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咱們回家去

自打林家三兄妹閉門稱病,老太太遣鴛鴦來探看了不少回,被初雪等人好言好茶的招待,好聲好氣兒的送出門去,卻都沒見着正主兒。

林臻玉在房裏思量,這老太太是個有謀算的,他冷這麽些天無非就是想叫賈母說一句話,坐實了三人受委屈的事實,借着這事趕緊辭別賈家這糟心地兒回自己家去,可賈母每每派金鴛鴦來都只道好好養病,別的竟絲毫不提。

臻玉冷笑,這老太太一邊兒心肝肉兒的叫着他們三兄妹,一邊對他們受算計受委屈視而不見,可‘真’疼他們呀!

想起水泱說的,明年是上皇大壽,今上有意加開恩38科,他出了孝正好趕上,且回了自己家好好讀,取了功名想法子把娘親接出賈家來是正經,待在這個烏煙瘴氣的榮國府,還不定出什麽事呢。

是了!明年上皇千秋,今年過年皇宮裏必定要大動一番,嫔妃的位份就是其一,賈元春入宮不少年,已是在皇後身邊站穩了腳跟,想來必有舉動。前些日子那夏太監來時,賈母和王夫人拉他談了許久,賈母甚至遞了牌子進宮去探望太妃,這般想來是為了賈元春得聖寵進位的事情。哈,如今王子騰離京,賈家有些施展不開,正巧今年年末或是明年初父親進京述職,就想把林家拉上車,可是打得好算盤!

臻玉眯眯眼睛,是想讓賈元春舉報秦可卿的身份投誠以獲聖寵罷,這還真是膽大包天!不管廢太子是如何下場,那秦可卿到底是皇室血脈,一個小小的榮國府卻想踏着皇室貴女的性命步步高升,但凡事過之後皇上哪日想起來,怎會不膈應?更別忘了上皇猶在!再者秦可卿畢竟嫁入賈家這麽些年,平日裏賈母表現的最喜愛她,比王熙鳳還疼上三分,如今卻……真真讓人心寒!

端起茶盅抿一口涼茶,臻玉眯起來顯得狹長的眼睛裏滿滿都是寒光,想把他們兄弟妹留在賈家,好讓父親不得不幫扶賈家?哼,得趕緊離了這泥窩子才是。

翌日,林臻玉帶着一副蒼白虛弱的樣子去看妹妹,方才踏進院門迎面就撞上一人,偏那人嘴裏還在說着妹妹的名字,臻玉眼角一抖,道:“寶兄弟,怎的這般慌慌張張?”

賈寶玉一見到他,簡直像見了救星一般,扯住臻玉的袖子,急道:“林大哥哥來了!快,快讓那兩個老婆子讓開!讓我進去瞧瞧林妹妹去!”

臻玉的眼角再一抖,輕輕從他手裏拉開袖子,瞧着庭前跟門神似的方嬷嬷、石嬷嬷和賈寶玉氣急敗壞的樣子,緩緩道:“舍妹正病着,不方便見外!”那日你不是瞧見了麽,你那好母親是怎麽逼迫欺負我們兄妹的,如今裝什麽心急如焚!

說完也不管如何,擡腳進了正廳,餘光瞟到一個影子站在花牆陰影裏,寶玉一出院門她便追了上去,身後清溪一頓,悄悄轉了出去。

如今且說臻玉回得雪晗院,果見清溪在房候着,見臻玉來了,便回道:“是紫鵑,她與賈二爺說了一會子話,我離得遠只聽見賈二爺央求她給一兩件姑娘用過的舊物,帕子荷包之類的,紫鵑如何說卻是聽不清了。”

臻玉臉黑了半拉,這個賈寶玉可真是心內無塵吶,分分鐘就把他母親對他們兄妹的刁難算計俱忘了,又一副親親熱熱的好哥哥好妹妹你們怎麽能不理我怎麽這樣對我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樣,行起事來卻絲毫不顧忌女孩兒的名節大事,竟私自索要起黛兒的舊物來了!難道他就不想想如若被有心人搬弄,能毀了他妹妹一輩子嗎!

臻玉厭惡的挑眉,這種真善美的“白蓮花”,真就是用來膈應人的!那就別怪他拿這鳳凰蛋作文章了,還有那個紫鵑,一并打發了才好。

林臻玉吩咐清溪将事情告訴幾位嬷嬷,如此如此說道一番,又讓她在落梅館守着,清溪是賀四的妹妹,很有些功夫。

紫鵑将林姑娘的兩條舊帕子和一個荷包用布包好,藏在床鋪裏,幸而她管着林姑娘的針線,不然那幾個教養嬷嬷規矩極嚴這些東西可不好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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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午時過後,正是最熱的時候,落梅館的人都躲在屋子裏,紫鵑瞅個空子,溜了出來,在落梅館不遠處的假山後頭等着。

賈寶玉一路急匆匆走來,額上俱是汗珠兒,紫鵑見了,忙拿自家的帕子給他擦汗,分說一二。賈寶玉将東西喜滋滋的揣進懷裏,擡頭見紫鵑穿着淡紅的薄衫子,青綢子百褶裙,束着白绉綢汗巾兒,臉向下看着裙邊,脖子上墜着串珠串。

寶玉便把臉湊在她脖項處,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着,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紫鵑紅了臉,柔聲道:“別鬧了,寶玉,襲人她們怕正找你呢,走罷,回家去坐着。”

忽聽假山外頭傳來說話聲,正是林臻玉幾個,賈寶玉待要說話,紫鵑忙把他拉住,唬的臉色煞白。紫鵑拉着寶玉藏在假山後頭的小樹叢裏,寶玉只覺有趣,随她半蹲在那邊。

林臻玉明知賈寶玉和紫鵑在假山後頭,就站在道旁的樹蔭下面和初雪、碧水幾個有一搭、無一搭的閑說話,偏小河笑道:“這假山前頭的彎角處倒涼快,大爺,咱麽且在這裏歇歇罷,也省的現在去攪了姑娘的午覺。”

樹叢裏又悶又熱,還有小蟲子咬人,賈寶玉只蹲了半刻就撐不住了,紫鵑無奈,只好示意他自己出去,想着搪塞說是解手也沒什麽。

還不等賈寶玉起身,臻玉的三等小丫鬟暖樹因天熱喝了不少水着實有些憋不住,想去假山遠些地方的土坡低凹處方面一下,那地方又偏又難進去是再沒人的,冷不丁瞄見假山後頭有人影子,吓得“嗷”的一聲叫了出來。

唬的前面一堆丫鬟忙喊:“怎麽了?”聲音之大把看管花園子和黛玉院裏的婆子丫頭都驚動了,一群人趕過來,生怕出什麽事來。

臻玉見賈寶玉有些狼狽的鑽出來,白淨淨的臉上被叮了兩個大包,險些笑出來,正正嗓子,擔憂道:“寶兄弟,大熱的天兒,你在這裏作什麽?仔細中暑咯。”

賈寶玉讪讪一笑,不等他說話,身後又跟出個唇脂糊掉的紫鵑來,丫頭們還不解,可婆子們都唬的睜大了眼,眼裏都是驚疑。

臻玉也像愣住了,一時間場面俱靜,只聽得知了叫聲。

少頃,臻玉回過神來,衆人只看到林大爺臉都黑了,冷冷瞅了紫鵑一眼,只說要送寶玉回他屋裏去,叫紫鵑也跟着,其他人都散了,再不許亂說。衆人心裏雪亮,這分明是在替寶二爺遮掩,還有這哪裏是去送寶二爺,分明是去回禀老太太想法子。也是,出了這樣的事,不知道老太太、太太怎麽震怒呢。

紫鵑幾乎要立不住,卻苦于不能辯駁,人家林大爺可沒說什麽呀,而賈寶玉依舊一副懵懂樣子,笑嘻嘻的不知他又害了個清白女孩子。

到了賈母院子,賈母早就聽到點子風聲,以為寶玉中暑了呢,正忙叫人去取冰,拿藥丸子、請大夫呢。

臻玉也沒說別的,只當着賈母和王夫人的面兒把他看到的一五一十的敘述了一遍。

賈母還沒說什麽,只聽王夫人罵道:“作死的小蹄子!竟然做出這種事來?快拉出去打死!”

也顧不得其他,紫鵑忙跪下哭道:“不過是偶遇見二爺,說幾句話罷了。”

賈母臉上也不好看,冷道:“說話?好好兒怎麽就鑽到樹叢子去了?”賈母眼尖,見紫鵑唇脂雖然花了,但衣衫完好,且眉峰未散,顯然沒做出什麽來,紫鵑畢竟從自己這裏給出去的,素來也忠心,這次想來是寶玉求着她要見黛玉之類的事,因此不欲舍了這個丫頭。

紫鵑見賈母聲調雖冷,眼中卻并無大怒神色,遂哭道:“不過是奴婢帕子丢了,寶二爺好心幫着找找。”卻是不敢說出寶玉私下索要黛玉舊物之事。

臻玉微微勾起嘴角,果然沒牽扯到妹妹身上,這很好,那就圓了這丫頭的念想罷,他是看出賈母顯然想把這事兒小事化了,卻沒想讓她如願。

賈母臉色稍霁,正待把這事兒叉過去,卻聽臻玉笑道:“原是這等小事,我還以為是紫鵑沖撞了寶兄弟呢。咦,寶兄弟的臉色怎的這般蒼白?別是中暑了罷?”說着用手扶了他一下。

賈寶玉卻是被王夫人怒意唬了一跳,不敢吱聲,兼之在悶熱的樹叢子裏呆了那一會兒,故臉色才不好看。

賈母、王夫人只以為賈寶玉是熱着了,連聲叫端上消暑粥水來,衆人一擁争去扶寶玉,“嘩啦”一個布包從他懷裏落下來。

王夫人看着眼生,叫人拾起來給她,打開一看,卻是兩塊用舊的帕子和一個香香的舊荷包,還很鮮豔,一看就是女孩子的東西,偏這些東西上都繡着一蓬蓬的紫鵑花。王夫人像鐵鈎子的一樣狠厲的眼神掃向紫鵑,可不和紫鵑身上挂的相像麽。

王夫人把一捧東西俱扔到紫鵑面前,方才不想在林家小子面前丢面子而強壓下的怒火噌噌燒的更高:“這是什麽?!”

紫鵑見布包掉下來就知道事情要壞,可倒也不怕,那包裏是林姑娘的舊物,與她卻是不相幹的,推說不知便是,想來林姑娘這麽得老太太青眼,對她也不會有什麽。

不想這布包裏竟是她自己的東西,唬的直哭不知該說什麽,寶玉求她偷拿林姑娘舊物的事卻萬萬不可說,說了就又是一宗罪名。

直氣的王夫人發抖,哭道:“我統共就這一個寶玉,你們還想要勾壞他!”

臻玉瞧見,暗暗冷笑,面上只笑道:“不過是些舊物罷了,想是寶兄弟看着紫鵑針線好,要過去給他房裏的丫鬟們悄悄罷了。”這話假的,任誰都聽出漏洞來。

偏賈母冷眼瞅了下王夫人,騎驢下坡道:“很是,他們小孩子玩笑呢。”賈母人老成精,什麽看不出來,顯然是寶玉想要黛玉的舊物,紫鵑推脫不得又拿不出,便用自己的搪塞罷了。她可知道黛玉那院裏的嬷嬷對黛玉的物事可是管得緊呢。

說起來賈母對紫鵑還是很滿意的,這丫頭忠心,但凡玉丫頭那裏有個風吹草動都會說一聲,讓她對林家兄弟的動向也知道幾分。比起給寶玉的襲人好了豈止十倍,那個襲人,說好聽些是服侍了寶玉,心裏眼裏就只有一個寶玉,說難聽些,就是背主、不念舊情,當日将她給寶玉也是看着她聰明溫厚,想着既能照顧寶玉又能時常來說些王夫人那裏的事物,卻不想如今倒去抱二太太的粗腿,惹得二太太竟日誇她賢惠,也不想想她的月例還在自己這上房裏呢!如若不然,她何苦再派去一個晴雯,偏那丫頭嘴利人美卻是個直性子,鬥不過那襲人。

紫鵑聽了,心下一松,伏地哭道:“正是!請老太太、太太饒奴婢這一回罷,再不敢了。”

賈寶玉坐在椅上,懵懂不知,心裏只納罕:不是林妹妹的東西麽,怎麽會是紫鵑的呢?

臻玉冷眼瞅着,見狀笑道:“黛兒也常誇紫鵑手巧呢,想來還真是,寶兄弟向來喜歡鮮豔物事,聽說這紫鵑最善這些鮮豔五彩的繡活兒。”頓頓又道:“只是我們還在孝裏,黛兒從不用這些鮮亮東西,未免可惜了紫鵑這好的繡活兒。”

不等賈母開口,接着又笑道:“不如把這丫頭給寶兄弟罷,她是老太太的丫頭,在黛兒那裏委屈了她,再者黛兒那裏很不缺丫鬟。”好二太太,您留着看罷。

賈母一看這樣的眼睛就知他下定決心,再不肯要紫鵑這丫頭跟着黛玉了,當下明白怕是這臻玉也心知到底是怎麽回事。

王夫人一聽,立馬要駁回去,還想狠狠唾一口林家小子,什麽髒的臭的都給寶玉呢。

賈母趕在王夫人前頭一口答應:“這話說的是,紫鵑素日裏最是個伶俐聰敏的,這回也只是不該勞煩爺兒幫你們丫鬟傳東西,寶玉既喜歡她的針線,讓她去寶玉屋裏也無妨。”

王夫人眼內出火,像吞了一只死蒼蠅般梗着脖子,死死盯着老太太和臻玉,卻反駁不得。

只把滿腔怒火對準紫鵑:“去!站在這裏,我看不上這輕狂樣兒!誰許你這樣花紅柳綠的妝扮!”紫鵑只得委委屈屈地出來站在門外。

臻玉又微微一笑,大聲道:“說來正有一事要告訴老太太、二太太呢。我們在外祖母家打擾多時,正好家裏舊宅整修妥當,父親來信說讓我們近日就搬回去,也省的讓外祖母和舅母們費神。”

賈母心裏一“咯噔”,面上慈祥道:“這孩子,還跟你外祖母外道,只管安心住着,我看誰敢說什麽!”年底林如海就要來京都了,把三個孩子留下才好開口讓他幫扶賈家,替元春寶玉尋個臂膀麽。

臻玉笑拒:“不敢再叨擾老太太了,如今寶兄弟身子骨積弱,還要老太太費心呢。天熱,老太太和寶兄弟那裏萬萬不可缺了‘冰’和‘丫鬟’,多精心些才好。”

“……”賈母如何聽不出這“冰”和“丫頭”來,正欲以天熱為借口推拖。

臻玉起身笑道:“聽說府裏窖冰不多,我們去家也省了這份例,老宅近京郊,比這裏還要涼些,豈不是咱們兩邊俱能消夏。那裏已收拾妥當,外祖母這裏行禮也好弄,且等後日我們就搬罷。”又對晴空道:“妹妹身子也好了,你去告訴一聲,叫嬷嬷們帶着規整一番,咱們後日就不叨擾外祖母家了。”晴空答應一聲,飛快去了。

賈母微愣,有些不喜,這孩子竟就定下來了,可剛出了紫鵑這事,卻不好開口強留。

黛玉、馥玉聽說,俱是興高采烈,前些日子靜悄悄、暮氣沉沉的雪晗院和落梅館一下子熱鬧起來,嬷嬷和大丫鬟帶着将東西一樣一樣都收拾好,萬不可落下什麽,不然恐怕就再也找不回了……

賈寶玉還兀自愣神,不明白怎麽一下子就成了林妹妹要家去了。

紫鵑心裏又高興又有些失落,高興的是然就進了寶玉屋裏作大丫鬟,失落的是如若林姑娘在這住着,憑着她曾伺候過,經常去走一走說說話,寶玉還不得心念念的捧着她……

王夫人也是又喜又可惜,這三個礙眼的終是走了,只可惜沒能從林家得着足夠的好處。只一萬兩夠什麽?那賈敏從賈家帶去那麽多陪嫁,怎麽也該還一半家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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