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雁涼回到山洞的時候已經是夜晚, 他沒有入睡,也沒有如同平日般打坐,只是待在榻上對着手裏剛從段流那邊拿到的紙張沉默不語。

大概到了後半夜的時候, 山洞外面終于傳來聲響, 雁涼擡頭看去, 很快便見到那道熟悉的人影自外面走了進來。

察覺到雁涼看着自己,山洞入口處的溫靈遠腳步頓了頓, 這才溫和地笑了起來:“你在等我。”

雁涼沒有否認, 但卻也沒有點頭, 他擡眸看着對方, 輕聲道:“你既然來了, 那就進來說說話吧。”

溫靈遠搖搖頭,眼裏是縱容的笑意,他向着雁涼走過來, 卻沒有立即開口,而是擡手将手掌抵在對方的胸口, 低聲說道:“你的狀況很差,先別出聲。”

他說着再次将內息送到了雁涼的體內, 溫暖同源的內息順着經脈流淌至周身,雁涼沉默無聲地看着對方, 感受到他的動作,果然也沒有再開口, 因為這種時候出聲不管是他還是溫靈遠,只要誰岔氣了兩個人都會受到影響, 雁涼雖然對于他不聽自己的話稍有不悅,但卻也不是為了與對方對着幹就要拿身體開玩笑的。

溫靈遠施展真力替雁涼治療着身體裏的暗傷,許久後方才收回手, 低聲道:“你逞強太多次了,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該好好休息。”

雁涼淡淡說道:“不是已經休息過兩個月了嗎?”

溫靈遠默然不語,将那些情緒全都收進了眼底。

他們兩人很少會這樣子平靜地坐在這裏對話,不管是以前還是後來,從前他們兩人作為各自陣營的首領争鬥多年,從來不會坐下來好好說話,針鋒相對已經是常态,而後來他失去記憶兩人就更不會好好說話,因為以他失憶時候的性子,說上兩句話難保就開始撒嬌,然後兩人就親親抱抱蹭到了一塊兒。

雁涼回想起從前的事情,不禁覺得自己失憶時候的樣子過于可笑。

但他不是不懂得冷靜思考的人,這時候再去回憶,雖然無法贊同,但他也知道溫靈遠為什麽會做出這種事情。

正如溫靈遠所說,他昔年過于透支自己的身體,所以身上落下了不少的暗傷,溫靈遠用毒令他失去記憶,後來又帶他去往山村裏面過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雖然對他來說是浪費了整月的時間,但事實上溫靈遠卻以真力替他治傷持續了這麽長的時間。

若非如此,以他的身體狀況不會那麽平靜地度過這麽長的時間,更不會骨痛連一次都沒有發作過。

這些事情溫靈遠沒有說過,但雁涼能夠感覺得出來。

只是在雁涼看來,這些都不過是溫靈遠多管閑事。

“我不會感激你的任何行為。”雁涼将溫靈遠的手推開,到現在終于再度起身道:“難道你覺得你自作主張破壞我的計劃,我還有可能對你說謝?”

溫靈遠同樣起身,跟在雁涼的身後:“我沒有這樣打算,我只是不希望你做出讓自己将來後悔的事情,所以只能讓你暫時忘記這些計劃。”

雁涼覺得好笑:“将來會後悔的事情?你是指将天問山滅門,還是指要血洗整個正道?你覺得我做出的決定我會後悔麽?”

溫靈遠沉默不語。

雁涼道:“你只是自以為如此罷了,因為在你眼裏的雁涼是不會殺人的,所以你也不希望我會殺人,但你根本就沒有想過,我根本就不是你所以為的那個雁涼,你的阻止對我來說只是困擾,你以為你能站在什麽立場和我說這些話?”

不管是阻止還是幫助他療傷,溫靈遠所有的決定都只在于他是從前靈島上的小弟子雁涼,但事實上他早就不是那個雁涼了,邪尊雁涼與靈島雁涼根本沒有任何相似之處,有的不過是相同的記憶而已。

雁涼說完這些話,最後将手中從先前就始終捏着的那些紙張扔到了溫靈遠的面前,溫靈遠面色平靜地将那些散落在榻上的紙張重新收了起來,挑揀以後整合在一起,低頭随意看了看,并沒有因此而感到意外。

他應該早就猜到雁涼會去調查這些事情。

雁涼道:“這些是你做的?”

溫靈遠輕輕颔首。

雁涼回頭看他:“也只能是你做的,只有你這位天問山聖者才能夠讓這些人根本沒有任何防備被牽着走,就連自己其實被利用了都不知道,或許他們直到把命都給賣進去了,他們也不會知道真正想要讓他們死的人其實是你。”

名單上的這批人看起來都是因為各種各樣的意外或者仇殺或者別的什麽才會落得現在這般的下場,但事實上只要認真去看就能夠看出,他們都是被人所一手安排的,而這個人就是溫靈遠。

而至于溫靈遠為什麽會這麽做,除了因為報仇雁涼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

雁涼沉默地盯着溫靈遠,在他們之間的相處過程當中,不管是過去還是後來,向來說話的那個人都是雁涼,而溫靈遠從來都是傾聽的那個,他不善表達,或者說總也不願表達,所以雁涼才是表達的那個。

而現在他想聽溫靈遠準備如何說。

溫靈遠微微蜷了蜷手指,他的手在那些紙張上摩挲片刻,終于擡眸道:“不過是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而已。”

這些年調查事情的不光是雁涼,還有溫靈遠,而他知道了昔年的那些事情,也找到了罪魁禍首,他甚至在雁涼還未曾發現之前就已經用自己的辦法兵不血刃地讓這些人遭受了應有的懲罰,但就如同他永遠保持着沉默,這些事情他都沒有告訴雁涼。

“被利用是我的錯,我沒想過用這些事情換得你原諒。”溫靈遠低聲道,“師父們不僅是你的師父,也收留照顧了我很長的時間,想報仇是我的選擇,這些沒有必要髒了你的手。”

雁涼閉目不語。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應該用什麽樣的神情去面對溫靈遠。

他們之間或許早都已經理不清了。

這十年間溫靈遠用他的方式保護雁涼,但這又算什麽呢?補償?贖罪?

可是這已經不是雁涼所能夠決定的事情了,從溫靈遠取走四海靈珠的時候,不管真相是什麽,事情就都已經沒有辦法挽回了。

而名單上的人們都已經得到了他們應有的結局,那麽最後就只剩下一個不在名單上的人。

·

次日,雁涼帶着段流南卿離開了厭塵宗,往北邊天問山所在的方向而去。

他們帶走的人很少,不過只有數十名最親信的弟子,而其他人則留在山莊當中聽候吩咐,之後再接受調度。

離開之後他們一路使用修為趕路,不過半日的時間,就已經來到了天問山山腳下的某處小鎮當中。小鎮上來往行人不多,雁涼等人的出現顯然立即便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而這處鎮上早有作為天問山探子的弟子守在此處,在見到他們的當下,那些探子就立即将事情傳上了天問山。

雁涼這些事情做得太過明目張膽,以至于就連跟在他身邊的段流和南卿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清楚雁涼究竟是怎麽打算的。

如果他真的要對天問山出手,最有把握的方式應該是從長計議殺他們個措手不及,現在他們這麽明目張膽出現在這裏,對方不就早就有所準備了?

但如果他不是想對付天問山,那他來這裏做什麽?

大家都看不明白,唯有雁涼在客棧裏面坐着,面色是常有的從容和漠然,根本看不出任何心思。

夜晚的時候,段流将客棧準備好的飯菜從小二的手裏面接過來端給雁涼,進門後看着正在提筆書寫着什麽信的雁涼,忍不住低聲問道:“尊主,我們接下來要做什麽?”

雁涼頭也沒擡,手中的筆依舊寫着,口中只道:“上山。”

段流愕然道:“真的要上山嗎?”

雁涼理所當然道:“我們這趟是來将天問山滅門的,不上山怎麽滅門?”

段流突然之間有種迷幻的感覺,雖然雁涼話是這麽說,但他不論怎麽看都覺得他們好像并不是來滅門的,他們現在這麽悠閑地駐紮在人家的山腳下面,幾乎就差明目張膽地扛着刀劍上去說他們馬上要準備上山殺人了,讓天問山的人趕緊準備好叫更多的人來對付他們,好讓他們最終滅門大計失敗。

雖然段流還從未真正跟随着他們尊主滅過誰的門,但他總覺得滅門應該不是這樣滅的。

他心裏面着急不已,趕緊想辦法又問道:“那位聖……溫公子呢?他知道這件事情嗎?”

提及溫靈遠,雁涼總算是沉默了片刻,他這次出門的時候很急,在這之前沒有通知任何人,甚至連段流和南卿都是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突然之間被他拉着出門的,甚至于南卿因為沒有帶胭脂水粉和換洗的衣服過來,在路上都根本不願意出來見人,至今還用面罩遮着臉不肯讓人看見。

所以這件事情溫靈遠自然是不知道的。

雁涼收回心思,低聲道:“他不需要知道。”

天問山聖者不知道這件事情那還好,想到對方現在應該還在他們的宗門裏面當着掃地雜役,應該沒那麽快趕回天問山,段流稍微松了口氣,覺得這件事情應該還算有希望。

然而就在這時候,南卿的聲音忽地從外面傳來,開口問道:“尊主,我們這次出門有帶上雷火堂的弟子嗎?這家夥穿的怎麽是雷火堂的衣服?”

那頭的南卿說着話便推門進入,身後跟着的那名弟子面巾蒙着半張臉,穿的的确是厭塵宗雷火堂的衣服。

雁涼聞言擡眸望去。

而這時候那人摘下面巾,也禁不住無奈道:“抱歉,是我擅自跟過來了。”

跟來的這人自然是溫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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