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3)

,收起真心,淡淡發射着冷清的光。

幾個死士頓時肅然起敬,雙手交叉置于胸前,低聲款頌。

小铛,我也曾心許過一個人,初識情滋味的甜蜜,對初次的怦然心動執着不已,卻在日後慢慢明白,當時愛上的也許只是愛情本身而已,好比做了個一件美麗的衣服,然後深深迷戀上了這件衣服,這時有個人出現了,便把這衣服挂在他身上,便以為這個人就是吾愛了。可是,吾愛,是麽?

愛上的是這件美麗的衣服,還是穿衣服的人呢?

等到後來,再遇到美麗的人,我也會想,我愛上了,是斑駁的面具,還是面具下的人?

所以,你呀,日後就明白,世間萬花遍開,再回首,落葉只是個美麗的笑話。落在心裏的朱砂痣,或是挽不回的白月光,有些缺憾,有些唯美,落在心間,落在彼時,卻也夠多了。

我沒有與你同去。

當菲琳雪面臨巨大的壓力,冷蕭不在,天師步步緊逼,雖然表面上勢均力敵,但其實當菲遠不是易揚的對手。當菲琳雪對天山,對我,一片赤誠,不忍睹其慘敗。邺飛白此次得其援手,希望他日能對當菲回以一二,而今對于當菲琳雪,只有期盼冷蕭可以無事歸來,或者可以招攬部分暗門的援軍。

天師出兵壓迫,由出在我,如今惟有自縛上門,或許能暫時緩解雙方局面,當菲琳雪能有片刻喘息,也不至于自亂了陣腳。

我不能同你去啊,難道讓當菲琳雪一腔熱血對空月?讓這天山樓塌血洗?你可知,當菲付我身的信仰之重?付之魂,付之血。天山之亂,責不在我而起因在我。我曾歷經暗門內戰,如今仍可聽見那些亡魂的呻吟,樸藤戈,平嬌,虞枕水,廣子林……眼看天山硝煙滾滾,我卻只看見天之頂上亡魂飄蕩,盤桓不去。

幾番威逼游水下,這隊死士依然不肯離去,趕車那人問道:“那麽聖女,你要往何處去?”

“天測殿。”

所有人均沉默。

我環視四周道:“你們若陪我前去,定是有去無回,你們可明白!”

趕車的人揚起頭,昂然道:“我不怕死,我送聖女前往!”

片刻後:“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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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去!”

“還有我……”

我舉手制止了他們說下去。

我冷冷環視他們:“你們知道我為什麽要去嗎?”

“去,是天昭,更是形勢。當菲護法如臨淵口,生死悠關,你們是她全心相信的精英,正該生死想随,怎麽可能随我白白送死?我去無可憂患,你們則是命不保夕。都走吧,命令你們。”

一時,噤然無聲。

對了啊,你會問,你怎麽不恨呢?天主教才是害你的兇手,到底在牽挂什麽?

“紅塵”二字不是答案,或許只是借口。

說一千,道一萬,我也是癡,也是念,也是傻。

以前看一本書上說,當你彌留之際,你會想起什麽?是萬貫的家財?是無上的權位?還是生死的愛情?也許都不是,只會想起,你最寒冷時的那杯熱茶,你最饑餓時候的那碗殘飯,你最孤獨時候的那個懷抱。那個不早不晚,恰在那時撥動靈魂的雙手。

我曾絕望,也曾在死亡的邊緣游走。那時我總起那雙手來,想奔上去,展開那手心的紋路,可有與我糾結。

可我一度不相信,一度不确定,這麽一路猜疑,一路否定,想隐藏,欲蓋彌彰。

嗔,人的原罪。

我卻開始慶幸我的救贖。不管愛是什麽,恨又是什麽,都是刻在心上一道又一道,人都道:愛恨的距離,有時候比一張紙還要薄。一個又一個報不完的恩怨,最後只會埋死了心。

等個百年,多少愛多少恨,不都灰飛湮滅,浮世冉冉,還剩什麽?愛又如何,恨又如何,不變的只有浮浮蒼生,莽莽天地。

何其如瞬,能拿多少愛,能拿多少恨?

我不恨,絕對不恨。都會如瞬,都會随煙,都會化塵。

“紅塵”不過是個借口,最堪不破,不過一個說來可笑的“情”字。

說傻子有一妻,傻子想給妻買雙鞋,走了三座山,過了三條河,去了集市買鞋,卻不知妻足長,于是又翻了三座山,趟了三條河回家比了妻的足,就這麽雙手比着又越過三座山,渡了三條河去給妻買鞋。

我想傻子定是真傻,雙手比着,翻山越嶺去給妻買雙鞋,可是,比着的哪裏是個足長,比着的分明是個“情”字。

小铛呵,現在你可明白?

我就是回繞不去的靈,萬般波折回到天山,逃不開,斟不破。明知一無所有,也別無所求,只求這碧雲如洗,長空浩淼,卿卿常在,油鍋也罷,刀山也罷,我心如饴。

邺飛白知道芷蒲谷所在,芷蒲谷的主人就是那閻王劫所在,天下雖大,若說有人能愈治你的耳朵,也許就只有先生了。邺飛白平定邺心之後,定會帶你尋醫,你別使性子啊,一定要去的。

那時天山的危機可該塵埃初定。我等你佳音。

該走就走吧。當走莫留。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

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着,愛別離為苦。

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羁縛。

其實你該知道分離是什麽。

我說不再分離,沒有騙你。

清字

死士走後,我在原地伫立片刻,整一下裙擺,淺淺笑了一下。

順着去天策殿的近路,慢慢走上。

我衣着并非天主教人事,卻明顯是上等布料,不是尋常仆婦可比,剛走出小道,便有暗處的隐衛跳出來呵問是誰。

我淡淡掃過,回道:“回禀你們天師,說‘二月春風似剪刀’。”

109

不知從哪裏吹來的輕羽,偏偏纏繞着衣帶不去。

身旁是得訊匆忙趕來的年殇,許久不見他,只見他背開始弓了,皺紋更深了,眼也不比以往銳利,仿佛突然衰老了很多。

“……我帶您去天測殿吧,天師正在等您……”老人看我片刻,垂目才道。

我微微欠了欠身:“麻煩護法了。”

年殇閃身讓開我的欠身,輕嘆一聲,扶起我來,抿了抿唇,半晌,低聲道:“……委屈您了……”

我不答,默默随他走着。

周圍還是天山的景色。

年殇走在我側,前後左右是帶刀的護衛。卻是一路緘默。

“您不該來的,”年殇突然低聲道,“天山已經有聖女了,還有不到三個月就登冕了。”

我看了眼他,他滄桑的面容裏甚是平靜,卻顯得格外語重心長。

“不是我自己來的。”我答道。

年殇便不說話了。

“年護法為什麽這麽說?”我問道。

年殇斟酌了一下,緩緩道:“老夫我老了,很多事情看地不如以往清楚了,三朝伺主,确實太長了。”

我淡笑一下,直言道:“沒什麽,護法不想說我不提就是。”

年殇或許沒猜到我如此直接,被哽了一下。

沉默片刻,我道:“我今次來,有兩個目的,其一,想勸天師放過當菲護法,當菲護法不是反,而是受了小人教唆。雖有罪,也希望最後不要落得同水護法一樣的下場。”

年殇苦笑一下:“天師怎會不知有冷蕭這號人物煽風點火,但當菲信仰太過純正,容不地沙,新聖女身份離奇,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贊同的。”

我點點頭,又道:“其二,就是天師這時兵壓,對當菲很是不利,就算不能解除當菲的危機,能幫她多争取些時日,替她緩解一二也是好的。”

年殇愕然止步。

我回頭看着他,笑了一下:“天師不是說要人嗎?現在人到了,他說什麽也不能馬上兵變吧。”

他睿智卻有些渾濁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可以把一切看穿,卻突然笑了一下,提步跟了上來,淡淡地說:“天師其實也是兵行險着,動大股兵力去施壓,其實後方的防衛出現了很大漏洞。”

“哦?”

“天師的部署其實也還沒完全到位,只是聽聞您落于敵手,匆忙搬兵,連聖女身邊的侍衛都抽調了去……前些時日,天山地龍做亂,偏偏震塌了天女殿和天顏殿和側殿,聖女暫住在天寶殿本就不安全。天師說此番舉動是為了威懾冷蕭,調他的藏兵出來,實際上,說是全是為了您一人,絕不為過。”

我看了他一眼:“我以為護法你不想說。”

年殇笑了一下:“我與水護法十餘年忘年之交……當菲護法是我一手教導的斬馬刀,如今老夫我老了,還有什麽不敢說的。”他說着,背似乎更馱了。

兩個人默默走着,前方,隐隐可見天測殿的牆轅,我低聲吟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天測殿前,隐隐可見一葉白衣飄飄,輕挽的黑發如墨,姿态如梅。

年殇突然大笑起來:“是了是了,但求最終‘也無風雨也無晴’。”

漸漸走近了,可見易揚如降仙神子般的容顏,鴿子灰色的眼裏平平淡淡。

突然覺得心裏吹來不知該往何方的風,想起那張銀輝的面具,竟莫名其妙地亂了。

易揚對年殇點點頭:“辛苦年護法了。”

年殇恭身行了禮,帶了周遭的人去了。

易揚美目掃來,示意我随他走。

我垂下目來,靜靜跟着。

“天顏殿側殿已經塌了,天山之上你也看到了,說是兵荒馬亂也不為過,從今日起,你住會意堂偏閣,”他突然停下轉過身,看着我冷冷地說:“你若出了這門,殺你亦無需我親自動手。”

我點點頭。

他表情更冷,提步繼續走。

記憶中的會意堂總是陰暗濕冷,我常會想,常在那裏待的人,比如蘇沩,比如易揚,在一盞白燭下,到底會想些什麽。卻沒想到這次的會意堂的大門是為我打開。

我跨進去,易揚站在門外沒有動。

我轉過來看着他,他背光的輪廓更顯瘦削,側光打在他流暢的下颚上,緊閉着唇,目光之深,無從去猜。

我說:“我有話跟你說。”

他緘默片刻:“若是為了當菲琳雪,那就免了吧。”

我低下頭,緊緊抿着唇。

半晌,我小步慢走到他面前,喃喃道:“算我求你,放過她好嗎?”

他卻突然退後一步:“憑你!?當菲送你來就說這個麽!”

我擡起頭,看他眼裏彌漫的風雪,緩緩地說:“你該知道當菲的心,為什麽?現在我就在這裏了,不逃了,你能放過她嗎?”

他眼裏似乎又凍了一下,低下頭來,伸手擡起我的下巴,眼睛微眯着靠近我的臉:“你是當菲的美人計麽?”

突然仿佛腳底踏了空,一顆心直直往下掉。

我睜大了眼睛。

雙人四目,這片刻,我想我們都是想尋找什麽,卻又什麽都找不到。

他猛然推開我,又回複了冷清平淡的神情:“我還有事,你的話推些時日再說。”

我退後一步站穩,眼睜睜看他拂袖離去。背影居然有些匆忙。

我站在門邊一會兒,淺嘆了一聲,轉身進門,門扉便在身後關了起來。

會意堂其實不是全黑,而是為了塑造莊重的氣氛,透光不是很好,四周都是厚重的腥紅色垂幕,可從很早以前,華焰死,蘇沩專權了以後,這個會意堂已經失去了本來的作用,而後的我又不管政事,現如今幾大護法死的死,叛的叛,這會意堂,算不算天山最落沒的地方?

會意堂的桌子很大,上面推滿了文書通牒,帳本如山,全部是一個清俊的字體在批閱。我翻了翻,沒敢大動,我已不是聖女,這些東西不好多看。

會意堂的偏廳不大,甚至說,有些小,但東西很少,很幹淨,惟獨軟塌旁堆滿了書冊。

幸好這裏蠟燭有很多,我點上兩盞,拿出那本手卷,這麽細細讀來,時間也就過的很快。

忽而隐約聽見大門開阖的聲音。

我把手卷揣好,從內堂走出去,卻見外面魚貫而如許多侍女,帶着宮燈錦被,梳鏡華服,最後進來的是易揚。我看着這些侍女把這麽一大堆東西往偏房搬,望着易揚道:“不記得叫人送飯來,倒記得這些無用的東西。”

他看我一眼,淡淡道:“哦,忘記了。”

侍女動作很快,立刻把小小的偏房塞地滿滿的,光緞面的被褥就三床之多,手爐香鼎,燭臺銀梳,無一不是精致典雅到極處。

看着侍女動作,我自嘲地笑了:“我是不是該謝謝你?”

他瞅我一眼,沒有說話。

我又笑:“我本以為這回定是鐵牢相候,想不到還是好吃好喝伺候着。”

他冷然道:“要我關你容易地緊,天測殿底下就是地牢。”

我轉頭看着他:“那你怎麽不關?”

“我為什麽要關?”他皺了下眉頭。

“我不是,邺永華的女兒嗎?”我平靜地說,“你滅門仇人唯一的血脈。”

終于,他面上神情似出了一條裂縫,身子輕微地晃了晃,一轉眼,卻似乎隐隐壓着什麽。

“都下去。”他對侍女說。

侍女們行了禮,列着隊出去了。

易揚慢步走到書桌前,撐着桌面,擡眼問我:“你知道多少?”

我半咬着下唇垂目不語。

“誰告訴你的,你知道多少。”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說地很慢似乎很艱難。

我思忖片刻,用細微的聲音說:“我知道,邺永華屠你滿門,福威镖局上下兩三百口人,上到九旬老叟,下到滿月小兒,只存活了你一個;莊園毀于一炬,滿門覆滅,最後你流落天山,收于蘇沩後院……”擡眼看他,他依然表情不變,唇色卻有些微微發白,“十三年後,你成了天師,成了替福威镖局最後的報複者。”

易揚看着我,目光有些閃動,最後終是收起漣漪,轉開眼道:“哦,知道地差不多了。”

我在袖子裏的手緊了緊:“你,就沒說的嗎?”

他笑,笑容在嘴角漾開,眼睛卻沒笑:“說?說什麽?你不都該能猜到嗎?讓你流落暗門的是我,讓你無處可去的也是我,你本沒有錯,但我福威镖局上下幾百口人的性命難道就錯了?”

我瞥開眼,心微微有些痛。

“這些年來我殘喘一口氣,”他依然在笑,眼睛的灰卻更深了起來,“若不是大仇未報,何必茍延在人世?我父的冤靈還未散,幾百口人的命還挂在那裏,我向你一個人讨,過分?”

我喉嚨很幹,像被什麽東西一直燒着,嚅嚅道:“……那暗門……”

“暗門門主是個白毛小子,也不知和你哪裏來得深仇大恨,我見過他,一提起你都咬牙切齒,卻沒想到你能活着從暗門出來。”

“夠了!”我突然大聲道,只覺得兩行熱熱的淚從旁滑下,一路心酸,“你現在說這些是什麽意思!看我難受你很高興是不是!你想聽什麽!自從我離開天山,先是被人強暴,而後扔入妓院,成了登臺的妓女,再一路成了那門主的禁脔,有了他的骨肉,我費盡心機從那裏逃出來卻依然被抓回去,最後落得連孩子也保不住,你高興了?!你得逞了!?你滿意了!?我還留一口氣在,你随時可以一刀殺了我呀,替你那亡父和镖局幾百口人報仇!”

易揚臉色更白,手握成拳,眼裏似又隐傷卻生生封住。

我一摸眼淚,走到桌子對面,直直望着他,款聲道:“我也可以恨你,但我不想恨,仇恨怎麽會有盡頭?我也走過血淋淋的路,而你,你能放下嗎?”

走近他,可見他唇色泛白,氣色格外地差,呼吸也有些亂。

凝眉望,眼如泉,神譴之下等待的歸途……

目含語,催心肝,銀燈一曲太妖嬈……

我以為他會說些什麽,他卻深深呼吸幾下,默默轉身離去。

我看着他那道白色的身影,發絲散落其上,因走地很快而被步風帶起。

他走地很快,仿佛逃亡一般……

我站在屋內,內心如煎,只慢慢閉上眼。

再回內堂看書,卻怎麽也看不進去了。

罷了,不看便不看吧。

我又慢慢踱回大堂。

空空的大堂格外冷清,空蕩蕩的像一個無底洞。

正中是那張宏大的書桌,正對大門,左右下各排八把交椅。

我仔細打量,卻突然發現左手下第一把椅子有點不一樣。

再細細一想,恍然,這本該是把貴妃軟椅,去了坐墊背靠而已。突然想起那時光道的戰鼓剛剛響起,天山之山備戰之勢高漲,沒見過戰争的我再怎麽掩飾也總會流露對從沒見過戰役的死亡。那時易揚事忙,卻刻意把事情都挪到會意堂來做,因為他知道,我在害怕。

我摸索着椅子的扶手,輕輕落座。

一扭頭,卻見書桌後的位置,仿佛還可見他的側臉。

手指不自覺地糾纏着衣服。我拼命咬着唇,不讓自己掉淚。

凋朱顏 往事缱绻 夢中不知年華限

一生念 薔薇夢魇 半世剪影摧鬓殘

我沒有等到他回來,夜半的時候只來了很多紅衣侍者,行了禮後開始迅速收拾桌上的文疊。

“天師呢?”我平靜地問。

一個紅衣恭敬地答:“會意堂讓于尊駕,天師挪到天測殿倚月閣。”

我點點頭。

他們把桌上全部文疊本簿收拾好,剛才答話的紅衣道:“多有打擾,也請早些歇息。”随即領着一幹人行禮退去。

我木然地看他們做着一切,心裏有點竊喜有些酸,他在躲,他在逃,對吧……

我把會意堂全部的蠟燭都點上,一個人癡了一整夜。

會意堂的夜很冷,很寂寞,四周肅蕭的氣氛壓地人透不過氣來。那些人前鮮亮的高處之人,都是怎樣在角落裏舔着隐傷,默默承受心裏的煎熬。

會意堂蒙蒙的暗仿佛沒有盡頭,前路漫漫,卻壓得人內心空蕩,擋不住天上奔騰無邊的孤獨和凄哀。卻念那時,淡淡切切的情,飄渺暖人的誼……

胭脂淚 劍成灰 愁腸已斷無由醉

誰記當年封薔薇 江山猶是昔人非

我坐在書桌後面的位子上,慢慢趴在空空桌子上。

我很想他……想念那時的他……

……很想很想……

昨日青絲 冢間紅骨

月色晚來枯 吊唱相和無

悲喜總無淚也

獨獨燭哭縱瀾幹

天還沒亮,我似聽到一聲輕微的聲音,渾身一顫,擡頭往去。

“吱——”

門扉大開。

黎明的黑暗中,門外靜立着一人。

淡紅的長裙拖曳在地,精心編織的米色流蘇配着黃玉叮當墜在兩側,上端系在七孔玲珑的水晶腰帶上,輕挽流紗,長發高高盤起,綴滿珠菱,步搖顫顫,一束金穗順着長發一起落直腰間。

清瑩目黑,眉如天成,唇比落櫻,不施粉黛自然國色天成。

千湄雙手攏在袖間,左右兩個白衣紅裙的丫鬟提着精巧的燈籠,替她撐開了門。她潋滟的眼帶着水波蕩來。會意堂的陰霾仿佛都随她眼波浮動而明亮起來。

仿佛過了很久,我的容顏湮沒在黑暗中,只凝視這時她被提燈照亮的姿态,那天山的紅,仿佛流淌的一灘血。很久很久,她的聲音傳來,在這會意堂隐隐蕩起回音……

“果然是你回來了。”

110 面具下的你啊……

我微微颔首:“是,我回來了。”

她輕輕邁進門,流淌着的裙紗摩挲着地磚:“我就猜是你,天師避而不答,我便親眼來看看,到底是誰還能有如此本事。”

我挺了挺背脊:“現在你看到了,還有事嗎?”

“有沒有事,現在是我說了算。行了,下去吧。”後面的一句是對身旁兩個侍女說的,侍女抱了個福,阖門出去。

千湄款款走來,手一直攏在袖間。眼色水波蕩蕩。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直視她道:“我是不是該給你作揖呢?聖女。”

她勾了一下嘴角,道:“不用陰陽怪氣的,坐吧。”她繞了一圈,做在那個貴妃椅上,“我問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又坐了下來,淡然道:“不為什麽,來便來了。”

她似乎輕皺了下眉頭,忍下一口氣又道:“這算回答嗎?”

我看着她笑了:“聖女,我現在不是天主教的人,你認為我有必要對你卑躬屈膝嗎?”

她帶着薄怒盯着我。

我又笑道:“聖女你不要這麽看我,我現在閑雲野鶴一只,威脅不到你的。”

她目中怒氣頓時瓦解,一種濃濃的悲哀覆蓋上來,苦笑道:“你當這聖女的位置真的是人人都想坐的嗎?”轉而目光一聚:“你出現在天山上是什麽目的,報複嗎?”

“報複?為什麽?”我不知道千湄知道多少,但我直覺易揚不會把一切都告訴她。

十幾年前,木月隐的妻負氣出走,也不知是巧合還是陰謀,遇上了已成為邺永華夫人的華焰,她随華焰回了竣邺山莊,從此就被軟禁,半年後,木月隐的女兒在竣邺山莊呱呱落地,取名千湄。

光道之戰後,我流落暗門,聽聞千湄情傷之下,離開竣邺山莊,然後再見她,就已經是天山的聖女。

千湄瞥着我道:“天山另立聖女,你一夜之間,失了所有,是這樣嗎?”

我怔了一下,指着她的衣裝大笑道:“穿金帶銀,錦帽貂俅我若想要,何必苦苦求于天山?身份榮辱,萬人膜拜,我若喜歡亦是不難。聖女一位看似風光,其中辛苦不足為外人道,你若喜歡,大可一直坐到老。”

她滿臉諷刺道:“你以為這世界就你一個人清高,其它人就全是蝼蟻嗎?不為權勢你能是為了什麽!”

我笑,坦坦蕩蕩:“為了權勢?我空手無一物,權勢?從天上掉下來的權勢嗎,被人按在砧板上,生殺予奪的權勢嗎?”

千湄柳眉一豎:“我就問你一句!你為什麽在這裏!”

我不怒反笑:“聖女,我只是小人物一個,我為了什麽重要嗎?”

“你這是逼我對你動刑嗎?”千湄沉着臉說。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卻見千湄仿佛突然瀉了氣一般,迅速頹然下去,半撐着扶手黯然道:“對了,動不了你,別說我只是個傀儡,就算有權在手,他也不會讓……”她餘光掃來:“……明知道以你的身份留不得,留了是禍害,卻還把你留在這裏,重兵保護,動刑?呵……”她幹笑數聲。

我心中一動:“你說的是誰?天師嗎?”

她面帶譏諷:“他不是你最大的籌碼嗎?不見你時天天念在心裏,一碰到你的事就理智全無,昨日聽聞他移到倚月閣,我去看他他又開始嘔血……我就是猜是你回來,肯定是你回來了。”

我心裏一跳:“他嘔血?”

千湄眼睛轉來:“他早年內傷很重,一憋狠了就開始嘔血。”

我垂目不語。

等了許久,千湄突然小聲說:“飛白也如他一樣那麽看着一處出神,看着看着,眼裏像要溢出血來……”

我擡眼看她,卻見她妙目噙淚,眼眶全紅,身子輕微地在顫,似乎已在極力克制。她眼睛又飄向我來:“你……後來沒見過他嗎?”

我沉吟一下,緩緩點了點頭。

千湄全身一僵:“那……你……那你……”

我搖了搖頭。

陡然,千湄眼裏的淚水劃落,仿佛流星墜落。

我想千湄是愛飛白的,只是她還是太小,不知道該如何去愛,只知道背着傷痛逃開。如果她能勇敢一點,陪在飛白身邊,現在是不是都是會不一樣。

沉默中,千湄隐隐約約的啜泣着,哭不幸還是幸運?該高興飛白沒有和我在一起,還是悲哀自己已經放棄了最後的可能。

“他……還好嗎……”千湄問我。

“好。”

“還在喝……酒麽?”

“沒有了。”

“竣邺山莊……”

“都沒事,現在他能做主了。”

千湄不再說話了,淚如斷線的珠子,脆弱萬分,默默伸手拭淚。

她伸的是左手,但袖子的遮掩被撥開,我便看見了她的右手。

曾經在我還是聖女的時候,也見過她的右手,滿是猙獰的傷疤,皮膚全部成了醜陋的燙傷疤痕,五指不全,全被燒變了形。此時卻見她的右手,五指青蔥,完好白皙的一只手。

“你……你的手……”我有些吃驚,這等起死回生之術絕非常人能為之。

不想千湄卻迅速拉下袖子,把那手遮掩起來。

“……是義肢……”她頭垂地很低。死死掩着假手。

她……其實也很可憐吧,我沉吟一下道:“你實在無須這樣作踐自己的身子。”

千湄頭垂地更低,看不清她的表情:“聖女是天降凡女,不可有陋疾,要當聖女,只有如此……反正我那右手早也就廢了,斷就斷了吧……不該挽留的,留着也沒用……”她哭泣着說,說到最後一句,哭地更厲害了。

我忽有些憐惜她,十來歲的孩子,在我前世正是在父母身邊靠父母庇佑,她卻已然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掙紮求存。

過了片刻,她不哭了,擦幹了眼淚,背又挺的很直。如我一樣。

亂世之中,命不是自己的,情不是自己的,只有這脊梁是自己的。只要記得挺直它,才能不被鋪天蓋地的權勢和暴力淹沒,不屈服于權貴,也不屈服于恐懼,直起脊梁,擡起頭,這才是聖女,這才是上蒼的女兒。

“你不肯說你有目的也就罷了,我只勸你不要害他,”千湄的語氣回複了平靜,眼眶依然很紅,那眼卻仿佛清透了許多,“他是天師,其他人要殺他或許比登天還能,于你,卻太容易了。天顏殿側殿沒倒的時候他能一整夜一整夜站在那裏的院落;當菲明明蠢蠢欲動,他卻能抛下天山去找人;懸明節的時候兩方拉鋸,他卻突然失蹤了……你是他的死穴,你若要害他易如反掌,我不知道你到底要什麽,只請你對他時高擡貴手。這,就是我來找你的目的。”

千湄的聲音其實很好聽,但穿過我耳際時全成了轟然大響的巨雷,把我震在那裏無法動彈。腦中出現短暫的空白,然後內心掀起的巨浪仿佛把我淹沒。

千湄看我好似無動于衷,咬了下唇,道:“其實你真的不用恨他,聖女是我說要當的,他答應是因為……他是我血親的哥哥……”

我依然有點回不過神來。

“……”

“出了竣邺山莊沒多久我就被十二古劍門扣了下來,那少門主把我玩弄夠了,就把我送給靈旗的旗主,靈旗旗主帶我回天山複命,意外碰到暗門的殺手截殺,我醒來時就已經在天山了。天師拿着我的玉璜問我這是哪裏來的,我答那是我母親的遺物,求他還給我。他卻拿着玉璜轉身走了。”

“我在天上之上養傷數日,供給精良,過了幾日,天師就把我的玉璜還給我了。只說想要什麽跟他說。”

“後來聽聞暗門突然急轉直下,天山開始隐隐準備新立聖女,幾個旗主副旗主搶破了腦袋也要把女兒送上來。我就跑去跟他說,我要當聖女。他想了很久,最終應了。”

“你說得也對,我的确是為了權勢,為這權,為這勢。暗門已亡,竣邺山莊和暗門正面碰撞,死傷無數,如今天下只剩天主教和竣邺山莊,天主教做大,若換了別人,那飛白……飛白……”

“飛白重誼,如果他日後知道聖女是我,定不會發兵來犯。三家戰火連天,高處不見人間白骨,我只有坐到那個位置上去……戰要平!為了其他,也為了飛白。”

“天師一應下來,我想我就知道了,這容貌,那玉璜,騙不了人的。合适的女子那麽多,為何心甘情願扶持我一個敵門之女?若不是我的身份,當菲也不會如此堅決反對了。想來想去,雖然荒誕,也只有這麽才能解釋的了。”

“……”

千湄的眼如秋日美麗的湖:“你若要怨,就怨我好了,是我搶了你的身份,你的地位……但是三家混戰可以說成因你而起,天下荼毒,水深火熱,而如今,離凳冕不到三個月,只有天師能保我上位,你不能,你不可以……”

“我知道了。”我低聲打斷她,轉眼不去看她,“只有天師能幫你成聖女,幫你定戰亂,天下受我牽連太大,所以才……如果你是為了飛白,為了天下,去坐聖女這個位置,那你會是個好聖女……起碼比我好。雖然你只有片面之詞,但今天我信你,我不和你争。只希望你登上那位子後依然記得你今天說的話。”

“……你,你不争?”

我笑:“不用覺得我偉大,我也自私,那個位子苦澀太多,我坐不來,也坐不好。你若要坐,也該明了,那高處富麗堂皇的位子下,其實都是尖銳的刺。”

“那你來……”

“不為什麽,”我迅速打斷她,“你記着,如果有一日你忘了你今天說的話,我就來找你,不惜一切也會拉你下來。”

我的音落,會意堂回複了那最初的平靜,過了片刻,紗裙娑娑,開門阖門,會意堂裏又只剩我一個人。

會意堂很安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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