點中心，她在醫院的地位不高，如果和我們有過多的牽扯，對她的處境也有不利的影響。”見唐橘有些失落，唐醫生平靜地解釋向美音剛才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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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橘盡量打起精神，“我懂，當初我在醫院裏孤苦無依的時候，美音姐給了我很多幫助，如果她是一個見利忘義的人，早在當時她根本可以對我不屑一顧。”

唐一生贊許唐橘的觀點，随後看了一眼向美音送來的信，眸色微斂，轉手将信扔進了抽屜裏。

而唐橘只匆匆瞄到了一串英文單詞，貌似信件是來美國的某個地方。

唐橘離開以後，唐一生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拉開抽屜，拿出了那封嶄新的信。

這是一封來自美國醫學研究機構的信，字裏行間誠懇地邀請他赴美國參加一場醫學研讨會，會議上更有許多位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醫生進行交流。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對于年輕的醫生至高的榮譽。

又有人來訪他的辦公室了，唐一生站起來，面向門口稍稍欠身，“院長。”

香城醫院的院長是一位和藹的老人，雖然行動能力不大如從前，不過在如今人才濟濟的醫學界仍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院長對唐一生擺擺手，“不用這麽嚴肅，我來這裏也是和你聊聊天，坐吧坐吧。”院長說着随意坐在了唐橘剛才的座位上。

“一生，你應該收到美國醫學研究機構的邀請信了吧。”院長坐下不久，溫和地提出了話題。唐一生自然很清楚，這個便是院長今天親自上門的理由。

“嗯。”唐一生淡淡地回應，伸手執起信，不慌不忙地疊起收好。

“看來你還沒有做好決定？我認識你這麽多年，第一次看見你如此猶豫。大概不是為了這點小事，而是為了某個人吧。”

“院長，既然你已一目了然，又何必再對我從旁敲擊。”

“一生，我是在擔心你，我怕你會因為一時迷糊而自毀前途。”

唐一生靜了一瞬，“我一向很清醒。”

院長又問：“一生，你扪心自問，你對那位失憶病人确實沒有多存一些心思嗎？她在你的心目中，難道不是比別的病人都稍顯特別嗎？”

唐一生這次不再故作冷漠否認，他并沒有刻意逞強，他的确一向清醒，所以才無法隐瞞心中對唐橘将近溢滿的某種不能道明的情感。唐橘并不是比他的任何一位病人都稍顯特別，而是比他生活中的任何人都更加特別。

“我不能為了保全自己所謂的前途而将她一個人留下來，她現在好不容易才站起來，若是她因為我再次跌倒，我離開了，她又該怎麽辦？”

“一生，你不能陪她一輩子。”院長語重心長地指出，“你以醫生的身份又能陪在她身邊多久？一年還是十年？她本來早應出院，卻為了你甘心留在一間封閉的醫院裏三個月，每天有數不盡的生離死別圍繞着她，她已經與外面的世界脫節。你覺得再繼續這樣下去，還算是為了她好嗎？”

看見唐一生深深地沉默，院長重重地嘆下一口氣：“你願意放下一切去美國并不是逃避，而是一場對你和她的未來最好的救贖。若是在從前，我定不會讓你如此輕易離開，因為我深知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也正因為如此，我更不可能看着你為了一段虛渺的霧水情緣而就此泯滅。一生，她能得到你的賞識，困難和挫折不會令她輕易認輸，為什麽你不相信她還能再次站起來？”

“不，她一定可以站起來。”唐一生補充道，語氣堅定不移。

院長寬慰地笑了，他走過去，輕輕拍了拍唐一生的肩膀，“我十分慶幸你依然足夠清醒做出正确的判斷。”

唐一生聞言露出了譏諷的笑容。

“我清醒地活了快半輩子，到了現在我反而情願能夠活得糊塗一些。”他的聲音透出一絲落寞，“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

隔日，唐橘再次準時來到唐一生的辦公室。

今天的唐一生和平常不大相同，他似乎特意空出了時間等候唐橘的來臨。當唐橘打開門，迎接她的不再是往常唐一生低頭忙碌的身影，而是注視她時一副淡淡的微笑。

這樣的唐一生令她怦然心動，又有一點不明的陌生。

仿佛就連空氣也彌漫着離別的味道。

唐橘暗暗提醒自己時間珍貴，她收起無用的哀愁，在唐一生的指導下，專心地解開一道又一道練習題。

當唐橘依依不舍地把課本翻到最後一頁，這一場夏日的短暫補習終于走到了終點。

“恭喜你從我的補習班上畢業。”兩人相顧無言許久，唐一生首先開腔打破沉默，難得打趣道。

唐橘合上課本，輕聲問：“作為你的第一名學生，我是合格的嗎？”

“萬事起頭難，你很好地以身诠釋了這個道理，你大概是我遇過基礎最差的學生了。”若不是他的定力足夠，恐怕面對最初補習時一問三不知的唐橘他早已暴跳如雷，“不過，你也是一個十分勤奮的學生，你的進步速度有些超出我的預料了。”

“唐醫生，這段時間都麻煩你了。”唐橘懇切地說，“如果沒有你，我大概只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失憶病人，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你是我遇過最好的醫生。”

唐一生怔了怔，而後對她說：“當你繼續往前走，你還會遇到更好的人。”

“可是唐一生只有一個。”

唐橘收拾好課本和文具，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來，“你是一個天生注定當醫生的人，你還可以繼續拯救很多人的生命，有朝一日——不，你這麽厲害，必定很快就可以成為首屈一指的神經外科醫生。”

當你站在頂點之上的時候，還會記得當初那個一事無成的唐橘嗎？

她的手觸上了冰冷的門把，猶豫了一會兒，她決心回頭沖他嫣然一笑。

“唐一生，明天見。”

唐一生坐在座位上，從窗簾透出的陽光灑在他筆直的身上，他逆着光深深地注視她。

“明天見。”

——

唐橘撥通了薛樂的電話，用力地咽下口水，才提起勇氣說出了徘徊已久的決定。

“我要回家。”

聽筒另一頭的薛樂似乎正身處在一個熱鬧的地方，起初接到唐橘打來的電話，他還有一些不以為意，然而聽到她的話後，他愣了一下，随即離開人群走到了較為僻靜的地方。

“你是認真的？”

“是，我真的決定回家了。”唐橘拿着聽筒的手滲出汗了，她告訴自己不過是回家而已，她緊張什麽，那裏可是她的歸宿啊，“所以麻煩你明天過來接我一趟。”

薛樂自然很歡迎姐姐回家，只是……

“你不是很留戀香城嗎？你舍得就這樣回去？”

“我舍不得，可是我一定要回去。”

事到如今，薛樂也不再隐瞞一直以來的猜測，他開門見山：“你是喜歡上你的主治醫生了嗎？”

“我給他制造了太多的麻煩，甚至還差點毀掉了他的夢想，我的‘喜歡’只會是他的負擔。”唐橘難過卻又認真地說。

“姐，你是不可能喜歡他的。”薛樂篤定地下了結論。

“……為什麽？”

薛樂沒有說明原因，然而他的理直氣壯也不像是毫無根據。他轉而開始安排明天的行程，“你把東西都準備好，明天下午我就來接你。明天見，薛碧。”

又是一個明天見。

唐橘情不自禁想起了臨別時唐一生的微笑，心裏好像填得很滿，又好像空空的一片。

到了明天，她一定要以最好的自己，正式地跟他好好地道謝。

以及道別。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三個字，可以是一個美好的期待，也可以是一個殘酷的道別。

畢竟，明天可能會來，又可能再也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