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易揚說:“別擔心。”
卻叫人如何不擔心?如果光道失守,我等一幹人全部被俘,就算聖明軍趕回來也只有繳械投降的份。
我絞着手指坐在那裏,忐忑不安。易揚卻不見得有什麽不同尋常,寫了回信去又繼續忙他的事情。
時間這麽慢慢過去,易揚鎮定自若的樣子卻也給人不少慰藉。
“不回去嗎?”易揚放下筆,合上了手中的一份文書。
我望望窗外,不知何時早已黑透。
“恩,現在就回。”我順言着站了起來。
“早些歇着吧,明日就不用過來了。”易揚說着,又拿過一份帳本來,翻開細看着。
我心裏一咯噔,“好……”
走出一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你明天不在天測殿嗎?”
“是。”
易揚看我躊躇,掃了我一眼:“從明天開始,天顏殿加明衛,你別擔心。”
“恩。”我應着,靜靜退了出去。
門外果然候着軟轎。
四個紅衣把轎子擡地四平八穩。
可是總有什麽事情覺得不太對,疙疙瘩瘩糾在一起。我坐在轎子裏慢慢條理思緒,突然腦中電光一閃:難道易揚要去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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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頭!回天測殿!”
“主子……”随轎的汀蘭挑開小簾,一臉疑惑。
“調頭!”說地斬釘截鐵。
“是。”
天測殿,會意堂。
易揚眼裏的血絲似乎更多了。
我直直走到書桌前,立在那裏看着他。
唯美的臉上失了血色,越發不似凡人模樣。
“不想回去嗎?”易揚見我去而複返,擡眼看了我一眼。
我不語。
易揚等了片刻沒有回音,終于停下手中的事,望着我說:“如此,我叫人收拾一下,你那去後堂歇歇吧。”
我定定看着他:“你要去光道。”
微一沉吟,易揚旋即一笑:“慧眼如炬啊。”
“……”
“前方來傳,攻城的主将俘虜了兩百來個教衆,聲稱要天師出戰,不然每半個時辰殺一人。”
我皺皺眉頭:“他們故意為之,何圖?”
易揚嘴角一揚,淡淡得說:“你可知那總将領是誰?”
我一楞:“亂斬刀泊軍?”
“泊軍是之前的總将領,原本是這次的前鋒,不過已經死在當菲琳雪刀下”易揚停了停說,“泊軍死後,這次攻城的主将就換成了邺飛白。”
“……所以你要去嗎?”
“邺飛白比泊軍強去甚多,當菲琳雪武功是不錯,只是怕謀略上遠不如邺飛白,況且,邺飛白這次叫陣怕是私人恩怨更甚啊。”
我垂首難言。
易揚看我沉默,輕輕嘆了口氣:“或許這些不該讓你知道的話會來地更好。”
我絞着衣衫,無語相對。邺飛白沒能釋懷,卻在拿起刀劍的時候找到了另外的宣洩途徑。而我,卻成了其它無數條亡魂的索命符。我是如此厭惡戰争和殺戮,卻此時卻成為最大的戰争和最多的殺戮的禍首。
而邺飛白,或許對他而言,攻打的不是天主教,而是易揚,或者說,他所想攻陷的只是我一個人而已。我總是希望自己可以做到最好,最理智,最明确,而真當我這麽做了之後我卻開始懷疑,我這麽做是否是正确的?
“……你……”我艱難地擠出一個字來。
易揚淡淡地說:“我答應過你不會傷他,你放心好了。”
“……那你呢?山下的五旗可萬萬不是竣邺山莊的對手。”
易揚一呆,嘴角似乎揚了揚,垂目道:“別擔心……如今我再不去,那麽還有誰能守得了光道?”
“當菲護法呢?”
“年殇被暗算,傷重不醒,”易揚慢慢地說:“現在聖明軍是年殇第二子年郎帶隊,只是聖明軍高傲慣了,怕是年朗難以服衆啊。”
“可是光道現在危危可及,你怎麽能讓當菲琳雪離去……”
易揚打斷我:“那更是非去不可了,只有當菲琳雪去,聖明軍上下一心,如此才能早日回救。”
我看着面前的人,形容憔悴,衣不解帶不知多久,卻還要去生死未蔔的戰場,胸口一熱,脫口而出:“帶我去吧!”
易揚皺了皺眉頭:“什麽時候學會胡鬧了。”
我定一定心,卻更是堅定:“不是胡鬧,我要去光道!”
“不許去!”
“為什麽!”
“兵荒馬亂的,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看這仗也不用打了。”易揚說地有些急,有點不似平常的語調。
“我是聖女,你是天師,我說的話就是再沒分量也不至于全成了耳邊風吧!”說地硬氣。這也許,是我第一次端聖女的身份出來壓他吧,我暗想。
我的确害怕死亡,害怕戰争,而當我所怕的一切都因為我而發生在別人身上的時候讓我如何置身事外?一直以來,我只是消極地随波逐流,聽之任之,看眼前身邊的事情起起落落,卻從來不去做什麽,道是無奈,其實心死。這一次,我也可以逃避,躲在天山上。
只是這一次,我卻最終放棄了消極下去。或許是我第一次,有了“要做些什麽的”的念頭。
“為了邺飛白,值得嗎?”易揚聲音卻是軟了下來。
我別開頭去,不去看他。
好一會兒,聽得他輕笑了一聲:“竟又是想錯你了……”
我轉過頭,看着易揚。
“早點歇了吧,明天一早下山。”
光道是天山腳下的城市,守在天山的要塞上,防禦工事自然是無懈可擊。
光道分內外兩城,內城多是富貴顯族,商街店鋪,高樓大院,外城只是零星住了些平民而已。原本光道是沒有內外城之分的,直到蘇沩掌大權之後,大興土木,在光道城外又新建了城壁,牢不可破,卻是完全的防禦工事。也許蘇沩早就想到,或許有朝一日,邺永華會帶着華焰無窮的怨念而來。
八千侍者傾巢而出。
光道。
易揚本想是把我安在內城,我卻執意要去外城城牆上,聽說那兩百個被擒的教衆就跪在城外,每半個時辰,就有一個倒下。
我和易揚站在一排盾牌手後,透過盾牌的縫隙往下看,下面的人看不到我們,我們卻可以把下面的人事一覽無餘。第一眼看過去的時候,只見城外的沙地上早已有十多個人身首異處。旁邊守着有一隊烏黑铠甲的竣邺莊丁。望向遠處,青黑色的營帳一直連到天邊,一匹匹惡狼正潛伏其中,張牙舞爪,幾欲撲人。
我問易揚:“城下的人要怎麽救?”
易揚看着遠方,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思索什麽。漫不經心地應付着:“先看看吧。”
我皺了下眉頭。
卻在此時,峻邺山莊那隊看守的人中出來了個小個子,流裏流氣地走到一個教衆旁,不知說了句什麽,那跪着的教衆眦目瞪眼,惡狠狠地向那個小個子臉上吐了口唾沫。小個子冷笑了一下,一把把臉上的穢物抹去,手起刀落,原本跪着的漢子立刻腦袋搬了家。無頭的身子狂噴着血柱,掉地的腦袋上牛眼大睜着,仿佛看見了自己殘缺的身子。
我渾身一陣顫抖,幾欲想吐。易揚伸手扶我穩我,在耳邊低聲說:“我送你回內城吧,這裏風大。”
我點頭說好,轉身之際忽然聽到一個清亮的聲音從城牆下傳來:“貴教天師看來是不把這幾百條人命當回事啊!現在都要沒來!嘻,我們總将領傳了話了,再有一個時辰沒來,兩百個人一起掉腦袋!”我猛然回頭,卻看城下多了一個騎着棗色駿馬的人,短發淩亂張揚,一雙棕色短靴踩在精鋼馬镫上,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腿來,馬鞍旁挂了一壺白翎長箭,小铛身背一把巨型的重弓,正坐在馬上笑容明媚。
“小铛……?”
易揚側眼瞟了一眼來人,對身旁的一個紅衣說:“叫他們放人,說我已經來了,一個時辰後城外相迎。”說罷伸手過來扶我:“走吧。”他說,平平淡淡,與以往一樣。
我僵直着點了點頭,任由他扶着,剛轉過身,底下忽然響起小铛有點顫抖的聲音:“清……清清,可真的是你?”我渾身一僵,随即馬上快步離開。當昔日的故人站在對面的沙場,相見難,相認更難。
光道城內最近一直人心惶惶,而就在今天突然全城為之一振:天師和聖女都下來坐守光道了。
原本天主教在光道有幾處院落,現在院落旁的房屋客棧突然價格飛漲,連門前的道路上都有不少帶着糧食,打算就地而眠的人。大難當頭,他們只是想尋求保護,以為離天主教近一些,再近一些,就會得安穩。
易揚挑了個周遭人最少的院落給我,住在深院內,倒也聽不見四面嘈雜。
我看易揚一路少話,似乎若有棘手之事,心下一思索,卻也明白過來:峻邺山莊把光道圍了個密不透風,卻讓當菲琳雪如何出得了去?
過了許久,終于忍不住問道:“可是在想當菲琳雪出城之事。”
“你不用多心。”
“可有良策?”
易揚看着我,鴿子灰的眼睛清亮卻不見底:“你既有妙法何不直言?”
我搖搖頭:“說不上妙法,不過是個渾水摸魚的法子。”
易揚淺笑:“我也是這般想,我出城應戰,讓當菲趁戰時悄悄溜了去。”
“年殇傷重,這件事估計竣邺山莊也該得知了,怕是現在光道城裏連只蒼蠅也飛不出去。如此硬闖怕是只能依仗當菲武功高強,但萬一當菲也不幸受傷呢?”
易揚點點頭:“此事确實難有良策。”
“其實可以走一個李代桃僵的法子,”我邊思索邊慢慢說着:“你出城迎敵,不妨假意不敵,邊打邊退,然後看着有和當菲琳雪身材相仿的莊丁,順手抓幾個回來……”
易揚嘴角一揚:“等夜黑再反撲偷襲,邺軍陣腳一亂,扮成莊丁當菲自然有的是機會過這淌混水。倒确實是個法子。”
我點點頭。易揚低頭細想了片刻,道:“看來除此之外更無它法,你歇一會兒,我現在去安排。”停了停,他低聲問道:“你……可要人來陪?”我一呆,光道危急,所以任憑汀蘭如何懇求我都決意沒有帶她下來。
我搖搖頭,“不用。”
易揚也沒說什麽,起身向外走去。
“你……”看他邁出門檻,我喉嚨裏突然冒出個音來:“千萬小心。”
易揚輕微一怔,優雅地微微颔首,邁步走開。
城外,許正是戰馬嘶鳴,殺聲四起的時候,不知峻邺山莊那邊是否真的是邺飛白出戰。易揚說他答應了我不會傷他,可這刀劍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哪裏還有什麽其他顧念?
屋內,坐立難安,半天過後,居然有易揚遣來的紅衣給我通風報信。
“一切順利,安好,勿挂。”
卻不知這個“安好”是說的誰。
日落的時候,易揚終于來見。
我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看得他暗暗好笑:“放心,久沒摸兵刃,還沒有那麽不濟。”
我問:“對方戰将是誰?”
“還能是誰呢。”
我默而不語。
易揚倒也沒為難我,随手拿起我桌上的帳本。
“這是什麽?”
我這日實在心裏悶亂,胡亂翻了翻易揚帶來的一大堆文書,碰巧翻到這本最近的帳本。才看了兩行就立刻頭昏腦漲,古時沒有專門的表格列單,所有進出款項都密密麻麻累在一起,甚至沒有标點符號,看一本帳,真的要學很久才會從帳本中看出財款的漏洞差錯來。
易揚出征,反正也閑來無事,我這一天就就着房內的筆墨畫了本帳譜,把這本帳本重新眷騰了一遍。在大學裏選修過實用數據管理,格式是大體一樣的,分格列表,編號排序,只是現在沒了電腦檢索很不方便,所以又做了個簡易的搜索目錄,比原來那本爛帳好了不知多少倍。
“是帳本。”我答道。
易揚微微挑眉,我複而解釋了一遍這帳本如何用:何為支出,何為收入,按日期如何查找,按類別如何查找,如何總項,如何分加……
易揚聽着,不時問些細節的問題。
一本帳本解說完,直說地我口都幹了。易揚卻還是興致昂然。
“天師,當菲琳雪來見。”門外突然有人出聲。
我一晃神,才發現窗外居然已經天黑。
進來的當菲琳雪穿着正是邺軍的烏黑戰甲,半低着頭走了進來。
“聖女,天師。”當菲行禮道。
易揚擺擺手:“準備地如何了?”
“均已妥當,”當菲琳雪啞着嗓子說,“只是,天師……”
易揚打斷她:“行了,我知道的。不必多言。”
當菲琳雪更是黯然。
易揚又說:“下去集結人馬,子時三刻行動。”
“是。”當菲琳雪應道,卻不見要走的意思。
易揚淺淺地看着她:“還有何事?”
半晌無話,忽聽得“嗵”的一聲,當菲琳雪直直地跪了下來,額頭磕地。
我大驚道:“這……這是做什麽!”
當菲琳雪卻似沒聽見我說話,只悶聲道:“當菲無才,不得有助益之處,天師一人肩抗萬鈞卻無我所能擔之重。竣邺山莊豺狼虎豹,意圖昭然,此番攻城乃志在必得。天師遠勝常人,只是當前敵強我弱,城內外強中幹。雖然當菲明白天師定有良方秒策度過難關,只是萬一天有不測,天師若是無力回天,當菲懇請天師忍一時之短,折槍頭,莫相争,留地青山常在。當菲即使肝腦塗地也定會救天師脫險。望天師千萬珍重……”語畢,當菲依然跪着沒動。
易揚輕輕合上帳本,揉了揉眼角:“行了,下去吧。”語氣居然更是淡然。
當菲一僵,忽而猛地站起來,彎腰拱手,聲音依舊硬朗:“此番領軍,定不負天師重托,如不及回救,當菲提頭來見。”軍令狀立罷,當菲琳雪轉身而去。
易揚看了看我,溫言道:“你早些歇着吧,我也該過去了。”
我點點頭,他亦起身而去。
屋內餘我一人。
我輕輕走到當菲适才跪着的地方,伸手下去細摸。燭火閃爍,看不清楚,卻摸地真切。
一片淚濕。
或許這次攻城,局面比易揚告訴我的要危急得多。
當菲琳雪魁梧硬朗,臂力之強怕是普天之下再無敵手,當握兵護法也有六年多,卻不想也是有淚的。
天主教無數的權勢和富貴之下,無數争權奪利的明槍暗箭之中,無數殘酷的,血腥的你來我往之下,掩蓋了多少不可告人的情?
誰說巾帼無情,卻依然是兒女情長。
誰道天山冷漠,卻是處處癡人長情。
在地牢漫長的黑暗和無望中,一點一點開始崩潰,突然門口開啓一道光明,像長久的沉淪突然被人點化,像無垠的荒草被人點上火種,像久旱逢甘露,像餓庖得嗜食。一個人影背光而立,宛如神将。
“你的聖明軍在等着你,當菲護法。”清越的聲音穿越重重。
許是在那一刻,心中的聖明軍,就在他的一句話之下,
灰 飛 煙 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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