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5)

堅定的眼睛看着很勇敢。

站在最前的當菲琳雪大則是睜着不可思議的眼睛看着我出現,那目光中翻騰的傷痛頓時狠狠灼傷了我。她渾身的盔甲不可抑制地微微抖着,手中的斬馬刀被緊緊握着。

我像被施了定了身法,動不了。短暫的失神後,腦中立刻浮現的是:他利用我!

我猛然扭頭向易揚看去。他平視着校場刻意忽略我的目光。

我突然很有想轉身就跑的沖動。不想面對當菲琳雪傷痛的目光,也不想面對這樣的他。

年殇看出了不對,邁步過來,道:“請這邊來。”

我站着不動,咬着下唇。

年殇也不看我,還是那個請的姿态,低聲道:“強求不得,早來晚來,都有這麽一天,其實,當菲心裏,也該早想到了。”

我動了動僵硬的四肢,跟着他走,方凝這時也緩步走近了,默默跟在我身側。

年殇引我坐在易揚下手。方凝立在身側。

不一會兒,鼓聲大震。

方凝垂首立在一旁,低眉順眼道:“我剛才稍微打聽了一下,天師言語擠兌當菲琳雪,要以比武論輸贏,五局三勝。輸了的提頭來見。當菲琳雪……已經接到冷蕭的人頭,是連旗主帶回來的,自知火拼無望,空丢了許多兄弟的性命,便應了下來。也是賭這一把……”

鼓聲停。

一時肅蕭,我忽覺得有些乏了。

那個連旗主,不管用了什麽法子,既然能拿來冷蕭的人頭,肯定也能讓當菲斷了救兵的奢望。眼看兩旗來壓,當菲的局勢急轉直下。易揚早就暗中部署好了一切,算好了這幾日兩旗要到,早早封鎖了消息,而竣邺山莊那邊卻也杳無因音訊。我現在的出現也不過是在心理上給當菲重重的一擊。當菲其實早是易揚那入了甕的魚鼈。或許有些微小的意外,一切卻依然不變地發展着。易揚選擇了這種大張旗鼓的方式,是要讓所有人知道,違背聖女,違背天師的下場,若有反抗者,殺!若有逃匿者,殺!

易揚輕輕拍了下手,底下躍出個紅衣,伸手甚是敏捷,持了铤三股鋼叉,我眯了眯眼,覺得那人甚是眼熟。那少年站到沙場中間,大聲道:“小子巨阕,請護法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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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菲沒有反映,微微眯着眼睛。

巨阕又大聲說了一遍。

還是沒有反映。

底下巨阕大笑起來:“莫非護法只敢應戰,不敢對戰?裝個死鴨子嘴硬可真真駁了你大護法的帽子!”

當菲琳雪還無反映,她身旁的人卻已大怒,一時罵聲如潮。

一個彪形大漢躍了出來,指着巨阕大罵道:“當菲護法叱咤沙場的時候,你還在泥巴地裏玩呢!當菲護法鐵骨铮铮一條漢子,哪輪得到你個給兔兒爺賣命的小兒說道!”

巨阕喝道:“你嘴裏給我放幹淨點!”

那漢字唾了一口:“老子就是這麽說,怎麽樣!你就是在給那個冷血陰險的兔兒爺賣命!明着打不贏就來陰的!表面還裝一付世外高人,全靠一副臭皮囊……”

那漢子沒能罵下去,巨阕已經狠命刺了過去。漢子橫刀駕開,兩人立刻纏鬥起來。

我瞥了眼易揚,他一臉漠然,仿佛無動于衷,仿佛罵的不是他,臺下的惡鬥更和他半點關系也沒有。

我轉過眼去,那漢子雖然身形魁梧,卻遠不如巨阕靈活迅猛,只見一把三股鋼叉仿佛蛟龍出洞,自己有了生命一般,詭不可測,防不勝防。

不消一盞茶的時間,那鋼叉的尖股刺穿了那漢子的眉心,尖頭上挂着濁白的腦漿和鮮紅的血液,在瑟瑟寒風中頗是觸目驚心。

巨阕拔出叉來,一腳踢開那漢子的屍體,昂然大笑道:“護法手下就只有這些亂叫的狗麽?”

對面的人看巨阕下手狠毒,又口出狂言,頓時又是大罵起來,不少人躍躍欲試。最後一個枯瘦的人提着一副奪命環站了出來。

那人才邁出一步,身子就頓了一下,回頭看去。

隔了許遠,似乎當菲輕輕嘆了口氣,提起斬馬刀,慢慢走出去。原本站出的那人低聲說什麽,當菲琳雪搖了搖頭,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了出來,一身黯紅色的盔甲發出沉悶的聲音。

巨阕緊緊看着那人一步步走下來,當菲走到場中央,巨阕展眉一笑,抱拳道:“當菲護法肯親自賜教……”他話才說到一半,一把鋼叉卻激刺出去,直指要害。

當菲手中沉重的斬馬刀靈活地一掃,火光一閃,擋開那偷襲的一刺,對面陣營頓時罵聲如雷。

巨阕似乎被大力一震,立刻向後翻去,卸去力道,剛站穩,斬馬刀就指到腰間了,巨阕一驚,舉叉欲擋,兩種兵器一相碰撞,只聽一聲尖銳刺耳的聲音,卻是巨阕的三股鋼叉生生從中斷開。巨阕受力外推,跌到一旁。

一把斬馬刀立刻壓在脖頸。

當菲琳雪腳踏黃沙,衣衫獵獵,身形穩如山岳。

她似乎笑了一下,低聲對巨阕說了什麽,緩緩把刀移開了。

巨阕向後退開,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望了當菲一眼,想說什麽卻終是忍住了,一咬牙退了回來。

當菲琳雪站在沙場中,揚起頭來,看向這裏。

那一刻,我有一個錯覺,仿佛水護法的身影和她重疊了起來,“不……”我半撐着椅子的扶手想站起來。

忽聽得有人在耳邊輕輕道:“小姐啊,要記得答應我的啊。”如蘭之氣輕輕劃過,我一呆,卻見淺黃的衣衫浮浮而過,仿佛一只冬日的撲蝶,輕輕落下沙場。

那淺黃色的妙人兒語氣似含着笑,慢步走向前,朗聲道:“天師座下,婢女方凝,特來讨教。”她慢慢的說着,慢慢拔出那口如寒水般的寶劍,那鏽綠色劍鞘這麽扔在地上,孤零零地扔在那裏。

我腦子裏突然一片空白,完全看不清面前發生的一切,她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就有這樣的心思?從她托孤的時候開始吧,她就知道得不到易揚相信的她早晚難逃一死;也許很早,從她再次見到我,她就認定了,她總有這麽一天,所以她不着痕跡地百般示好;也許更早,從她救下齊浦的女兒的時候開始,她便開始這麽打算。

這風月情場

原來喪與葬

不知他可是站在奈何橋上等你。

校場上黃衫翩飛,混沌在揚起的沙中,血開始在空中彌散,黃衫破了很多地方,方凝恍然不覺,臉上還挂着淺淺的笑,反而劍走輕盈,越戰越勇。

那斬馬刀帶着凜冽的風砍來,方凝一個旋身,飛劍刺去。

斬馬刀削鐵如泥,何況血肉之軀上一條腿。

同時,“鏽殼”穿過黯紅色的盔甲,穿透當菲琳雪的左臂,當菲悶哼一聲,眉頭一皺。

那廂獨獨一條斷腿伴着血流如柱飛了出去,方凝松開手中的劍,跌倒前,她真的笑了,燦爛如花的笑魇,一雙眸子晶亮,帶着淺淺的漣漪。

黃沙漫天。

風亂舞,迷了癡人的眼。

斬馬刀杵在地上,當菲琳雪皺着眉,單手拔下劍來。

方凝倒在地上,血像止不住的泉眼。她唇輕輕蠕着,一雙動人的眼睛帶着水光看着當菲琳雪。“……求你……”她蠕蠕的話正好被一陣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送來我耳邊。

當菲琳雪看着倒地的方凝,提着鏽殼走了過去。

“噌——”當菲琳雪閉上眼,手裏的鏽殼引的最後一口血,正直直插在方凝的咽喉。黃衫女子美麗的眼睛睜地很大,看着天空,又似乎,天空之外……

沙場之上,轉眼兩具屍體。

我大腦已經一片空白。睜着茫然的眼睛看着底下。

隔了片刻,又一人踏上黃沙。

有些偻的背,挺不太直了,花白的頭發,一絲不亂地簪好,握了把長劍,劍尖一路磕着地,發出不規則的聲響。

當菲琳雪有些呆。

年殇挽了個劍花,喝道:“護法,拿刀吧!”

當菲愣愣地看着他,忽而笑了笑,低聲說了句什麽。慢慢走過去,握起斬馬刀,她左手傷地很重,血在一直流,似乎有傷些經脈,握着刀柄都一直在抖。

我像突然回過神一般,瘋了一樣撲到易揚面前:“你在幹什麽!!你非要所有人都死了你才甘心嗎!!你到底想怎麽樣!要殺多少人才是個頭!快讓他們停下來!快停下來!”我扯着他披着的披風,撕心裂肺搬地說。

易揚緊抿着唇,不說話,也不推開我,潤澤的鴿子灰死死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要到我心裏去。

易揚無動于衷。

我抛下他,朝下大喊道:“停下!!不許這樣!!停下!!!”

不知是風太大,還是鼓太響,年殇和當菲琳雪似乎并沒有聽到。

卻見年殇劍尖微顫,峰走老辣,化作一股清虹,急刺了過去。當菲掄起斬馬刀虎虎生風。

“不要——停下來——”

手一緊,被人拉住:“不,你不能過去。”

一回頭,他蹙着眉頭,死死拉着我的手腕。

呼嘯的是風聲,震天的有擂鼓,嘶喊的衆人,這一瞬,我聽到一種細微卻獨特的聲音——金屬穿過血肉的聲音,穿過骨頭的聲音,穿過生命的聲音。

我驚恐地轉頭去看沙場。

斬馬刀憑空落在地上,彈都沒有彈一下。年殇花白的頭發上沾着星點的血,當菲的血,只一把普通的劍,插進了握兵護法的胸膛。

“……當……當……當菲……不……不!不——不要——!當菲——!!”

隔了很遠,當菲擡起頭,看着這個位置,笑了一下。

當菲徒手握着劍仞,退了一步,踉跄了一下,又退後一步,拔出那劍,心尖那一口血噴射出來。

年殇埋着頭,仿佛少了當菲的支持,這麽雙腿一彎,跪在黃土揚沙之上,肩膀不住抽動。

當菲扶着她的斬馬刀,不住地喘,很努力很努力地在喘。

我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把掙開易揚,跳下看臺,跌跌撞撞地跑去:“……當菲!!”

當菲琳雪沒有擡眼看我,她舉起目光來,盯着臺上立着的白色人影,唇微動,低聲念起來。

我還沒奔到她左近,當菲的死士就已先到,一掌把我推翻在地。

我驚恐地看着不遠的當菲,她飛快地念着,心口的血汩汩地往外留:“……乾佑民,則坤汲生……惠以貞全,補以德明……渡化其罪,戒其五欲……天罪何罪,以吾償之……”

念着念着,便聽不清了,再然後,唇也不見她動了,她就這麽保持這個姿勢。

不倒,昂首,凝望,留守,歸去。

“當……當菲……琳雪……”我覺得心口像被什麽壓地密不透風,眼睜睜看她瞳孔慢慢擴散開來。

視線突然模糊成一片。

她念的經,我有點印象。

那是天主教很尋常的一本經文,祈福而渡罪到自己身上的經文:天罪何罪,以吾償之……

以 吾 償 之

113何茫然

我渾渾噩噩被人從地上拉起來,被提着離開。

血淋淋的畫面似乎還在眼前,方凝的斷腿和屍身,當菲屹立着死去的眼睛,或許這些只是我看到的表面,但卻是我親眼看到的真實。真實中,我們總是傾向性的願意去原諒那些我們愛着的人,主動或不由自主或下意識的為他們編造各種不得以的理由,但是,真的值得原諒嗎?

我覺得很彷徨也很害怕。

我怕情感已經遮蔽了我的眼睛,阻攔了我的思維,幹擾了我的判斷。其實當菲也許可以不死——如果我能全力支持她的話;方凝也可以不死——如果我能早些察覺的話……哦,其實我本該是知道的,卻故意不想去知道。

我甚至開始不太相信我自己的判斷,易揚到底是個怎麽樣的人?不為人知的另一面是顆悲傷哭泣的心,還是一個早已被扭曲變形的靈魂。

“……聖女,聖女?”有人輕輕搖了搖我的肩。

我聽見了,回過神來。

一間有些過分大而空曠的房間,流溢着天主教房屋特有的富麗堂皇的裝潢風格。

房門緊閉。

面前的年殇仿佛一瞬而衰。生命的一般光彩如同已經被宣洩了出去。只剩下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守着他的垂垂暮矣。

我心裏更傷,語氣都有些飄飄地,仿佛夢裏的呓語:“你怎麽能這麽叫我呢,你看當菲……不能這麽叫我啊,真的不能……”

年殇一驚:“聖女……你,你沒事吧?要不我找醫師來看看?”

我沒再說話了,抿着嘴看着他,我可以想象我自己的樣子,定是很悲傷很惶恐也很無助,我現在是脆弱,沒有太多力氣去掩蓋真實的自己。所以我看見年殇的眼睛開始變地柔和與慈愛,很像爺爺的眼睛。

年殇捋了捋我亂了的發髻,手掌被兵器打磨出厚厚的繭子,被歲月摧殘地十分粗糙。“聖女,”他低低地說,“屬下也不能逗留太久,很多事情一時三刻也說不清楚,現下只能撿幾句要緊話說說,若聖女你還肯信我的話。”

我昂起頭來,直視着他的眼睛。

年殇移開了手,聲音依舊低沉而慈祥:“禮書泉,水匕銎,當菲琳雪,三人都是育人院出來的人中龍鳳。這麽多年來,三人與我亦師亦友,相敬相惜,這一年多來,禮書泉自刎謝罪,水匕銎雖是死在我劍下,也是其心當誅。惟獨當菲,一身坦蕩,光明磊落,行無踏錯,言無所失……”

“可你們說……她謀反。”我懦懦地說。

年殇不答。“殺她的是我,當年的斬馬刀法是我同她一起摸索出來的,刀法隐藏的漏洞我比誰都清楚……但是我殺她,是的,必須殺。”年殇頓了一下,眼角的皺紋有些濕潤,“聖女可知道,為什麽?”

我搖了搖頭。

“叛亂總是要死人的,只有她死,死的人才能降到最低……我在育人院真的活得太久了,眼睜睜看着一代又一代死去,那些戰死在敵對的沙場上的人,我為他們感到光榮;而如水護法般死因為它的,我……”年殇的皺紋深深刻在臉上,亂了,敗了,滅了,“當菲最初邀我同她一起,但我沒有答應,反而勸她不要,但當時的她被憤怒心埋沒了理智,終究是沒聽進去。”

“天師之舉,泛泛看去甚是無情,卻也無可厚非。聖女你下落不明,而天下卻硝煙四起。新立聖女本也是無可厚非。至于新聖女到底是誰,也不過是個幌子,天主教早已不是個純淨的朝拜之地,經昭梵倫之下早就已經腐朽肮髒。當菲卻不願意承認這樣的腐朽……同她一樣的人也不願意……後來冷蕭出來了,一連串的手腳之下,當菲終于撕破了臉。這其中牽扯的範圍之廣,幾乎是不可想象。錯綜複雜的關系之下,當菲已經沒有退路了。其實我想,當菲可能已經知道她在做什麽了,所以才會提出校場之争。她的死,可以保全跟随她的所有人。天山此刻該以安定為重,天師就算想排除異己也不會是在這個時候。聖女,我說這麽多,你明白了嗎?”

我呆呆看着他。

年殇輕嘆了口氣,道:“天師必須殺她,殺她一人後可以勸安;不殺她就只能平亂。當菲是把各種勢力扭在一起的繩,只有繩斷了,心懷各異的人就散了。這番波浪,才能以最少的犧牲定下來。天師若有一時之仁,只能是後患無窮,死傷無數。”

“告訴我這些有什麽用?”我有些茫然。

“聖女……天主教已經沒什麽剩下了,峻邺山莊若知新聖女的身份,就又是新一輪的驚濤駭浪。只有天師,能助我教渡過此難……”

“行了,年殇!”我斷然打斷他,“叫我聖女,難道就能使我和天主教有關系嗎?你以為我回來是為了讨那個權位嗎?你以為我會想去殺了他為當菲報仇嗎?更或者,你以為我動得了他嗎?天主教現在和我半點關系沒有,你們的天師手握生殺,高高在上,更與我何幹?這聖女,本就連名字都沒剩下。”

年殇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又忍了忍,終究是沒說出來。

老人垂下眼,過了很久,才終于又揚起來,渾濁的眼睛似乎更鈍了些:“聖女朱顏,叫你一聲聖女,你就永遠是聖女,歷史流逝,斯人亦亡,等到改朝換代,天歷上依然刻着你的名字叫朱顏;我不是為了什麽而故意叫你聖女,在我看來你一直都是……”

我心裏有些不忍,微微後悔剛才的語氣,當菲的死,對年殇的打擊是我不可能體會的。

年殇看我沉默,勉強扯了下嘴角,道:“這裏是天寶殿,禮書泉已經不在了,現在基本上是天師在打理。任何時候千萬記住,不要對抗天師,我在西南角那個麒麟獸雕像後安排了人,您有任何需要,任何事情,請和我聯絡,我會盡量幫您,無論發生什麽事,都希望您能先忍一時……”

我心裏一跳:“要發生什麽嗎?”

年殇搖搖頭,嘆了口氣慢慢道:“誰也說不清楚,會發生什麽……”

我輕蹙了下眉,心裏一時有些隐痛。

“屬下在此逗留太久,先行告退……”

“年殇!”我擡起眼,聲音帶着淡淡着苦澀,“如果你是真的,那麽送我走吧,讓我離開這裏……”

年殇似乎驚了一下,擡眼看我時卻已然沉穩如常,卻不言不語,行了天主教的禮,沉默着走出門去。

眼看着門生生關上,縷縷日光被一點一點關在外面。我頗有些麻木地坐着,看着,等着……

“真的要走,還不容易麽?”琉璃冷淡地說,身影隐在斜斜的陰影裏。

“你就一直在一旁這麽看戲的麽?”我微微皺着眉頭。

“還有兩個月,彈指一瞬,不過也罷,如此這麽糾纏下去,還不如早做決定。”

“哦,”我瞥了他一眼,“我覺得你不像喜歡說話繞彎子的人。”

琉璃黑目掃來,淡然道:“發生了點事情,可你這裏一直拖着我分不開身。很是麻煩。我想盡快了解。而且,”他頓了一下,“你也說了,不想留下。”

我揉着衣角,小聲道:“我……我還沒決定好……”

琉璃不屑道:“真不知道有什麽好想的,如果按照翰君說的,一個是冒個灰飛煙滅的風險去和靈動分開,另一個是換個世界平平安安過完這輩子再說,需要想嗎?”

“那靈動呢?”

“過完這輩子,等你只剩最後一氣了,我們再劈開你把靈動拿出來。往界人不老不死,你那區區幾十年還是等得起的。”

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那你們為什麽讓我……”

琉璃輕飄飄地瞥了我一眼,道:“魚餌而已。”

魚餌,靈動的所在,那些瘋狂的傳言。蜂擁而至的網界人。

我只是個餌,用于對所有心懷鬼胎的人一網打盡。

反正我再怎麽逃,也不可能逃過往界人的。

我咬着下唇不語。

琉璃道:“我倒覺得依你的心性,怕是心裏早該有了主意,怎麽會願意依然在這裏拖着?難道你不明白對這個界來說,你在這裏多一日,界就多一分崩塌的危險?”

“我知道的。但我還沒決定好,”我從容地答道,“等我真正定下來,我會告訴你的。你如果有事盡管自己去忙就是了,我也不喜歡一直在你的監視下活着。”

我給他碰了個硬釘子,琉璃眼色有些不好看,哼了一聲:“說地輕巧!”,随即消失在光線的罅隙之中。

我僵坐了片刻,從衣衫內把本燒掉一半的手卷拿出來,盯着它殘缺的外表,愣愣的,突然很想哭。

沒有家人,我的家人不在這個荒唐的界;沒有軀體,現在這個軀殼依然讓我受夠了懲罰;殘缺的靈魂,與靈動互浸互染的思想……我克制着自己,所以身體有點不自覺地微微顫抖。

我覺得我就想在沙漠裏徒步的傻瓜,被灼熱的沙漠和酷熱的陽光烤到失去理智,明知道前面沒有水,卻依然艱難地行進,磨破了膝蓋,透支了體力,卻依然在心裏不斷地期望什麽。

琉璃不說我也知道。

我什麽都沒有,甚至沒有時間。

本該是絕望的我,卻越發地,如此強烈,頑固,幾近偏激地在渴望一樣似乎該叫愛情的東西。

我輕輕摸索着那手卷的封皮,那上面寫着的東西我還記地很清楚。翰君其實沒有說真話,也可能,是他其實沒看懂,那裏面有,我可以選擇的,第三條路……

“吱——”

推門的聲響起的時候,月光還未出頭,我僵坐着不知多久,手邊全是涼了的飯菜。

易揚沒有跨進門來,高瘦的身影被門框框成了一副畫。

我木然地看着他,腦子裏不自然地浮現出校場的血腥。他現在門口,莫明穿來一股穿堂風,擺起他的袖袍,似乎仙風道骨。

相交的視線,近在咫尺的人仿佛隔了一世。

華麗的外表下,是什麽已經腐爛?

我阖上眼。

末了,我聽到他輕嘆了一聲,聽到他轉身時衣衫梭梭的聲音。

我睜開眼,新初的月光正好披在他的背影之上,我說:“放我走。”

易揚停了下來,沒有回頭:“不可能。”

“那麽就殺了我。”我說。

他僵了一下,慢慢轉過頭來,清冽的眼睛如雪溶的泉,在淺淺的光線中波光粼粼:

“除非我死。”

潋滟的眼睛仿佛蘊涵了這一刻月亮的光澤。

不搖不動,我僵坐着看着,仿佛要化成石頭。

他等不到回音,便慢慢走遠了。

一個腦袋伸出門框來,千湄趴在門口探頭探腦地看看我,又看看離去的易揚。

我動了動幾乎要麻痹掉的胳膊,随口道:“你有事嗎?”

“沒什麽事,”她大大方方站了出來,身上又換了一身素雅的衣服,“天女殿塌了大半,我也住這裏,就在南偏殿。吃飽了出來走走,沒想到會無意撞見的。”千湄自己走了進來,随意挑了把凳子坐了。

“你們兩個到底怎麽搞的?怎麽都像小孩子似的,死活磨不開。”

“恩。”我心裏很煩,只想她快點走,便含糊地應着。

“我猜你又定是為了當菲琳雪而給自己心裏添堵,是不是?”她挂着淺淺的笑問我。

“……”

“其實天師也是別無他法,天山上勢力糾紛錯綜複雜,幾股支持當菲的力量其實也是有內部的較勁,彼此都不讓步,當菲雖然是已經起事,但如果說半途而廢根本不可能,九部裏有七部與當菲不和,自當菲起事開始,連着上了好幾個折子要天師殺之以效尤,你也知道,現如今九部十八道是天師手下最能仰仗的兵力,幾個旗主也盯着天師的舉動。當菲琳雪的那一步,不走不行啊……”

“……”

“我倒是很奇怪,當菲死了就死了吧,以前也沒見你和她有什麽交情,怎麽突然之間倒像成了要為她兩肋叉刀一樣?”

我沉默了一下,盯着她水靈動人的眼睛突然問道:“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她怔了一下,掩口笑道:“行啊,我也不瞞你,這一半是我自己本就知道的,另一半是天師今兒個告訴我的。故意想讓我來當個傳話的。”

“他自己不會說麽?”我冷淡地說。

“我覺得他是怕你,不敢自己來說。”說完,千湄咯咯地笑了起來。我沒有笑,依然僵着臉坐着。

千湄看我無趣,自己也就不笑了。

她單手撐着頭,想了想,說:“先潤端硯寫蘭葉,後移晚燈畫松梅。謎底‘海枯石爛’,是不是你出的迷面?”

我擡眼望着她。

“壓兵禮賢閣前一天晚上,我去會意堂找天師,看見天師望着這幾句發呆,看我來了,他便問我,‘海枯石爛’是什麽意思。”

千湄的眼睛溫柔起來,柔柔的好比落下的月光:“天主教的《幡尼經》上說,上蒼給所有人的苦難與幸福都是平等的,有些人年輕時苦難多些,老了的時候就會安逸些;有些人年輕時風光些,老了的時候就落魄些。天師太風光了,卻連一句‘海枯石爛’都讓他覺得奢侈到無法相信。他雖是我哥哥,我卻從未對他有過血緣之情。只在那一刻,他在昏黃的燭火邊,捏着那句話,像個孩子一樣問我,我突然覺得,哥哥……很可憐……好象一直都是在等一個人……已經等了一輩子。”

“我知道我這只言片語改變不了你什麽,或許你認為我居心叵測,”她自嘲地笑了一下,“我也算是居心叵測吧,希望你能溫暖的同時也在心裏偷偷期待你不要選擇飛白……我,我知道如今的我根本配不上了飛白,明知道不該奢望,應該祝福他,只要他幸福,怎麽樣都好。可是,我無法做到那麽偉大。我總是偷偷地想他,偷偷地期待……很傻,是不是?”她的笑,眼裏淚光閃閃。

“當菲死了,天師說了,無論如何,按天主教護法的儀仗出殡。列牌靈堂。追封忠烈護法缢號……現在弄這些虛的,實在很費工夫,天師……”

“什麽都彌補不了,再多的表面的工夫又做給誰看。”我冷冷地駁斥道。

她噎了一下,嘆道:“罷了,于別人都是空,于自己都是恸。”

我想了想,道:“千湄,我想請你幫個忙。”

“咦,”千湄瞪大了眼睛,“請我幫忙?”

我點點頭,道:“方凝有個孩子,喚做浮雲,現在藏在浣衣局……她,也就是為了可以不牽連這個孩子才去冒死的。我答應過她,會照應這個孩子,可是現在我……”

“哦,我突然想起來了,”千湄打斷我,“我身邊那個侍女前幾日被飛矢斷了腿,我又手不能提,趕明兒還是去挑個伶俐的丫頭出來。”說着,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看着明前明麗動人的女子,一絲淡淡的溫暖泛上來,終于讓人不再覺得寒冷。“謝謝。”我說的很真誠。

千湄走的時候拉着我說:“你看現在我們倆住一個殿,你這東偏殿的院子也挺冷清的,不如搬來和我一起住吧。”

我搖頭拒絕了,她勸了幾句,看我沒有動搖的意思,也就不再說了,只說以後要常常走動。

我送千湄出了院子。轉身時,恰好月滿庭院。

夜涼如水。

重重疊疊的樓閣屋檐。

隔了很遠的飛檐上,模糊的白色衣衫在夜風中翻滾。

我微微仰起頭,月滿如盤,淡金的顏色。空氣中的霜露輕微地凝結在睫毛上,折射開縷縷的光束。

我和他一起仰視着同樣的月亮,那麽可望而不可及的月亮……

114 彼此

我不知道到底會發生什麽,我也不知道……我等的,到底是什麽……

隔了一日,院落之外似乎突然熱鬧了起來。我走出院子的時候,看見不少紅衣黃衣來來往往,匆忙異常。而他們看見我的時候眼神卻都很奇怪,或者幹脆裝做沒看見,或者遠遠地就回避開來。

天寶殿內的房屋布局我不是很熟,不敢走遠也就折了回來。

晚間的時候千湄來了,說天師,暫時搬來了天寶殿,現在住在西偏殿。

天師來的理由其實很冠冕堂皇:借鑒前次之失,躬親坐鎮保護聖女。反正會意堂也塌了,在修好之前住哪裏都一樣。

而在我,卻像一個透明人一樣,幾乎沒有什麽限制:出院子不會有人攔着,除了三餐準時之外仿佛游離在其他之外,甚至連打掃屋子的仆婦都當我不存在一樣。

我有點吃不準易揚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就按年殇說的,去找了那個線人,告訴他我想見年殇。線人回了話,道是年護法說現在實在不便相見,但我若有什麽需求,只管開口便是。

或許我可以問千湄,但我真的不敢确定她說的有幾分真幾分假,更何況,我不想問她,真的不想問她。

這樣的日子一天兩天或許還可以讓人忍受,第三天,這種每日無所事事的日子就開始讓我覺得恐慌起來。

我開始躊躇着要不去找千湄?

卻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一人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千湄一臉眉飛色舞,一身火紅的緞子襖,像一簇小火苗一樣。

她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嘴裏叫嚷着:“走,走,帶你去看個希奇事物。”

我心裏頓時一寬,也沒多問,笑着由她拉走。

一路小跑到南偏殿,天寶殿以前是掌財護法的殿,少不了清點查收物資一類,道路都修地寬闊筆直,四通八達,場地之中或累積如山,或空在那兒。

奔到南偏殿時,我們都微微地有些冒汗,千湄扭頭看我,眼睛晶亮晶亮的,不知為何卻人覺得十分痛快,兩個人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千湄笑道:“你倒是猜猜,是什麽?”

我含笑搖搖頭,我怎麽猜地出。

正是這時,大門開了,一個淡紅色百褶裙的少女梳着丫鬟小髻,像只撲蝶一樣飛出來,嘴裏還叫嚷着:“聖女,你可回來了!”

千湄眼睛亮了一下,拉着我邊走邊道:“怎麽還是那樣子嗎?”

那小丫頭半掩着嘴,忍俊不禁:“可不是,曲兒姐涵兒姐一大群人,又哄又罵地就沒消停過,可那小倔蹄子……”說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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