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夜幕低垂,燈火俱熄,楚子苓躺在榻上,卻未合眼。大屋空曠,小院寂靜,那古怪聲響也傳的極遠,似低泣也似嬌吟,隐隐約約,時斷時續,令人煩躁輾轉。

果真又來了,楚子苓在心底嘆了一聲。這幾日,她一直待在小院,沒有病人登門,也見不到外人,甚至連巫瞳都未曾露面。然而每到夜裏,她都能清楚的“聽到”這個室友。曼聲哦吟,纏綿笙歌,又豈是區區幾道牆能攔下的?

“女郎,你可睡了?”枕邊,傳來了個略帶羞意的聲音。

楚子苓只“嗯”了一聲,答得含糊。蒹葭卻興奮的湊了上來:“奴偷偷看了,今日又是不同女子。”

這裏可是楚宮,侍奉的都是寺人,竟還有人夜夜如此,蒹葭如何能不好奇?

見對方不答,蒹葭又飛快補了一句:“那巫瞳怕是沒摘絲縧,難怪如此多人自薦枕席。”

那人模樣俊秀,只要不露出鬼瞳,還不知多少女人趨之若鹜呢。對于這判斷,蒹葭很是自信。

她說的欲欲躍試,楚子苓卻輕聲道:“跟他不行。”

蒹葭楞了一下,臉上頓時緋紅:“奴可沒想過!奴心悅田郎!”

楚子苓沒搭理她這剖白,只是強調了一句:“不是他就行。”

不知女郎為何這麽在意,又全不信她,蒹葭嘟着嘴躺了回去,也不再言語,兩人就這麽靜靜聽着遠處傳來的聲響,直至朦胧睡去。

第二日,依舊是學習楚宮常識。給楚子苓講解的,是個随她前來的鄭府仆婦,楚語十分精通,說起禮儀典故也頗為熟稔。

“楚王乃帝高陽之後,先祖任帝高辛之火正,主天地火,光融天下,故曰‘祝融’。楚國多‘靈官’,掌史、蔔、龜、祝、筮等,歷代楚王皆為巫長,號令群巫,稱‘靈’……“

“‘靈修’。”一個楚音,打斷了婦人的絮叨,就見巫瞳旁若無人的走了進來。幾日不見,那人仍舊衣衫不整,似剛從榻上起身。然他夜夜宣淫,早就被屋中人聽了個遍,幾個婢女只是見他,就羞紅了面頰。

巫瞳也不管旁人,輕紗遮目仍一步不差,徑直走到了楚子苓身邊,大方落座。當然,是箕坐,加之那身衣衫,幾乎能看清不雅之處。

這無理舉動,卻未曾惹惱楚子苓,她只是反問一句:“何時稱‘靈修’?”

她見過的所有人,都稱楚王為“王”或者“君”,從未有人稱他“靈修”。不過既然巫瞳提起,應非虛言。

寬紗蔽目,自然也看不到巫瞳挑起的眉峰,他的臉向楚子苓的方向偏了偏,似想看清她的神情,片刻後,方道:“自是祭祀之時。王通靈,左執鬼中,右執殇宮,統領衆鬼,是為靈巫。”

這就有些超出楚子苓的想象了。難不成楚王不止是政治領袖,也是宗教領袖,楚國乃是政教合一的國體?無怪楚地如此重巫。想了想,她又問道:“祭祀,可是一旬一次?”

聽到這話,不知怎地,巫瞳忽的笑了:“汝想去?如此不行。”

說着,他竟然伸出了手,懸在楚子苓面前,虛虛勾畫:“額點朱,眼抹炭,發編珠貝,着錦繡衣,才像個巫……”

那人手指移動的并不很快,不像是注視着她描述,倒像是用指尖摸索。蒙着紗,又有眼疾,也許他能看到的确實不多。

楚子苓皺了皺眉,有點不适應這暧昧的親昵,幹巴巴問道:“需像個巫?”

“汝非巫嗎?”巫瞳反問。

楚子苓啞然。她确實是“巫”了,而且只能以“巫”的身份活下來。也許,她該入鄉随俗……

然而這片刻無言,似取悅了巫瞳,他突然傾身,在楚子苓耳邊低語:“或讓吾親自教汝……”

他的聲音本就極具磁性,如此耳語,更是撩人。淡淡的煙燭氣息,混着幽暗香氣,隐隐飄來,似要侵占掠奪,惑她心神。楚子苓條件反射的躲開了,側身遠離。

“汝不喜床榻之歡?”終于激起了那女子的反應,巫瞳勾唇淺笑。

“我不想生出藍眸的孩兒。”楚子苓平靜答道。

這一聲,就像一掌,甩在了巫瞳臉上,讓他的身影都微微僵滞。看着那人凝固的笑容,楚子苓輕嘆一聲:“只要是你的血骨,不論男女,總會有人染上,這是命定之事。”

她沒有仔細學過遺傳學,但是基本常識還是懂得。而且這種呈藍瞳的眼型白化病,似乎只有男孩才會顯性。若是生出其他瞳色,乃至紅眸呢?那些無辜的孩子還能活下來嗎?

巫瞳緩緩直起了身,臉上笑意已退了個幹淨:“既是命定,何不順天?”

這是順天嗎?像個牲口一樣,在女人腹中播種,只為得到另一個如他一般的男嬰。這究竟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那“靈修”之意?一想到這裏,那夜夜笙歌,聽來也讓人齒冷。

見她不答,巫瞳卻也未再次追問,反而淡淡道:“公子嬰齊之母有失眠之症,汝可能治?”

楚子苓一愣,怎麽突然給她介紹起了病患?還是試探,還是報複?然而治病的機會,她并不願錯過,唯有治好病人,能讓她在這楚宮裏立足。只是失眠罷了,楚子苓點頭:“能。”

“人在前殿。”巫瞳撂下這句話,就起身而去。

他來,只是想說這句嗎?楚子苓實難猜測巫瞳的目的,然而此刻不是糾結的時候。她立刻帶上蒹葭,前往位于小院之外,那個她一直未曾踏足的殿宇。這裏似乎是一處專供巫醫診治的場所,剛走進門,就聞到了濃濃煙氣。

坐在殿中的老婦人擡起頭,頗為訝異的問道:“巫瞳呢?”

她正是公子嬰齊之母,先王随夫人,這些天正被失眠之症折磨,才來宮中求診。巫瞳乃是楚王信重的大巫,也是她指明要點的巫醫。

“巫瞳有事,換吾來治。”楚子苓頓了頓,“吾名,巫苓。”

随夫人聽聞這名,面上愠色才稍稍平息,開口問道:“可是治好季芈的大巫?”

“正是。”楚子苓并不自誇,簡單作答。

見狀,随夫人才放下心來,又看了看對方身上着裝,問道:“大巫可要先更衣?”

這樣的衣着,看來在宮中确實不怎麽合适了。楚子苓伸手拔掉靈九簪,散發于肩:“如此即可。”

将信将疑的看了楚子苓一眼,随夫人才重新正坐,讓這新巫坐在自己身邊。

看了看那老妪蠟黃面色,青黑眼底,楚子苓道:“請伸手,吾要探……鬼。”

沒說探脈,反說探鬼,倒是讓随夫人多信幾分,伸出幹瘦的腕子,讓楚子苓搭上手指。摸了摸脈,楚子苓便道:“夫人可是多夢善驚,時寐時醒,體乏眩暈?”

沒想到這巫醫能一口道破,随夫人喜道:“正是!前日起,吾便被邪鬼所擾,只要睡下就入夢來。”

這是痰火內擾,至心神不寧。楚子苓沒有點破,只是問随夫人這幾日吃了些什麽,有無煩心之事,聽她一一作答,才确定是思慮過傷,飲食不節,便道:“吾需用針刺鬼,還請夫人解衣,下人回避。”

大巫施法,很少會留人旁觀,随夫人不疑有他,讓侍候的三名婢子都退了出去。蒹葭親手幫她解開衣裙。楚子苓則取出了毫針,再次握住病人的手腕:“吾會行針,先封鬼去路,再刺它出體。”

說着,她不給對方遲疑的時間,便用金針直刺手腕神門穴,足上內庭穴。

針刺入肉中,卻不流血,反而有種脹麻之感,如螞蟲徐爬。随夫人驚道:“汝可是刺到鬼了?!”

兩穴都用洩法,患者得氣才有會反應。楚子苓不答,反倒轉到她身後,又在背後心俞穴下針。此穴才是治病主穴,可壯心安神。

背心一陣刺癢,随夫人忍不住“啊呀”一聲。

“請夫人噤聲,免擾鬼神。”

身後傳來那大巫沉穩聲音,随夫人趕忙閉口,只任對方刺針。如此約莫過了兩刻,那大巫才收了金針法術。

“夫人體內邪鬼已被鎮住,隔日再來,七次可愈。還請夫人齋戒,每日在正午時分繞屋行走一周,切不可怠慢。”這病需要睡前少食油膩,适當鍛煉,舒緩心神,楚子苓只思索片刻,就編出了這麽套說辭。

然而随夫人卻奉若圭臬,連連道:“大巫法力果真高深,吾記下了!”

施針的效果,還是極為明顯的,不多時,随夫人就覺困倦。楚子苓也沒讓她立刻就走,而是讓幾位婢女入內,伺候她先睡下。若是此時有些安神的藥物就更好了,不過楚子苓手頭缺藥,只是命蒹葭尋了些柏枝,架在爐上熏烤,讓淡淡柏香飄散室內。

許是失眠良久,随夫人竟小憩了足足一個時辰,方才轉醒。發現自己真的沒在被惡鬼驚擾,她喜的臉上皺紋都展了幾分:“多謝大巫,老朽後日再來。”

身為大巫,楚子苓可不該起身相送。看着那老婦人在婢女的攙扶下走出了殿門,才松了口氣。

回過頭,就見蒹葭雙眼發亮,興奮異常。這“演技”還說的過去嗎?楚子苓笑了笑,只是笑容未能進入眼底,她輕聲道:“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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