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像我?怎麽會?”

未滿不可置信地想着怎麽會那麽巧,頭卻開始發昏發沉,慢慢地,眩暈的感覺漸漸湧了上來。

魏承昭好似說了什麽重要的話,未滿頭暈目眩下卻聽不甚清。

又來了。

沒有藥的這些日子,時不時地就會出現這種狀況,她只要躺下休息一會兒便好。

可是下午去過小馮子那裏後,不是剛剛經歷過一次嗎?還睡了很久才緩過勁兒來。怎地這個時候又犯了?而且這回來得又急又烈,根本連個緩沖的時間都沒。

迷迷糊糊中,未滿扶着桌子艱難地站了起來,憑着感覺朝着床榻那邊搖搖晃晃行去。

“我得休息下。”她含糊地說道。

魏承昭方才因了一些緣故背轉着身子并未看未滿,而是仔細思量該怎麽同她說更委婉些。誰知聽到她的腳步聲慌亂,說話也含混不清,這才發覺不對。猛地轉過身,正巧看到未滿扶着床邊慢慢地軟下身軀倒在了床側。

他忙大踏着步子疾走過去。

意識不清的未滿只覺得自己跌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而後,她便陷入了“沉睡”,再感覺不到其他了。

等到再次醒來,未滿只覺得通體發寒,口中喉嚨裏有股子甜腥氣。那股子氣味直往上沖,還未睜眼,她就幹嘔起來。

有人将手放到她的唇上,低低叮咛道:“別吐,千萬別吐。”

對方的手冰涼涼的,像是自己的背一樣,有種毫無生氣的陰冷感。

未滿費力地将眼睛眯開一條縫,看着坐在自己身側的德妃,問道:“你怎麽在這兒?”

“我?”德妃的眼神空洞迷茫,帶着疑惑,“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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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了緩,未滿睜大雙眼,環顧四周,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密道之中,而自己,竟然是躺在謝無殇的床上。

她怎麽會在這兒?謝無殇呢?他去了哪裏?

腦中的話語剛要脫口而出,卻聽到德妃呓語般的聲音:“這兒可曾住過什麽人?為什麽,我覺得這兒很熟悉呢?”

她這話讓未滿倏地回了神。

謝無殇是誰?謝無雙的哥哥。謝無雙是誰?德妃。

于是,未滿總算是連着腦袋也清醒了,硬生生将方才沖到口邊的話給咽了回去。

她揉着還在痛的頭,想要起身,卻被德妃一把按下。

她現在眼神清明,再不複先前的迷茫,挑着眉看着未滿說道:“陛下說了,你必須躺着等到他回來,而且,不能将咽下去的東西吐出來。”

口中甜腥氣太重,未滿只覺得喉嚨一陣陣發癢,“我吐過血嗎?”

德妃臉上現出關切,口中卻是不依不饒地說道:“吐血?你臉色紅潤氣色極好,像是吐過血的人嗎?”

沒吐過血?那為何口中一股子血的味道?

不過魏承昭總不會害她就是了。于是乖乖躺好,再不亂動。一轉眼,卻見德妃正深深地凝視着自己,唬得未滿吓了一跳。

“你這是做什麽?”她問道,又見德妃臉色蒼白神色頹敗,鬓發也有些雜亂,就關切問道:“你怎麽了?”

德妃扭過頭,垂眼盯着床前幾尺的位置,喃喃說道:“你見過我哥哥對不對?”

謝無殇?當然見過!

但魏承昭不告訴德妃,未滿也決定打死不承認,“當然沒!我怎麽會見過你哥哥呢?”

“可是除了他,還有誰能為你将毒清掉呢?我方才給你把脈,明明毒素已經清掉了啊……這兩天,是誰給你清了毒的呢?”

德妃說着,側眸看向未滿,嘴角露出絲慘淡的笑容,“你都昏睡了兩天了,陛下也陪了你兩天。外面都急瘋了尋不到他。若不是我……他急着趕過去,怕是大家都以為他出了什麽意外了。”

未滿這才記起,自己從幽蘭小築回去的路上聽魏承昭說過,謝家是毒醫之家,懂毒,也懂醫。他讓德妃去看小公主,其實是想讓德妃看看小公主的病情。

可她這毒,到底是不是謝無殇給解的?

她甚至不知道,謝無殇究竟還在不在宮裏……

“原來你是去給小公主看病的。”

聽聞她提起小公主之事,德妃頓了頓,說道:“我早就勸着陛下讓你去看看她了,陛下不肯。如今逼着他,總算是讓他狠下心來了。”

“你知道小公主是誰嗎?”

未滿搖搖頭,猜測道:“是先皇和先皇後的女兒?”

“不,”德妃直接否認了未滿的想法,“她是錢家的女兒。”

“錢家?”未滿想了想,又想了想,愕然說道:“難道是……”

“沒錯,她才是真正的錢家人。而你,不過是個冒牌的!”

“那我……”

德妃輕輕嘆息着,撫了撫未滿額角的發,“幽蘭小築,本該是你住着的地方。”

她簡短一句話,将未滿吓了個半死。強撐着想要坐起來,卻被德妃又按了回去。

“陛下一即位,就命我想辦法暗中将藏書閣內所有人的畫像都想辦法給銷毀了,就連邏迦女帝的也不例外。當時我驚嘆于邏迦女帝的美貌,求他許久,最後也只留了這麽一小張來。原先我還不懂這是為什麽,直到我見了你。”

德妃說道:“我一看見你,就驚嘆于陛下的深謀遠慮。若是太後也見過邏迦女帝的畫像,斷不會輕易放過你!”

“可我……十三年前,我也才剛出生啊……”

“可不就剛出生麽!”德妃陷入回憶中,聲音有些飄渺起來,“當年先皇後給公主辦滿月酒,大家都去了。錢老爺原先是先皇的貼身侍衛,後先皇開恩,讓他出宮娶妻生子。恰巧不久前錢老爺的夫人也生了一個女兒,比小公主只大了半個月,錢老爺就将她帶了去。直到後來,有人端了一碟子芙蓉酥進屋……”

她沉默了許久,一擡眼看到未滿盯着自己時那驚惶的眼神,苦笑了下,說道:“當時宴會還未開始,先皇和先皇後以及兩位大人、三位夫人都是吃了芙蓉酥中毒而亡。小公主那麽小,竟然也被喂了芙蓉酥。好在她太小,只沾了些點心沫而已,故而沒死,但神智受損,再也無法像常人那般了。”

“那我……她,那是怎麽回事?”

“你是吃了些點心沫不錯,但那點量只是虧損了你身子。幽蘭小築那位是……當時錢老爺自覺身份低微,并未一同用點心,居然是唯一一個活下來的。他看先皇和先皇後情形不對,殺了那嬷嬷後在自己女兒口中塞了些點心擱在了她們身邊,他則偷偷抱着你走了。她吃的,比你要多。”

竟然是……事實竟然是……

一向疼愛自己的爹爹,竟然是……

想到兒時錢老爺抱着自己輕喚“乖囡囡”的樣子,想到幽蘭小築裏小公主那蒼白寧靜的樣子,未滿只覺得巨大的哀痛襲上心頭。

望着她眼淚上湧的樣子,德妃摸了摸她的臉頰,說道:“你不能哭。你若是哭了,可能就會吐。若是吐了,豈不是白費了陛下的一番心思?”

“你是不是恨我?”感受着德妃指尖帶來的冰冷寒意,未滿哽咽着問道:“可是,這不是我的錯啊,我,什麽都不知道啊……”

德妃踉跄兩步走到桌前,扶着桌子,哈哈笑着,豆大的淚珠卻一顆顆滴落下來,“我知道。可那時的我,能去恨誰?當年我連這事情是誰做的都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和陛下登上王位有關系!和那剛滿月的女嬰有關系!難道讓我去恨陛下?可是,若不是當時年僅十歲的陛下也參加了你的滿月宴,知道了消息後尋到錢老爺将他出宮,你根本就活不下來;若不是他遣了王公公提前一步趕到謝家,我就活不下來。若不是他想辦法讓俞家收留了我、又讓我以尚書之女的身份進宮,我也不會衣食無憂到現在。我想恨陛下,可是,我,又如何恨得起來?”

未滿的頭亂哄哄地攪成了一團。

當年魏承昭竟然也救了她,也救了謝無雙。當然,旁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其實也救下了謝無殇。

芙蓉酥,謝家,謝無雙……

若她當真是謝無雙,絕對留不得……

想到說這話的人,未滿驟然清醒過來,“是太後?”

對,是太後!當初謝無殇讓她給太後送芙蓉酥,她就覺得有異。如今想來……謝無殇并不是讓自己觸怒太後,而是想間接地告訴他不知道在哪兒的謝無雙,幕後之人,其實是太後!

“是,我本也沒想到是她。直到發現她看到芙蓉酥後面色大變,我才想到,竟然是她!”德妃望着未滿,心中大恸,“她不光是我謝家的仇人,也是你的仇人!要知道,你不姓錢,你姓魏!”

“對啊,我怎能不恨你呢?”德妃偏過頭,失神地望着未滿,像是在看她,可那空茫的眼神看上去又不像是在看她,“若不是有了你,皇位後繼有人,那女人或許就不會尋哥哥要毒藥了。若不是哥哥傻,以為那女人真是要拿藥去毒死家中之鼠,又怎會惹禍上身,搞得謝家一家被滿門抄斬呢?”

“他傻,爹爹也傻,謝家人都傻!”謝無雙忽地發瘋一般吼道:“那藥一看就是哥哥配的,可哥哥不承認,爹爹不承認,伯父不承認,爺爺不承認,不就沒事了?偏偏他們一個個都還認了!他們以為不過是個藥而已,能惹出多大的亂子?大不了家法處置哥哥一頓就是了!誰知竟然是滅門之禍!憑什麽?憑什麽那女人想要自己兒子當皇帝,就把大家當傻子來使喚!”

“夠了。”

短短兩個字,聲音并不大,卻威嚴十足,輕易地壓過了德妃悲憤的聲音。那清清涼涼的語調,是某人特有的。

躺在床上滿眼含淚的未滿和在桌邊痛哭的德妃兩人同時偏過頭去看,這才發現魏承昭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口。

雖然看上去衣冠整潔發絲不亂,可是他眼底卻有着抹不去的哀傷。

德妃抹了抹眼淚,說道:“陛下,要殺要剮,随你吧。”

“殺你?”魏承昭悲涼地說道:“頤景宮都被你給燒了,宮女太監沒事偏偏太後到現在還尋不到人……”

他言盡于此,看也不看德妃,走到床邊,想要撫上未滿的額,問道:“舒服些了嗎?”

在他指尖剛剛觸到未滿額的時候,未滿卻是偏過了頭去,“不必哥哥費心!”

不是她不想感激他的愛護。可是,他的母親殺了她的生身父母……讓她現在如何面對他?

況且,若她是先皇和先皇後的女兒,而魏承昭是王爺之子,不是堂兄妹又是什麽!

本是穩如松的挺拔身影,卻在一聲輕輕的“哥哥”後仿若站不住般地晃了晃。

魏承昭在床邊緩緩坐下,沉默許久,低低說道:“我只是養子。”

他的一句話,讓未滿和德妃兩人同時轉過頭,不可置信地看向他。

“我只是養子。父王……養父他身子不好,母親懷胎甚是艱難。好不容易懷上一個,後來生産的時候,生下了個死胎,母親就将我抱了來。三歲時,養父便已去世。在我五歲的時候,有個婦人曾經尋過我,說是我親生母親。我吓壞了,就跑去偷偷問起乳母。乳母是個慈祥溫和的人,她悄悄告訴了我這件事,讓我不要同任何人說,還對我說,若是再碰到那個婦人,萬不可承認那婦人的話,但是卻要對那婦人恭敬些。我将此事悶在心裏,誰都沒告訴,可是,那天起,那個婦人和乳母,我就再也沒見過了。”

“母親同我說,乳母是去了楚家了,就是她的娘家。可我不信。直到現在,我也不信。”

他十指微微顫抖,未滿便對她們的“去處”猜到了八.九分。她輕輕握住他的手,嗫喏着說道:“那你,可恨她?”

魏承昭想了很久,也沒回答這個問題。

太後崩逝,楚賢妃和良昭媛明顯憔悴了許多。而後一年多的時間內,随着楚家失勢和依附着楚家的楊家出事,楚賢妃和良昭媛兩人的品階也一再下降。

後宮內再沒進過新人,故而雖然她們的日子比以往艱難了些,卻是也還過得下去。

不久之後,錢家堂而皇之地當上了皇商。錢老爺和霍大将軍非常談得來,常常坐在一起把酒言歡。

如今兩家共同的女兒未滿,已是婕妤。

她在幽蘭小築,給小公主梳着發,問坐在一旁看書的魏承昭道:“晴姐姐那邊沒什麽問題吧?”

魏承昭翻了一頁書,不甚在意地問道:“能有什麽問題?”

“這……”

未滿欲言又止。

前些日子對外宣稱清婕妤病重,然後不治身亡,實則是清婕妤裝病,又讓錢老爺想辦法弄了個年紀相貌相當的女屍來做了場喪事,将清婕妤偷偷送出宮了。

那時魏承昭才向未滿坦言道:“當時我還不明白為何霍家執意将她送進宮。直到清婕妤向我提起要收你為義女,我才知曉了霍家的意圖。

“當年那嬷嬷要往你口中塞點心的時候,先皇和先皇後并未現出異狀,幾人就也都沒有防備。是路過的霍夫人看到後給攔下來的,說孩子太小,不能吃這些,先皇後便不許嬷嬷再喂你了。若不是霍夫人,恐怕就算将你救出來,也已經晚了。

“當時先皇他們出事,霍夫人就在隔壁屋子裏。她看到錢老爺将你帶走,過了段時日後想辦法尋到了錢老爺。知曉你日後可能會進宮,她就想辦法将清婕妤提前送了進來。”

這時未滿才知道,為什麽霍家一個官宦人家竟然在商戶聚集之處買了個宅院,還時不時帶着自己小兒子過去錢家玩。

霍豫晴來這宮裏的目的已經達成,而且魏承昭和她從始至終都并未有什麽,故而他想辦法将人送了出去,也算是報答霍家人的一片心。

至于往後她的新身份,自有錢家和霍家聯合想辦法,不愁找不到好出路。

“晴姐姐可就爽了,天高海闊哪兒都去得。我就慘了,只能在這四方天地裏……唉……”

未滿給小公主梳着發,唉聲嘆氣地說道。

小公主也樂呵呵地跟着說道:“天高海闊,天高海闊!”

魏承昭總算是從書卷上擡起眼來了。

他看着未滿半真半假的痛苦模樣,似笑非笑說道:“本還想讓你過上一年半載地當個閑散皇後呢,如今看來,倒不如讓你當皇上,我當皇夫,嗯,那樣說來你或許能更輕松些吧。”

一聽這話,未滿頓時頭大,忙連連告饒。

笑話,讓她這個愛吃愛玩的去學邏迦女帝當個女皇帝?那不是要命麽!

在她看來,驚才絕豔的邏迦女帝是怎麽死的?

活活操心累死的!

所以,絕對不能讓魏承昭将這個想法實施下去!

魏承昭看着她無限哀愁無限委屈的樣子,心裏爽快了,摸摸頭說道:“乖,只要你不整天想着出宮去,我就不把你的身份給挑明了。”

未滿頓時歡天喜地起來。魏承昭笑得一臉得意。

五年後,魏承昭與皇後錢氏的長子出世,封為太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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