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我何必淌這趟混水?我自己問自己。

單說是為了汀蘭的話,我絕對不會如此鹵莽,擇人對一個這裏的女子絕對是和生死一樣重要的事情。也許我可以幫她推波助瀾,但也絕對不至于這樣去左右他人。更何況,易揚本來對汀蘭的心思心知肚明,卻長久地視而不見,我這麽做無疑和碰南牆是一樣的道理。

我不是看不清楚,那我為什麽又要這麽做?我就憑着那一時的沖動就這麽脫口而出了?

這個本來也不是我的世界,也許在某個時候,明年,明天,下一秒,往界人就可以找到我,帶我離開。那我又何必在這裏多生事端?

我只是抱着念頭這麽說了,這麽做了,那麽潛意識裏,我是不是也在為自己打算?易揚總是把自己畫成一個完美的圓,一個圓滿無疵的球,拒人千裏之外,心思更是讓人難以琢磨。而我,我總是下意識地找各種各樣的尖刺去戳他的外殼,想敲開一個小洞,去看看,他到底裝着什麽。

我的确是為了汀蘭沒錯,但是,自己卻也窩藏私心。

自己把自己省識個清楚,卻又打個冷顫:從我降臨至今,易揚從來都是這個樣子,我從來都看不出他的打算,所以我從來都在不斷試探猜疑。

我在意他?

他是天師,他是這一界第一個與我相交的人,更重要的事,他身上清雅高潔的氣質和木旭如出一轍。所以我在意嗎?

但是,他卻又如此另人望而卻步,利用感情如同玩弄什物,千萬城府,手段淩厲不念其它,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萬事于胸,掌控八方……一方面我抗拒着他身上和木旭一樣的清雅,另一方面我又不斷地在琢磨他的想法,越發和他針鋒相對……

暗暗搖頭,彼時我厭惡他利用水匕銎,而此刻,我也抱着不單純的目的對待汀蘭。

汀蘭只是個小小侍女,我自然是有心成全她的心思才與她結拜,不然她端茶送水的身份如何去相媲天主教天師?讓她去做個小老婆也不是我想看到的。而我,是否也是下意識地一邊讨好天師,一邊想往他身邊插人。

是嗎?是嗎?我也學會勾心鬥角,防範他人了嗎?我也成了,我最不願意成為的那種人?

越想越覺得自己卑鄙可恥,仔細一想,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裏居然包含這麽多自私自利的想法。我孤寂太久,又總是遭遇背叛,所以我下意識地總是在想方設法保全自己,不要再去受傷流血。當我此刻看清楚時,我對我的所作所為只能是愧疚地無以複加,我一邊當作天使,揮着神仙棒去幫助單純的少女尋找王子,一邊卻是自發而然地在為自己設想。我本無心,但是我潛在的想法在蟄伏了這麽久之後終于爆發,在汀蘭這件事上完全暴露出來。怕受傷,怕流血,怕背叛,怕,那一次又一次讓我措手不及的傷害,于是,內心中在不斷掙紮着,要不顧一切去自保。

我沒有明确的意識,但是我确實這麽做了……

在外又晃蕩許久也不願回天顏殿,讓我如何面對我單純的小姐妹?只是躲不開的終究是躲不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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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

我人還沒進門卻見汀蘭飛奔而來,“咚”地跪了下來。我急急伸手去扶她:“你……你這是幹嘛!快起來……”

汀蘭擡頭卻是淚流滿面:“主子,汀蘭一時鬼迷心竅,一心高攀,主子……”

“說什麽呢!快站起來。”

“主子,汀蘭知錯了,汀蘭再不敢造次了,主子你定要原諒汀蘭啊!”

“汀蘭!”我叱呵她,“別胡言亂語了,快起來吧,地多髒啊。”我手上加勁要拉她起來,她卻不為所動。

“求主子……”她嗚咽不止,“讓我留在主子身邊吧,汀蘭自知低微,斷不該有亂紀的想法,汀蘭此生只求伺候主子一輩子,主子你……”語末,居然泣不成聲。

我不語。

她繼而哭道:“我知主子是為了汀蘭才去求天師,還擔心我個下人身份低微……但是我不能啊,我只求留在主子身邊就好了……”

我皺眉:“天師譴人來說了什麽嗎?”的

她馬上搖頭,淚花四散,複垂首流淚。

我輕輕蹲了下來,慢慢伸出手去,輕輕擦拭她眼角的淚水,默默無言,內心翻滾。

那一刻,我對自己說,從今以後,再也不要玩弄權術。我只是輕微地觸及就會有像汀蘭這樣無辜受害的人。

世界上有各種各樣的戰争,而所有争鬥的背後其實都是掌權者的互相傾軋。無論舉着什麽旗號,高喊什麽正義,為了什麽理由,争鬥的犧牲品卻永遠是像汀蘭一樣的無辜良善。

我自己怕受傷害,別人也是一樣,己不所欲,勿施于人,三歲小孩也能說地出口的道理我自然也是知道的。我不是聖人,卻正是因為傷重所以明白。有些疼痛可以讓人沉淪,有些疼痛卻可以讓人升華。

《天歷·年紀》——“朱顏一年七月十二,東竣邺山莊莊主邺永華戮掌財護法禮書泉,遂譴育人護法年觞擁兵十萬,長驅東下,正罡風,除孽障。

賊邺性狡詐,聞風而循,領兵離莊,蔽鋒芒而指天山,借道寶瓶口,一路破城,圍軍光道。

天師怒甚,授意年兵,萬二直往,搗賊根踞,餘部飛馬來濟;更召八方五旗,于光道築壘。

邺出南緣,聞莊歷難,分兵五萬回救。亦自知難敵聖明軍,乃攻緊,日動三役,光道壁厚,更有握兵護法當菲琳雪莅位守城,固若金湯,故五日而不下。邺賊氣緊,攻猛,光道大急。”

天山上一片血色。

邺永華攻打光道已經五天了。

八萬聖明軍還在塵土飛揚的回營路上,而城外的十萬帶甲莊丁卻是攻勢愈加猛烈。邺永華一路破城,無一不是速戰速決,少則半天,多則一日,就是一城。這一半是因為邺永華在和聖明軍搶時間,一半是因為五旗大部分可戰人馬都聚集在光道。與其讓邺永華各個擊破不如合其力共抗外敵。

光道的确牢固,但是死傷也頗為驚人。尤其是守城的前鋒營,更是傷亡無數。五旗本來不是正統的軍隊,現在由當菲琳雪臨時編制的幾個守城陣營更是遠遠比不上聖明軍,而帶甲莊丁卻是出人意料的勇猛彪悍,戰鬥力之強,遠遠超過了之前的預期。面對一天強似一天的攻城,這光道還能守得了幾日卻成了無法預言的了。

但見這天山,如今是光道的後方,不斷有重傷的人被送回來,但是卻絲毫無法阻攔那些不斷在力争要去前線的侍者子弟,尤其是年殇育人院裏的年輕人,每天都在強烈地期盼着天師能讓自己去光道。

一邊是不斷的呻吟聲,另一邊卻是高漲的戰争情緒。

我接連數天不見易揚,只有易揚派來的紅衣傳話,簡單介紹了山下的守城,一而再再而三地囑咐我千萬別下山,最好,連天顏殿也不要出。

我數天不見易揚。

易揚越發地勞累,邺永言和水匕銎亡,又無人接位,賞罰堂和天寶殿的事務全部由易揚直接接管,年殇出征,育人院的事也要關照。本來事務就夠繁重而山下的攻城更是讓人一口氣都喘不過來。易揚身擔了數份擔子,沉重地我都不敢想象。

山上彌漫着血的味道,在天顏殿門口可以看到受傷的人被送來推去,耳邊全是盔甲摩挲的聲音,眼見的,是教衆手上腰間一把把挂着血氣味的兵刃。望者骨寒。

只有天顏殿不見一絲風浪,日日安寧。的

不安的情素越來越強,有時候夜晚隐隐可以聽到有人在呻吟,也禁不住開始害怕起來。戰争,死亡,殺戮,這些血腥的詞彙确确實實地在向我耀馬揚威。

一旦開始害怕,害怕就連綿不絕。

我終于忍不住在一個黃昏去天測殿,雖然易揚事務繁忙很可能不在殿裏,但我總是想去看看,哪怕在天測殿坐一會兒也能安心些。

一路走去,在路上迎面走來數人。卻是擡着一個重傷的人,我忍着心裏複雜感受,輕輕俯身看去。

一個血人,右膝以下的腿全沒了,左臂也給砍了個只有皮肉相連,人已經昏死過去,年輕的臉上生機寥然,“念旗泊遠,第二前鋒營。”旁邊有人低聲說。

我揮揮手:“這可耽擱不得了。”那幾人會意,飛快地離開了。的

胃裏翻滾,一陣惡心。

恐懼更是脹大起來,害怕使得我渾身瑟瑟發抖。

“主子,你……”旁邊的汀蘭不無擔心。

“沒事,”我強笑了一下,“我們快走吧。”

幾乎這是我走地最快的一次,離天測殿近一步,似乎就能安心一分。

我原以為易揚不會在,碰巧地,那天他剛好留在殿內。

易揚坐在會意堂的書桌後。的

他臉色更是相被抽了血一般,滿眼紅絲,顯然數夜未眠。桌上文碟書簡堆砌地更加高了,我進來的時候,他正在凝視着支起來的羊皮地圖,眉頭輕鎖。

我進來,他卻連眼也不擡。的

我也不想打擾他,徑自走到書桌下手的一張椅子上坐下,汀蘭端來茶水,本本分分地退了出去。

我看着易揚,莫明覺得心安。

就這樣,他做他的事,我在一旁安坐。外面的世界已經腥風血雨,我确可以在這裏尋求一個躲藏的洞穴。

燭光晃動,光影斜織,兩個人的會意堂依舊靜谧陰沉。

夜落,易揚還在筆耕不辍,我放下茶盞輕輕站了起來,該回去了。的

“我派人給你備轎吧。”易揚依然沒有擡頭,也沒有停筆,只是口裏這麽說着,清越的聲音穿堂而來。

我一怔,點點頭說:“好。”

第二天上午,意外發現門口停着的紗轎,汀蘭回道:“天師吩咐,等主子睡起,接主子往天測殿。”

易揚還在會意堂,桌上的書簡明顯少了許多。下手的椅子換一把貴妃軟椅。一旁的茶桌上點了一盞熏廬,一看就是為我備之。

我依舊靜靜坐在一旁,易揚依舊處理他永遠也處理不完的事務。

熏爐發出清新的草地的氣息,融化了,會意堂終年不去的陰暗。

午時,一個紅衣進門:“年護法傳信。”他恭敬地遞上一個漆封的小竹桶來。

易揚接過,侍者退下。

竹桶內裝着一封簡信,信不長,可是易揚看了很久,越看神色越是嚴重。

等易揚放下信,面色更是陰晴不定。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停了停,開口說:

“暗門偷襲,軍糧被毀,年殇傷重。竣邺山莊分出的五萬人馬落井下石,纏鬥聖明軍,拖延時間。”

大驚:“那五萬人不是回去救莊的嗎?”

易揚冷哼一聲:“看來邺老賊絲毫沒把莊內二十餘萬的婦孺放在心上。”

“那聖明軍……”

“聖明軍倒是不懼那區區五萬人馬,”易揚說地平淡,“怕只怕這一拖延,光道會撐不到聖明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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